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闵啸峰凌晨四点五十分下到住宿宾馆的门厅，尚自睡眼惺忪。陈志宁还不停地揉着眼。这时，一号线考生快到齐了。阎芳芳说声“走”，大家便跟着行动。玻璃门拉开，外边既不热，也不冷，和屋内相当。早起的人已经不少，尤其卖早餐的，都干了一会儿活了。路边，捷达车亮着近光灯，鲁宏泰坐在车里。他是给阎芳芳电话让她叫人的，他懒得和其他任何人说上片言只语。

　　上车了四个人，其余的人走路到起点去等。路倒是不远，一公里多。天色蒙蒙亮，衬托着路灯显得清冷。闵啸峰看见有几处聚着稀拉拉几人，都是为了多练一次车赶早的，没有哪个交警会在这个最好睡觉的时刻赶来查车清场。

　　有小伙子问陈志宁老师，蒯思丹是个怎样的人。陈志宁来了精神，详细备述，一边还打量闵啸峰的反应。

　　“我敢肯定，蒯思丹现在没有男朋友。”陈志宁说这话的时候，闵啸峰听得十分清楚。他笑了，接着，他看见鑫程驾校车号的教练车从坡下面开上来。

　　这一早，闵啸峰练得十二分顺利。陈志宁直夸他，说他像蒯思丹一样，是没有被教练挑出漏眼责骂的少数人，那时往往伴随着手臂或者大腿会被气恼的教练拍上两下。闵啸峰想起了科二考试时，艰难之下冷静应对一举成功的前例，他信心满满。当公交车频繁进站的时候，交警车特有的咘咘的喇叭声也在道路上响起来了。

　　晨练结束。下午是驾校报备了的练车时间，每所驾校在考试前都有这么半天，时间没那么紧。

　　回宾馆去补了两个小时的觉。闵啸峰不敢街上去逛，怕精力不好影响今天和明天。快到中午，大家依旧去金考官饭馆吃饭。这时，附近的小街已经热闹开了，考生把这条僻静的街道变成了熙熙攘攘的集市，而凭着各自的关系撑得下去的老板们，在忙着数钱。

　　闵啸峰感觉陈志宁有意无意把他往蒯思丹那边拉。等候午饭时，当着一众学员的面，陈志宁问他，情人节的时候，闵啸峰打算买什么礼物送情人。闵啸峰便笑起来，说自己还有没有那个福分。蒯思丹接上说，大家都可以帮着闵啸峰局长参谋参谋，事成了，大家都有礼物得。闵啸峰不乐意了，说为什么一定得男的送女的礼物，不早就女平等了吗。蒯思丹说平等是一个漂亮的政治术语，若是男女交往，男的天生就有更多责任，有一个故事，可以帮助人们理解为什么。

　　便有两个人怂恿着蒯思丹讲出这个哲理故事来。蒯思丹一本正经地说：“说是情人节到了。公鸡对母鸡说，咱们一起过情人节吧。母鸡说，好啊，你的羽毛好漂亮，拔几根给我吧。公鸡一听愤愤然道，过个情人节还得拔毛？母鸡说，切，一毛不拔还想过情人节。”

　　大家都笑了。闵啸峰脸有些发烧，也笑了。他想，蒯思丹说得不错，公鸡的羽毛确实比母鸡更漂亮。这小妞，有头脑，有意思。

　　当只有三人之时，时机凑巧，陈志宁便问起蒯思丹有没有对象，做老师的也比较关心女弟子的生活。蒯思丹很认真地说没有，而且从来不曾有过。像她这样没心没肺的女子，不敢轻易涉足异性感情生活，她这辈子只会和一个人处对象，好上了便1314。

　　“这是不是也太苛刻了。”闵啸峰说，他想到了科二考试的经历，“就像我们练车，反复地练啊，感觉机会是百分之百有把握了，可是一上车呢，这样那样的意外啊，都出现了。生活就是这样啊，不可能如想象中的完美无缺。作为婚姻，哪怕像练车一样把握满满的，还有可能发生各种变故哦。你事先选择不准的。不妨宽心一点，无需追求百分百的完美。失败不起终非常道，那是一条独木桥。”

