章十八 少年人,本该意气风发
皇甫疏从刑部大牢出来时,外头日光很盛,晃得他有些头晕,余佴跟在他身后,见他神色不太好,问着:“宗皇,要去歇息吗?”
皇甫疏摇头,“清然还在午门殿,朕去见见他。”
余佴小声地说:“左相这次的确有些过分。”
皇甫疏冷哼一声,往午门殿走去。
柳清然确实还在午门殿候着,殿内有光照进,就照着他长身而立的身影,皇甫疏进殿时他也看到了,淡淡道:“宗皇。”
皇甫疏没有应他,径直走到殿正中的位置上坐下,他明黄色的衣裳上绣有龙纹,那条五爪长龙就跟他的神情一样,严肃,带着威严。
大殿中一片沉寂,也没有风,四周压抑得让人觉得窒息。
皇甫疏终于开口,他声音低沉,“你给朕跪下!”
柳清然什么也没说,撩起衣摆,直直跪下去。
大殿内铺设的是琉玉石,地面光滑冰凉,但比太承殿外那凹凸不平的沙地好上许多,柳清然垂着脑袋,就这样跪着,约莫跪了盏茶时间,皇甫疏才道:“柳清然,你与朕相识多少年了?”
柳清然低垂眉目,“已有三十余年。”
皇甫疏淡淡道:“是啊,你还是小屁孩时,朕就认识你了,那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柳清然神色平淡,未有丝毫变化,“臣知道。”
皇甫疏蓦地一拍椅子,声调拔高,“你知道?那朕劝了你多少次,拦了你多少次,你也不怕哪天朕真的忍不住,要砍下你的脑袋?”
柳清然不语。
皇甫疏心头来了气,“你就没想过,如果青衣死了,你自己会怎样?”
柳清然面不改色,“不过一死而已。”
皇甫疏被他这话说得脑门上青筋都鼓起来,“那你明知自己会死,还整这么多幺蛾子?皇兄的事朕不是跟你解释过?你要杀也该杀方家人!”
柳清然赞同道:“方家人臣也是要杀的,宗皇当真砍了他的脑袋?”
皇甫疏气得攥紧椅把手,过了一会才说:“没有。”
柳清然叹气,“宗皇便是太过仁慈,既然太子跟方子京死了,他们的儿子就不该活着。”
皇甫疏气结,“他们那年才多大,青衣甚至没出生!”
柳清然语气依旧平淡,甚至显得无情,“正因如此,才更该扼杀于摇篮中,免得以后被人怂恿,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来。”
皇甫疏听了他的话,瞪着他。
二十年前的事,不仅改变了曲青衣的命运,也改变了他跟柳清然的抉择。若非他皇兄死了,皇甫疏只想当个逍遥王,去江湖浪荡一生;当年的柳清然更是如此,他本是个懒散的人,若非那场变故,他不会当这个左相,更不会每日为怎么弄死曲青衣而殚精竭虑,机关算尽。
皇甫疏忽地长长吐出一口气,满腔怒火没了,“说来说去,你就是怕青衣想当皇帝,怕他当了皇帝后还要杀我?”
柳清然颔首。
皇甫疏站起身来,余佴连忙过去扶他,他摆摆手阻止了余佴过来扶的动作,往下头走去,“青衣是我带大的,他的性子怎样我最清楚,你担心的事不可能发生。”
柳清然再度叹口气,“宗皇,不可能发生的事,难道真的永远不会发生?当年我们以为太子会继位,可结果呢?他死了,被最不可能杀他的人杀死了。”
皇甫疏已走到柳清然面前,柳清然垂着脑袋,看着他那双金丝镶边的靴子,“有这前车之鉴,臣实在是怕,就怕哪一日他被有心人蒙蔽,不信任您了,到时他以为您是杀他爹的凶手,要报仇,要起兵造反,朝中追随过太子的大臣都会助他。”
皇甫疏蹲下身子,“可他替我挡了剑。”
他的声音不大,也不再带着怒火,却很有力量,回荡在整座大殿之中,“那一剑下去,他甚至不知自己会不会死,却还是替我挡了,没有任何犹豫,难道这不足以表明这孩子的决心?一个愿意替我去死的人,怎么可能会造反,怎么可能会想杀我?”
