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需要见一位姑娘
太守府内,西蜀太子坐在主位,脸色阴沉地浏览着手中的花名册,与早上那般和煦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今早接到消息,蜀山掌门的儿子身受重伤逃回了山门,未见公主的踪影。但是他这边太傅也没有回来复命,成县这边也没有任何消息。
最关键的是,他知道太傅的武功虽强,但却没有办法造成那么大的动静,所以肯定有第三人的参与。
这份名册便是成县范围内的修士名册,其上记录了这些人的大致修为,但他翻了几遍,都没有看到有那种能力的人。
如果苏忆死了还好,若是没死的话,父皇终有一天会查到他的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着烦躁的心情。
在台阶之下,一个约莫七十几岁的老人跪在地上,经历过一甲子人事的太守对太子的突然降临,似乎并未感觉有什么怕的,就算是跪着,腰杆也挺得笔直。
人活到这个年龄,估计早就将生死之事度之事外了。
“方圆百里内的高手皆记录在此名单之上,已无第二份,对于树林一事,臣已经没什么可以说的了。公主的踪迹我更是不知道。下官年及七十,膝下无子女,孑然一身,殿下要杀便杀,何苦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话虽说得不卑不亢,但张清知道,私自诛杀县官这种大事,没有皇帝的批准,就算你是太子、王爷,都没有这个胆子。
对老人这般模样,苏朔嗤之以鼻,心中咒骂了一声老狐狸。
“张清啊张清,本宫又没有说要杀你,你急什么?只是你这名册已是去年记录的,今年新来的或者走了的,怎么没有?”
太守无奈地笑了一声。
“殿下,请问这朝廷内部可有我蜀国的武人名册?下官悯农出身,入仕三十年间,除了殿下,便再未与任何大势力有交集。”
“成县之中鱼龙混杂,其中不乏有县中大户们供奉的高手,这些仙人终日来无影去无踪,仅凭下官手中的人手,要想收集所有人的信息,难度实在太大。”
“为了这份名单,老夫与那些个族长们积攒了几十年的情分,早已消耗得差不多了,若还要让下官拿出其他名单……恕我无能为力。”
早就焦头烂额的苏朔被这一席话激得怒拔佩剑,走下台阶,将剑架在太守脖子上,大喝道:“你真以为本宫不敢杀你?”
张清闭上双眼,一脸无所畏惧。
“臣为殿下某事之初,便已预料到今日。临死之前,臣还是想多劝殿下一句,回头是岸。”
苏朔持剑的手青筋暴起,自出生开始就是众星捧月的他,何时受过一个下人的教育,正欲动手之事,一个士兵匆匆推开大门,跪地抱拳道:
“启禀殿下,门口有人求见。”
此时的苏朔已极度烦躁,哪有什么心情顾及其他事情,大怒道:“没看到本宫在办事?不识抬举的东西。”
士兵心里恐惧,但也没有起身的意思,颤颤巍巍解释道:“那人修为滔天,看门士兵都被其打伤……我等实在阻拦不住。”
“什么?”苏朔一脚将太守踢开数丈开外,走回主位坐下,骂道:“娘的!现在谁都敢跟本宫对着干?叫他进来!”
士兵咽了口唾沫,额头上已有汗珠冒出,不过仍旧未起身,吞吞吐吐道:
“那人说是殿下旧识,名字叫白乾,大洛京城人士。要……要殿下亲自……出门见他。”
“好!好!”
苏朔提起长剑就要出门,欲亲自收拾这个没规矩的旧识。
刚一起身,他双手猛然一抖,桌上的花名册也被戳进了墨汁里。
“你说他叫白乾?!”
士兵迅速点头。
“自太和城而来?”
“是。”
苏朔心头似被巨石撞击一般,猛然一颤,他连忙指着士兵说道:“速将张清押至大牢!”
说罢,他顾不得桌上被墨汁沾染的文件,立马快步跑向门口。
府门一开,只听见数十位士兵正躺在地上哀嚎,一个满头白发的年轻人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百般无赖地把玩着手中的蜀梨。
听到身后的动静,年轻人缓缓转头,看着苏朔手中的长剑笑道:“苏兄弟,着急忙慌的,是要杀谁啊?”
苏朔愣在原地,就算是过了十年,这张曾经让他在一众宫女面前颜面尽失的脸,他也无法忘记。
他猛地掐住自己的手心,强行冷静下来,抱拳道:
“管教管教下人,让您见笑了。殿下何时来的西蜀?也不说一声,我等好备酒相迎啊。”
“无妨,本王也不差这一杯。”
白乾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将那颗蜀梨扔给苏朔。
“拿去,也不能空着手来不是。”
苏朔脸色僵硬地接过见面礼,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殿下说笑了,里面请。”
……
太守府中安静的可怕。
不管是因为传说,还是东边那个王朝的实力,在侍从们眼里,这个住在太和城太子殿下,可比住在西京这位难伺候得多。
方才哀嚎的士兵还有府中的下人此时正跪在主殿门口,和他们的主子苏朔一样,大气不敢出。
白乾漫步在府院中,欣赏着这座有千年历史的古建筑,嘴里不住赞叹秦人的霸气。苏朔在一旁赔笑,不敢接话。
其实白乾一直不是好面子的人,这些人也不是一定要跪,只是两国太子相见,怎么着也得宣扬些国威,这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大洛的面子。
苏朔正想召集下人送来果盘吃食,白乾却示意众人都退下。
“苏兄弟不必多此一举,我随后就走。”
精神紧绷的苏朔顿时松了一口气,但也没表现出来,客气道:“不知殿下此番莅临西蜀,所谓何事?可需要我通知父皇?”