　　蒯思丹摇着头，表示否定闵啸峰的想法。她固执起来傻乎乎的，却叫闵啸峰看到她迸发出来迷人的光芒来，那种自信和自我的光芒，常常叫男人一时冲动而许下承诺。

　　下午又练了一趟车，因为是报备了的，教练和学员都练得平静，不怕交警来查来驱赶。一晚无事，陈志宁在瑜明市区的朋友请吃夜宵，陈志宁邀请闵啸峰同去，两人都滴酒不沾，弄得主人都少了许多兴致。熬过两夜，紧张的时刻终于到了。

　　闵啸峰、陈志宁和蒯思丹，都是下半场的考，十一点入的场，时间也多。但是，严肃的候考大厅不允许交谈，更没手机可以消磨时间。驾考最难受的是等待。它不给你痛快，一点点折磨你，而你不知道，折磨之后，是活着，还是死去。

　　闵啸峰去服务部买了矿泉水，三瓶，递给蒯思丹的时候，她接受起来有股羞涩的意味。闵啸峰便不由得思想开了小差，蒯思丹比苏静更容易迅速拉近距离，并到一个亲密的地步。闵啸峰不断地把目光偏向蒯思丹，欣赏起她颇具现代模特感的轮廓。有时候是越过陈志宁；有时候，两人小臂不时蹭上，那是等候时间太长，谁都会不时起来走走，挪动了座位之后，蒯思丹和他邻座了。蓦地，女警官叫到了闵啸峰的名字。闵啸峰一下子从游离的思想中清醒过来，便觉得刚才桃花娇艳般的念头有些浮浪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考科二时一样，冷静非常，信心十足。

　　闵啸峰坐考车后排最右边，第二个上考。第一个考的是一个男高个子，偏瘦有型，模样也受看，走在街上，应当是自信满满那一类。灯光测试结束，打火，挂一档，踩油门，放离合，一系列动作。闵啸峰看见，那男子的手在发抖，尤其是放到档杆上时，十分明显。这个微小的颤抖完全了破坏了型男的美好形象。

　　咦，车怎么没动呢，抖得厉害，熄火了。

　　安全员一脸冷漠，望着前方。那男子一脸茫然，重新打火，按程序操作完毕，车子还是没动。

　　手刹，手刹！闵啸峰差点叫出声来。还有两位考生怕憋不住，爆出一言两语，或低头或扭头，总之不介入目视现场以免自己受到影响。

　　完了！闵啸峰的念头刚落，那男子左顾顾右看看之后，终于，把手放到了手刹上。刚好，发动机还没有熄火。车子走动了。

　　那有型男子起步的表现，让闵啸峰怀疑他能否撑得到路边停车。然而事实刚刚相反，接下来，那男子行云流水，准确而且幸运，捷达车穿过一条条直道，拐过一处处弯角，最后标准地停在路边。

　　闵啸峰更紧张了，生怕他最后阶段出一个低级错误。然而，那男子没有再给错误一次机会，直到车厢里想起了播报声：考试结束，请等候打印成绩。

　　闵啸峰在别人驾考最后时刻的紧张，其实一半是留给自己的。安全员驾车转了一个圈，把车开到了起点。闵啸峰坐上了驾驶座。这时，他恰好过了紧张期，头脑非常清晰。灯光，喇叭，起步，变道驶入行车道，加二挡，会车，绕环岛。他甚至清楚到能判断出车身距离隔离线有几公分宽。

　　环岛过后，红绿灯，闵啸峰觉得车子和他心情一样柔顺，妥帖，平静，就像湖滨散步一样，又像人车一体。他对准了中间一条道，进入百米加减档。

　　踩油门加速，好，进三挡，随即，应该听到“请加到四挡”的提示，其实不用提示，驾驶员这个时候都是一气呵成地操作，反倒变成了提示音在配合着驾驶员进行讲解。

　　可是，闵啸峰没有听到这个声音。他犹豫了一下，正要进入四挡，语音播报却响了：“考试结束，请将车停到起点处。”

　　定睛一看，显示器上本来该显示三挡的，偏偏显示的是五档，刚一会儿，显示又跳到了三挡，而档杆明明白白地放在三档上。闵啸峰愣了。安全员说：“好，停到路边，第二次考试。”