柳清然皱眉,“那是他还未被误导……”
“清然啊,你太想杀他,以至于这双眼都看不清楚了。”皇甫疏忽然扶他起身,“那孩子生来命苦,先是没了爹,后又没了娘,若非他身子太差,我本是想立他当太子的。”
柳清然骤然道:“宗皇……”
皇甫疏叹气,打断他,“太医早朝前同我说过,就算这次的伤能养好,只要那毒还在,他是熬不过几年的。”他说到这心疼起来,“我是将他当儿子养的,如今他没几年好活,你就看在我面子上,让他以后过得清静些吧。”
柳清然欲言又止。
皇甫疏目光落在他衣裳的仙鹤上,轻轻拂去上头的灰尘,“他今年二十,我二十时跟着皇兄跑到江湖闹了一场,你二十时就在朝堂混出一个名头,他呢?除了看书逗鸟,我什么都不敢让他做,甚至连京城都不敢让他出,就怕一个疏忽照看不到,人就没了。”
皇甫疏收回手,负手而立,看着柳清然,“二十,本该是少年人意气风发的年纪,可那孩子没办法跟当初的我们一样了,他也是有鸿鹄之志的,清然,你明白吗?”
柳清然终于有一丝动容。
他突然叹口气,跪了下去,这次不是皇甫疏让他跪,而是他自己想跪,他跪地后行了一个大礼,“臣明白了,臣领旨。”
皇甫疏看他好一会,“起身吧,但愿这次你不是跟上次一样骗我。”
柳清然缓缓起身,神情认真,“臣这次真的会收手,只是那方家人……”
皇甫疏脸上神色已是有些疲惫,往外头走去,“那孩子徐妙法.会来带走,我跟他说了当年的事,以后怎样抉择,看他自己,若他还想报仇,你要做些什么,我不会管。”他有些怅然,对于方子京,他也曾崇拜过、痛恨过、惋惜过,昨夜他看到方子京的儿子站在曲青衣身边时,满脑子都是他皇兄死时的画面,他是真的害怕、真的愤怒、真的惊惧。
皇甫疏跨出门槛,淡淡道:“若不是青衣要留他,方家人是生是死,与朕无关。”
柳清然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同下了台阶,拐进走廊,那走廊上有风吹来,吹在皇甫疏身上,让他觉得有些寒凉,这天怕是要下雨了。
皇甫疏看一眼外头,隔着层层树影,天空确实有些暗沉。
柳清然也在看,看了一会垂头说:“宗皇,刘贺造反一事,臣查到许多,他背后那滩水深得很,估计藏着一条大鱼,过不了几月,这京城怕是要不太平静。”
皇甫疏点头,“朕知道,朕还要把这条鱼揪出来。”
柳清然淡淡道:“臣帮您。”
两人一路聊着,不知不觉行到暖阁前,柳清然没有进去,朝皇甫疏行礼,“臣告退。”
皇甫疏微微点头。
柳清然离开皇宫,他出宫时在自己那顶朱红色的轿子边瞧见一个胖胖的身影,孟知璋见到他,又惊又喜,“你可算出来了!我还真怕宗皇砍了你的脑袋!”
柳清然走到轿边,此刻风有些凉,小童取来一件外袍披在他身上,他淡淡道:“你来得正好,我有事要你去做。”
孟知璋脸色一变,“好事还是坏事?”
柳清然淡淡道:“不是会让你掉脑袋的事。”他勾勾手指,“附耳过来。”
孟知璋靠近,柳清然小声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他听完后脸色变得很难看,“你骗我,这明摆着会掉脑袋。”
柳清然上了轿子,“你相信我,这次你要做的事儿,宗皇也知道,他不会砍你的脑袋。”
孟知璋脸颊两边的肥肉有些抽搐,他见过太多次柳清然骗人的模样,如今不敢相信他这一张嘴。
柳清然的轿子却动了,缓缓往相府行去。
余佴在柳清然离开不久,走到皇甫疏身后,跟着他一起进了暖阁。
暖阁中唐黎雪还守在床边,他留在宫中是皇甫疏亲自开口,唐家也就没有催他回去。里头太医也在,太医那张老脸愁云惨布,时不时就看一看床上人的气色,见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唉声叹气起来。
皇甫疏走到床边,“还没醒?”