“不必,我就是专程来找你的。”白乾漫不经心地问道:“听说因为我西南的三十万大军,你们这儿大半年都没太平过呐,朝廷上下应该有很多人对本王恨之入骨吧,苏兄弟?”
一声苏兄弟,直让苏朔瞬间如坠冰窖,放眼天下,除了这位爷,还有谁能说得出这种话?朝廷是有人恨他,毕竟西蜀朝斗的主要原因就是大洛太子的失踪。
可是这话也只敢想想啊,谁能真的说出来。
被问及此事,苏朔只能尽力保持微笑。
“岂敢,这是我朝内部之事,与殿下毫无干系,兄弟我还希望殿下莫要见笑才是。”
白乾满意地点了点头。
场中下人仆从已尽数退下,只有几个胆大的侍女还躲在远处的树下悄悄观望远道而来的大人物。
他走向主位,拿起那份被墨汁沾染过的名单,双脚搭在桌案上,摆出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才翻阅起来。
“苏兄你随意坐,莫要拘谨。”
苏朔擦去额头的汗滴,走到客卿位坐下。
白乾又道:“哦,对了,有位姑娘要见你一面。”
一听是带有命令或是强制之意的“要见”二字,苏朔知晓此事再如何也不可拒绝。
“本王今日前来也是因为她,说来也怪,她一听你来此地,就一直说想见你一面。”
他顿了顿,起身将手中的名单放回了墨盘内,盯着苏朔的眼睛缓缓到他面前,将苏忆写的字条交给他,学着西蜀方言一字一句道:“这个姑娘我可是稀罕得很,不要怠慢了哈。”
苏朔被盯得头皮发麻,以为自己的某个迷妹刚好被白乾看上了,现在人家要来找自己,这位爷就先到一步与自己算账来了。
一时间,他拒绝也不是,同意也不是。
然,当他打开字条一看,浑身肌肉似触电一般僵住。
这些字迹,就算放在万本书籍之中,他也能轻松认出。
他紧抓字条,想让手部的颤抖小一些,殊不知浑身都在抖。他紧张的不是苏忆还活着,而是这个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来西蜀的洛朝太子,居然认识她。
而且,听白乾话里的意思,二人关系还不一般。
白乾径直朝门口走去,没有去看苏朔那副抽搐的表情。
这种事情,点到即可,大家都是聪明人,拿到明面上来讲,就有些瞧不起人了。
“开门,人来了。”
他声音不大,甚至还有些温柔,但在苏朔耳朵里,却犹如石破天惊,惊得他飞快从椅子上跳起。
太守府的大门缓缓打开,他僵硬地转头望去,心中挣扎着是否要立即躲开。
然而一位戴着面纱的女子已缓缓走进视线。
虽半掩着面,但那双他不知已经看过多少年的眼睛,就已全然说明了身份。
唯一不同的是,那双眼睛已经没有了之前那种天真,取而代之的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时值夜晚,太守府的烛光有些暗淡,刚刚好掩饰住了苏朔苍白的脸。
白乾缓缓走到苏忆面前,轻轻将她的面纱摘下,并且摸了摸她的头。
饶是在这个时刻,苏忆也没有绕过白乾的放肆,娇哼一声吼,小拳头便如雨点般落到了太子殿下的身上。
殊不知,这如情侣间大闹的一幕,差点让苏朔肝胆俱裂。
正当他以为白乾会之时,那个让他大气不敢出的家伙,居然就这样嬉皮笑脸地跑开了。
出府门前,还笑着向他挥手告别。
……
不知为何,连亲妹妹都敢杀的他,此刻竟然希望白乾留在此地。
然府门已缓缓关闭,兄妹两人在庭院内两相无言。
苏忆眼睛泛红,嘴角却带笑,她盯着自己这个亲哥哥的眼睛,似乎想从中寻找答案。
苏朔眼神躲闪,丝毫不敢直视妹妹的眼睛。
此刻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杀她不是因为想要权力,而是因为恐惧,恐惧自己参与了朝斗,将来帝位会被这个天资聪颖的妹妹取而代之。
原来自己不是想象中的枭雄,而是一个小人。
原来自己做了那么多,竟不是为了天下,而是为了保住他那可怜的储君之位!
此时此刻,他只想找一个地缝钻进去。
……
哥哥这般窘迫的反应已然表明了一切。
白乾下午说的话让她思考了许久,与其深究答案,还不如就让事情停留在表面,事已至此,知道了答案又能改变什么呢?又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今晚,她一句话也没问,眼睛泛红却也一滴泪没掉。
只是笑着叫了声“哥”,便转身离去。
身后那个让他熟悉而陌生的哥哥,沉默着,然后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储君也是君。
为君者,一生不跪人,只跪天。
今天,西蜀的储君跪了自己的妹妹。
这便是西蜀的帝王之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