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闵啸峰陡然一惊。想了想，他录了微信语音发过去：是舅舅吗？

　　这一招奏效了。过了一会儿，时间稍微有点长，张伟也用微信语音回了：我在琳琅县君心宾馆，快来接我。有危险。

　　这一下证实了对方确实是舅舅张伟，而且似乎被什么控制，不方便使用手机，可能是手机被监听了。

　　市公安局常务副局长手机被监听？微信通话是不是也被监听了呢？闵啸峰来不及细想，又问：微信安全吗？

　　张伟回道：不知道，不确定。我的微信没有绑定手机，可能暂时还没有被监视到。只有冒险一试。我们尽量少通话。

　　难为张伟舅舅了，这几秒的时间，就跟着闵啸峰学会了微信语音。闵啸峰记得舅舅以前从来没有用过语音，微信也很少用。建群，加微信，还是上次表姐回国时完成的壮举，舅舅张伟也才注册微信。他立即回消息：好的，我马上来。我现在还在杉疆县。注意安全，就呆在宾馆里别出来。

　　事情是从一周前开始剧变的。

　　张伟下了出租车，立即被热浪包围。他赶紧快走几步，进了大厅，凉意才取代了暑气。瑜明市机场是一个小型机场，只有一个登机口，休息室不过两间教室那么大，外面的吸烟处，房顶和墙全是玻璃钢结构，倒还宽敞一些。不过，瑜明市新的机场明年投入使用，是一个国际机场，航班也多了几倍。说起这个新机场，何晋市长力主而成，是和市内最大的企业合作新建的，新机场将以企业名称命名，为这事折腾了好一阵子。何晋力排众议，使投资顺利进行，同时，市财政也将八个亿命名费揽入筐中。张伟取了机票，坐了一会儿，看着墙角处一个候机乘客坐在按摩椅上，惬意地闭上眼睛享受，张伟发了一会儿愣。那按摩椅也是新添置的，算是对旧机场的一点改进。驱除心里的压力，忘却世俗的忧烦，尽情享受人生的时光，是他这时最迫切的愿望。他甩了几下头，迅速把这些怯弱的念头赶走了。

　　还有半个小时登机，张伟拉起行李箱，往安检处走。依平时的出行讲究，他一定会选择乘坐机型和航空公司。但是这次不同，他昨天订的机票，时间紧迫，机票存量很少，也没有更多机会选择。他庆幸自己使用的不是三星手机，自从三星手机出了电池爆炸事故后，听说民航已经明确要求不得携带三星手机登机，什么时候解除禁令不得而知。也有人叫冤说三星是受到了故意陷害，不管咋样，要是因为手机问题，坐不了飞机，这个意外造成的麻烦真的大了。

　　因为张伟必须迅速做完这事，一旦拖延，别说有没有机会，就是他自己，也没有那股斗志了。

　　检验人员看过他的机票和身份证，拍拍行李箱，说：“你的行李有点疑问，需要复查，请跟我来。”

　　张伟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不远处，好像有双眼睛一直在盯着自己。他心里有些沮丧，但是表面十分镇定。他说：“好的。”

　　进了一间隐蔽性比较好的屋子。看见张伟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站起来,递给他自己的证件,说:“张局长你好，我是市纪委的。有件事需要你配合我们走一趟。”

　　两个更年轻一点，但是身子更敏捷的男子，迅速站到了身后，堵住了和门之间的通路。他们个子都在一米七五左右，但是比张伟还是矮上一截。比较容易看得出来，这三个人都有些紧张。

　　机场人员在外拉好门，离开了，他甚至没有进屋看一看。

　　“那，我就叫你李主任。”张伟看了证件后，对李申培说。

　　“好，好，随你怎么叫都行。”带头的说。

　　机场大厅外，停着一辆黑色的别克GL8。那司机看起来，身手也是很麻利的。这种MPV张伟不怎么喜欢，雷克萨斯那种更具个性张扬的外观，才是张伟的最爱。可是别克GL8的宽大空间和舒适性，确实令人佩服。张伟记得有次下到某县里检查工作，临时换车，县里派的是别克GL6。这县和市的区别实实在在存在着，难怪叫“人往高处走”。

　　市纪委大院尚在筹建中，还只是城市外沿的一块荒地。距离这块围墙围起来的荒地不到一里的地方，有座院子，原是村公所，现在暂时充作市纪委的一处办公处。建筑虽然不起眼，靠近了看，怎么都有一股肃杀的味道。

　　一间屋子，约莫二十平米，放着两张桌子，成转角，围住一把椅子，卡住通向门的通路。李主任坐到了背对着门的那张办公桌后，那张办公桌非常宽大，酒红色的漆面光滑如镜,品质优良,后面竟然放着两张椅子，一样的没有扶手。两个助手则坐到了另外一张后面，其中一个摊开笔记本，准备记录。张伟的手机已经被代为保管了。他打量起屋子，发现找不到坚硬的东西，桌子角是圆润的弧形，连墙都是软包的，真像传言说的那样，为了防备自杀。没过多久，进来了一个五十左右的男人。张伟认出这人是市纪委的副书记梅超玉。

　　坐下后，梅超玉说：“不好意思，张局，这是上面的意思。你配合一下，我们调查几个问题。”

　　“飞机误了，家里也不知道我没去成北京。”

　　“机票费会赔偿给你的。要不是你要去京里上访，市里也不会这么强硬。”