太医忧愁,“还没,一时半会怕是醒不过来。”
床上的曲青衣脸色苍白,眼睛紧闭,他身上染血的衣物已是换去,只简单穿着一件中衣,那衣服松松垮垮,能看到胸口包扎起来的布条,里头裹着药,渗出一片墨绿色。
皇甫疏皱起眉,“黎雪的药服下了吗?”
太医也在皱眉,“用里头一点药丸化水服下了,虽伤势有所好转,可人就是不醒,本来那些药用一点就少一点,臣也不敢浪费。”
唐黎雪听了很惭愧,“我也不知为何会不起作用。”
皇甫疏没有怪罪他,只看着床上的人,对余佴说:“暂时把书房的折子搬到这来吧,这几日朕在这处理公务。”
余佴应是,转身去吩咐人。
皇甫疏问太医,“如今昏迷不醒,会有性命之忧吗?”
太医苦着一张老脸,“臣便是怕他一直昏迷不醒,会有性命之忧啊。”
皇甫疏皱眉。
太医接着说:“他昏迷之中,有许多药很难喂下去,也无法进食,一旦身子变差,那一日一日下去,怕是……神仙难救。”
皇甫疏闻言脸有愧色,“是朕的错,朕不该对他发火。”
太医不敢附和,只是忧心忡忡,“过了今夜若他还是不醒,臣只能行针刺激他醒来,不过如此会对他身体有所损伤,怕是要休养许久……”
皇甫疏叹气,“过了今夜再说。”
太医点头,依旧愁云惨淡,陪唐黎雪守在曲青衣身边,不敢离开半步。
皇甫疏留在暖阁批折子,等到他批完折子外头天已是黑了下去,曲青衣依旧未醒。
太医更愁了,拿着自己的药箱,取出那一套银针,就准备明日行针用。
也在此时,床上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这一声咳嗽让暖阁中三人都大惊,皇甫疏顷刻间冲过去,太医也在瞧,唐黎雪被两人挤在后头,十分郁闷。
“他醒了?”唐黎雪听到皇甫疏这样问着。
太医也很郁闷,回道:“只是咳嗽了下,还没醒。”
两人又退回来,皇甫疏坐在椅子上,他有些累,闭着眼睛在歇息,太医又去摸他药箱里的银针,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唐黎雪瞅床上的人一眼,那人睫毛微微颤动,却不曾醒来。
余佴这个小老头一直在外头守着,这时到皇甫疏身边开了声,“宗皇,您昨夜便没睡好,不如早些去歇息吧。”
皇甫疏望眼曲青衣,想了想起身道:“也行。”
他还嘱咐两人,“若他醒了,就来喊朕。”
太医叹气,“宗皇放心去睡吧。”
皇甫疏点头,走了。
唐黎雪目送皇甫疏离去,又看向太医,小声说:“太医,您要不也去歇歇,这里有我就行,我精气神好,不困。”
太医一愣,他从昨夜曲青衣被送回宫起就一直留在暖阁,熬到现在确实有些熬不住,又是叹了一声,“劳烦唐小公子照看了。”
他说着到暖阁旁的屋子睡下。
唐黎雪坐在床边,看着床上的人,少年的脸上不可避免地出现几分忧愁。
在皇甫疏睡下后没多久,有个人拿着余佴给的腰牌和折子,跟狱丞交接过后,踏进了刑部大牢。
那是一名女子,她身戴佛珠,腰挂长剑,她腰间的这把剑是一把名震江湖的剑,这是无相剑。
无相剑徐妙法有过很多传说,她十四岁前是一名尼姑庵里的小尼姑,每日坐在佛座前读诵经文,本该默默无闻,却在十四岁那年突然还俗转修剑术。徐妙法剑术天赋极高,两年后自创一套无相剑法,刹那间名动江湖,那时她不过十六岁。
后来她在阴阳湖下揪出一头吃人的巨蟒,一剑将巨蟒劈成两半,意外在巨蟒腹中发现一块赤铁石,请人打造了一把刀,这便是游铁手中的九环刀。
她最广为流传的是跟和宗太祖并肩作战过的雪茶客燕无回在乾坤山上对剑,两人打得山石齐飞,江水翻涌,徐妙法只输给燕无回十招,那会燕无回年至五旬,而她不过二十四。
徐妙法先悟佛,后修剑,曾有人效仿她的行径,剃头去当和尚,结果成了一代得道高僧,却不曾变成一名剑术大师。
如今这位名动江湖的人物,走进了刑部大牢,走到游铁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