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速之客
“这茶呢,老夫不懂,看来看去就两种姿态,浮起来、沉下去;饮茶人也是两种姿势,拿起、放下。人有起起落落,有时候可控,有时候不可控。人和茶的境遇不是一样的吗?拿得起也放得下。您说呢,沈阳侯?”
一位年近七十,精神矍铄的老人正气定神闲地品茗,虽已年迈,一双眼睛却并不浑浊,他的眉毛特别浓密,似乎能遮盖住眉毛下面那双大眼的小心思,他可以把对方的面部表情一览无余,对方想看清他的心理活动并不容易。他专注地呵护着手中的清茶,偶尔留出几秒的间隙瞄一眼远道而来的访客。老者身形笔直,稳如泰山,面色平静,语调平和,自带气场压迫感。
“宁远伯,沈阳侯这个称呼您就别再提了,一切不复往昔。沈阳侯早就是见了阎王的死人了。”客人轻吐一口气,显得心事重重。他身形威仪,着简单的酱色常服,锦衣卫千户的红拧丝纱罗衣,他放在了客栈。
“哈哈哈,在老夫面前,沈阳侯莫慌。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世人都知道你死了,只有我知道你活得好好的。大仇未报,冤屈未洗,你不得不活着。”老者轻描淡写地说。他手里把玩着茗壶。在万历年间崛起的制壶名家有时大彬、李仲芳和徐友泉师徒三人,他们的壶艺都很高超,在当时就有"壶家妙手称三大"之誉。以时大彬为代表,所制茗壶,千态万状,信手拈出,巧夺天工,世称"时壶"、"大彬壶"。
“宁远伯好雅兴,这山水人物执壶想必出自大彬壶,镇守辽东的一代边疆大吏也赏玩茗壶,令在下洗目相看。”
“一介武夫,老夫附庸风雅罢了。论学识茶道,还得司礼监随堂太监曹公公为高也。此壶正是曹公所赠。首辅大人申时行的公子亦擅字画品茗,赠我宝物多件。老夫汗颜,愧不敢当。”
听闻此言,来客的后背都冒汗了。这句话可以解释很多事情,只要不放在台面上,懂得人自然懂。而对方敢当面这么说,是因为有十足的把握,一个“死去”的人没资格去朝堂说话,知道隐秘又如何?
明知对方气场强大,来客依然可以镇定地直视过去,空气中传递着一种“我敬你却不畏惧你”的暗语。饶是如此,他依然在心里暗暗赞叹:李成梁,你不怒自威,虽老不颓,端的是个好人物!当得起司马迁的一段话:顺,不妄喜;逆,不惶馁;安,不奢逸;危,不惊惧;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老者摩挲着茶壶,也在心里暗叹:当年的沈阳侯,现在的锦衣卫正五品千户陆文照,你也很不赖呀!
“沈阳侯,您对往事还是放不下嘛。”李成梁为他斟了一杯茶,推到了陆文照面前。
陆文照沉默了,过了会儿方才叹息一声:“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八年前,沈阳……”
李成梁干笑一声:“李某人镇守辽东那么些年,头一回叫蒙古人把城给破了。我脸面丢大了,气得反手就斩了他们几千人,当场就把仇报了。”
陆文照忍不住觉得可笑:“就那一仗,朝野说你杀良冒功,将沈阳、开原一带村庄扫荡一空。可有这事?”
李成梁道:“实话实说,杀良冒功,拿老百姓的脑袋充数这种事,我的确干过不少。八年前的那一仗,那帮御史不算冤枉我,只不过并不严重。”
“他们只是怀疑你杀良冒功,又没有实证。最后不是不了了之嘛。”
“当今朝政混乱,内阁集权,言官们进谏之路几乎被堵塞,官员弹劾制度已经基本名存实亡。即便有事,我也有机会逢凶化吉。”李成梁知道眼前的陆文照没有可能去捅出什么篓子,毫无顾忌地妄议朝政。
往事沉重,不如转移话题:“沈阳侯今天到访,所为何事?不妨直言。但凡老夫能助,必不推辞。”
陆文照正襟危坐,慎重其事道:“我是从建州回来的。有一事情惶惑,特来求解。”
“呣?”李成梁感到一丝诧异:“你们锦衣卫怎么去了建州?”