　　“不是上访，是举报，实名举报,我要向中央举报。我这也是迫不得已，我也想打一个12388，但是举报电话里说不清楚，力度不够。你们截访是在犯错误。”

　　“越级是严重违规的，你清楚。”

　　“第一次，根据‘分级负责，归口办理’原则，我是举报到省纪委和省监察委员会的。”

　　梅超玉冷冷一笑，不说话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张伟才又说：“晚上可以回家吧。”

　　“那要看你交代的情况。”

　　“那就是说，这是正式两规了？”张伟一板一眼地问。

　　“可以这么说。”

　　“好，很想知道我有什么问题。”张伟蛮有兴趣的样子，似乎比对方更急着知道结果。

　　梅超玉交待了几句，出去了。讯问由李申培主任主持。两个助手坐到了一起，一个准备记录。

　　李申培看着一页纸，上面密密麻麻印着字。李申培清清喉咙，斟酌着词句，说得很慢：“你的问题，我们已经调查了不少，都在这上面。有些细节上，我们要在核实一下。还有，你自己也要主动交代问题，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嘛。”

　　想了一会儿，张伟说：“要说我个人的问题吗，也有一些。我的收缩压145，已经超标了。可是医生说，血压范围不是固定的，随着年龄的增长，血压都要升高。像我这个年年纪，145可算作正常，注意一下饮食，适当运动，减少压力，就行了。”

　　李申培表情严肃，盯着张伟看了好一会儿：“你很镇定。”

　　“心里坦荡，有什么可惊慌的。”

　　“如果张局记性不好的话，我提醒你一下，读一读查出的几条问题给你听听。一，公车私用，滥用权力。有吗？这算不算问题？”

　　“这个有。哎，没办法，都不这样的吗？你没办法，分不开的。这儿不是德国，默克尔去总理办公室半路上想起了私事，都得另叫出租车。”

　　“别贫嘴，你是在交待问题。二，未获得驾照，就驾驶汽车，属于无证驾驶，而且是长时期的违法驾驶。作为市公安局副局长，知法犯法，你应该知道问题的严重性。”

　　“这条，我认，那是三年以前的事，没去考驾照。现在有了。这件事已经过了法律时效期。如果组织上要给我追加一个处分，我没意见。”

　　李申培忽然绽放出笑容来，这是首次。他说：“态度好，组织上不会严格追究。所以说，不要拿着放大镜老是去找别人的漏洞，自己身上就到处是窟窿。都是自己人嘛，何必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们调查的问题，还有吗？”

　　“这上面多着呢。无需一一念给你听，需要你主动坦白。毕竟，我们组织的原则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嘛。组织要你主动交代，就是给你一个机会。这是为你好。”

　　“谢谢，不知道你说的组织，是哪个组织？我想再知道多一些我的问题，请你再念念给我听，全部说出来，这样我才知道哪些问题你们没有调查到的，我需要交代。”

　　李申培一声冷笑。“看来，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再说一条，你看这条算不算受贿罪，严不严重。三，在驾校就读过程中，驾校将你个人报名款3200元悉数退给你，是你妻子收到的。虽然不到5000元不立案，但是严重违法违纪，已经足以给以处分了。”

　　“我反对。这件事你只说了一半，还有一半故意掐掉了。驾校退还我3200元报名费没假，但是后来我又退回驾校了。我是通过转账支付的，留有银行的回单，可做证据。我也给驾校校长打过电话，说明过情况。”

　　李申培闷了一会儿，说：“你说的这个情况，我们会调查核实。总之，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好吧，先停一下，给你一段整理你记忆的时间，过一会儿你再继续交代。”

　　“可不可以把你们已经调查出来的问题全部给我看，也好帮助我整理自己的记忆。我怕交代不彻底，对不起组织。”张伟坚持说。

　　“那不行，这是秘密，是原则，不可泄露。你还是老老实实想好自己需要交代的问题了。”

　　李申培留下两个协助人员看管张伟，自己出去了。

　　这一出去，就是半个多小时，再次进屋的，却不是李申培，是市纪委副书记梅超玉。梅超玉冲张伟点点头算是招呼。

　　梅超玉让两个助手出去。他十分和气，还朝着张伟丢出了一个浅笑。“老张有抵触情绪啊，这我理解。可你要充分领会上面的意思。我们必须照办。你个人的问题，可以暂时放开一下。你和何晋不是常常见面吗？喝茶什么的，也难得嘛，难得志趣相投，都对品茶有兴趣。喝茶聊天，自然少不了说些知心话。这样，只要你将与何晋一起时，谈过些什么，不带虚假陈述，仔细地说出来，今晚你就可以回家。我们也不对外宣布两规。”

　　张伟沉默不语。梅超玉适时地说：“你慢慢思考，不急，有的是时间。公安局那边，我们会通知郑市长，临时安排好你的工作。以后在单位上，你也要和同事处好关系。”

　　梅超玉出去，两个助手又进屋了，其中一个嘴角还粘着面包屑。他拿着两个新鲜的作坊面包，说：“你要吃点吗？我们刚刚吃过。你是要牛奶，还是喝茶。”

　　张伟接过面包，撕开包装，凑到鼻子底下闻闻：“真香。刚出炉的？有龙井吗？”

　　那个助手脸上情不自禁飘过喜悦，一闪而逝。

　　“龙井？你要的话，马上给你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