　　这里是一段平路，起步当然不在话下。起步，变道行驶，掉头，直线行驶，过十字路口，超车，驶回原车道，右转，过人行横道，过公交站口，过学校，又过了一个环岛，回到了原先的起点了。之后不久，和第一次一样，他再次站到了百米加减档的风口浪尖。

　　可是，闵啸峰依然是清醒而自信的。他不去念想第一次是怎么错的，不受上次错误的影响，驾车只是一种长期训练形成的本能，不用慢慢思考。他加速了。

　　天哪，和第一次考试一模一样，不过，第一次是受重伤，这次却是死亡。闵啸峰愤怒了。

　　“好，路边停车。你可以下去了。”安全员依旧冷冰冰的声音，像是电脑合成的。

　　有些沮丧，沉着脸，努力使自己看起来镇定，回走，再往坡下走。一路上，闵啸峰回想着自己的动作，找不到错误之处。难道，这就是教练说过的，档杆偏了。“手要准，要对直推上去，端端正正进入档位，不要偏。”所有教练在百米加减档训练时，都爱重复这段话。

　　可是，陈志宁不这么看。明明就是挂进了档，怎么会有错呢？就算偏了，那档位是一个槽子，两边挡着的，档杆只要进入这个槽口，两边都被挡住，决计不会滑到另外的档位上，所以蹭不蹭到边上对于挂没挂错档没有影响。有的教练说什么档杆上绑有钢丝绳，碰到后用来判断进入了那个档位，有时候就要判断你错了。教练说得牵强，学员们听得糊涂。陈志宁反复思考后，用物理学精确地进行解释。陈老师认为，可能档槽边上有感应装置，档杆碰到了，就判断是进入那个档位。这六个档像是川字，三档和一档五挡在同一边，相邻；二、四、六档在另一边。所以挂三挡时，假如档杆碰到了档槽的左边，可能会判为一档，碰到了右边，可能会判为五档。同样，挂四挡时，可能出现的错误，是二挡。

　　练车时，挂进去了就认为对了，擦不擦边有什么关系呢，驾车又不是绣花，运动中要顾及到手中几毫米的偏差，那也太不实际了，所以学员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个圈让你钻。多少人为此骂过考试设计者的祖宗。有大胆的人便戏谑地说这个档啊，弄些深奥曲折的大道理来懵糊涂你，就是为了弄你的钱。众人听得一愣，随后有两个人异口同声说“开门，查水表”。个别学员建议，驾校应该配备档位显示器，好让学员知道自己容易错在那里。后来，驾校真的添置了挂档显示器，而且教练反复让学员专练这个。出错时，显示器显示的错误档位，也真的和陈老师预判的一样。闵啸峰认为，驾校专门配置挂挡显示器，他有一半的功劳，因为，他确实发过火。驾校办公室问他要不要参加下期路训时，他怼回去说等有了加减档显示屏后再来练，其实那时他是工作上忙不过来，过后两个多月，他第二次路训时，捷达车上有了这个装置。

　　在将要下完坡，拐进去就是饭馆路那个路口，闵啸峰遇见了鲁宏泰教练。教练不满地嘀咕说：“怎么两次都是加减档。”

　　显然，教练观看了考试视频，才知道闵啸峰的错误，甚至，鲁教练是专程跑到路口，用疑问和责备的问候，来表示对他的关心。闵啸峰便笑了：“难说呢。教练路训时强调的加减档，原来考试真的有猫腻。你回去给古校长建议，驾校应该配置加减档显示器，方便学员发现和纠正错误。”

　　鲁教练一言不发。闵啸峰再次对他笑笑，打车走了。他不想等，也不敢等，和同考的学员同车回去，他有心理压力。

　　当人烦闷苦恼的时候，最容易想到一个温暖的名字，这个名字背后渲染着玫瑰的色调，那是爱情。回家途中，闵啸峰没有忘记一件事，他给苏静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没人接，可能苏静还在考场中呢。正要挂机，那边接了。

　　“考得怎么样啊。”闵啸峰笑着问，这笑，闵啸峰自己十分强烈地感到勉强。

　　“还不错，过了。”苏静开心地，然而又是平静地说，以她一贯的腔调。“你呢？”