“本来是办一件小案子,却没想到发现了一件事情。” 陆文照表示,女真人当中,有一名才能远超其族人的领袖正在崛起,如果不加以提防的话,恐怕将来难以掌控。
李成梁听完,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沈阳侯不必过虑,老夫自有分寸,这厮反不了天。“
“宁远伯为何有如此把握?依在下看来,边境岌岌可危。” 陆文照震惊无比。
“我敢说,你敢听吗?要拿到老夫的答案,你得先去曹公公那里取回我的一件信物。我见到信物,必告知你想问的结果。在你同意这个条件前,老夫提醒你两点:其一,你去曹公公府上提取信物,意味着你的真正身份暴露;其二,即便你得到了辽东边境的全部真相,你又如何上达天听?当今皇上听见了你的呼告,又能如何?你且三思。”
“这……,”
窗外月朗星稀,天寒地冻,雪光如昼,天地间一片寂静,却并不祥和。陆文照预感到一场生死危机正在向他笼罩而来。
”沈阳侯不必为难。你不妨建州办完差事再来一趟。男子汉成大事者不纠结,一旦你想清楚了,就再也别想回头了。喝茶已久,谈事已乏,不妨来点麸曲酱香老窖?人嘛,该吃吃,该喝喝,也不能成天把王朝的事情压肩上不是嘛。老夫领你去内院书房小憩,只一条,勿谈公事。”
陆文照见识了宁远伯府的金碧辉煌,真要从朝廷的规矩来说,其中不乏一些僭越的成分。好在天高皇帝远,奈何不得。
李成梁的书房古朴阔大,除了一把宝剑,其他倒更像文官书房,字画挂满墙,也许他说的申时行公子手迹就在其中,书柜上还放满了没有开轴的字画。茗茶,茗器,各种赏玩玉器,不计其数。不谈公事的李成梁,饶有兴致地领着陆文照走走看看,一半是炫,一半是压,兵法上说的,不战而屈人之兵。想让陆文照不多事,最好的办法就是拉进自己的战壕,瓦解他的意志,同化他的心智。
麸曲酱香老窖柔和回甜,酱香突出,酒体浓郁,十分适合谈天说地,可微醺,不烂醉。那一天的书房夜酌,事后的陆文照略略记得李成梁说的故事:
首辅申时行的身世奇特!嘉靖年间,有位苏州的申姓富商公子爱上了一位尼姑,尼姑却怀孕了,生下了一个儿子。但申公子根本不敢把这个儿子带回家,只能把这个儿子交给自己的好友徐尚珍收养,取名为徐时行。徐时行从小便天资聪慧、文采过人,很快便通过乡试,取得了进京会试的资格。但在徐时行前往京城的前天晚上,徐尚珍悄悄地把已经抚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叫到跟前,郑重而又严肃的告诉徐时行:“其实你不是我的亲生儿子,你的亲生父亲姓申,你的母亲是尼姑,如果这次会试高中,你就回到申家,认祖归宗!”嘉靖四十一年三月的殿试,徐时行不负众望,高中状元!回到苏州后,徐时行按照养父的要求,来到了申家,将自己的身世告诉了申家人,改名为申时行。
那一夜,陆文照摇摇晃晃回到自己的客栈,倒头便睡,他依稀记得李成梁说的一个又一个朝中要员秘史,那是一个不可以见于天日的世界,似真非真,似假非假。也许等他第二天醒来,一切都像没有发生。只有一点是确信无疑的,知道了太多密事的陆文照,从此注定要被暗潮裹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