　　“有点糟糕。”

　　“啊！”

　　电话那头，突然，闵啸峰听到有男子的声音，显然是一个年轻男人，应该和苏静的距离也非常靠近。这是谁？他不能接受更多的失败。闵啸峰被这声音弄得意兴全无。况且，苏静要是进一步追问失败的原因，他可怎么说呢，怎么说都没面子。

　　“好吧，你忙。回去再给你电话。”

　　闵啸峰把弄几下手机，放进了单肩包中。他闭上了眼睛，这时候，他脑中浮现出蒯思丹的影子。蒯思丹如果不戴眼镜，会更加出众，更加迷人的，不是漂亮妩媚的那种，是模特型的特质和诱人，虽然她只在上车后戴。以后有机会，他或许会给她这个建议，甚至送她海昌隐形眼镜，或者陪她去做PRK手术。不过，像蒯思丹这样女子，率直而缺少心机，进入官场必然寸步难行，进事业单位或者公司，做个白领，倒是比较好的选择。想着想着，闵啸峰忽然一声冷笑，自个儿竟然这么快就见异思迁了。哎，折磨人的爱情。

　　回到家中，母亲张萍十分关心儿子的考试结果。闵啸峰淡淡说句“这次没过”。张萍连忙安慰他说没关系，下次过就行，反正不急。父亲闵卫国一旁听到了，放下手中的书，那是和他要好的县作协袁主席刚出的有关杉疆县地方风土人物的书，政协还补助了袁主席3000元，宣传部也帮着让这部进入农村书屋。相对于袁主席做编辑，县委一把手和二把手署名主编的另外一本地方性风物书籍，就比这书畅销多了。政府指令全县每个吃财政饭的人都买一本，直接从单位扣款，单位再从各人工资当中扣。后来许多单位的领导怕扣了工资引起骚动，现在的人也真是烦，动不动就给你讲权利什么的，完全不像二、三十年前那么听话，便索性在单位自有经费中支付了，于是各个单位纷纷效仿。这书一下子销售出去上万册，对于这类书籍已经算是畅销书了，但是一点也没有破坏全县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闵卫国家中就有两本，闵卫国自己也不知道现在扔那个角落里了。

　　闵卫国放下书，等娘儿俩都平静了，才说：“没过确实很正常，我有个熟人总共考了七八次才拿到驾照。啸峰你过来，我和你说说事。”

　　闵啸峰目光落在书的封面上。闵卫国说：“这次去省城参加同学会，李秘书长还专门提到了你。你去省城出差时，去拜望一下你李叔叔。”

　　“这样好吗？”

　　闵啸峰眼中闪烁着疑惑。

　　“有什么不好。难得李秘书长这么赏识你。你呀，还太单纯。所有的地方竞争都很大，别看你人生第一步走得还不错，不过要是两三年后还呆在这个位置上，恐怕七八年都难得挪一挪。良马之间，差别不是有多大，跑马冠军和亚军往往也就是一个马身位。是不是千里马也不太重要，重要的是找到你的伯乐，而不是等伯乐来找你。伯乐欣赏你，那不错；如果伯乐喜欢你，那更好；最好是伯乐需要你。官员的升迁命运，有时候仅仅在上头一个念头之间。越是集中的权力，越是任性随意。仕途浮沉，能力仅仅是微小的因素，就像股市一样，价值投资只是一句蒙人的话。你明白了吗？”

　　“这话我记心里了。”

　　闵啸峰口里说着，心里却想，都两千多年了，换个名号还是以前的天地。个人奋斗十年，不如攀龙附凤一天。父亲说的未尝不是一条好路径，特别是伯乐已经发出信号表示中意骐骥时。吃过晚饭，他准备去滨江路走走，热气减退了些，但是依旧热。他考虑要不要带上手机。

　　在他还在犹豫的时候，手机响了，是舅舅张伟打来的。他刚要接，对方挂了。闵啸峰立即拨过去，对方却拒接，两次都挂断了。

　　闵啸峰纳闷了。他这时才发现，手机上有提示信息，他打开微信，舅舅在微信上给他甩了两个字：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