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龙井的豆香和铁观音特异的清香,都是张伟尤其钟爱的。这一点,他和何晋有点不同。他喝茶有非常明显的偏好,喜爱绿茶,半发酵茶也不错,对于发酵茶只是偶尔尝尝,而何晋对各类红茶也同样喜爱。张伟喜爱铁观音,却偏偏又对韵香型铁观音不感兴趣。何晋当面笑他偏执固执,不善转弯,还有洁癖。张伟不服气地争辩说何市长哪次看到他驾车过弯时不平稳不顺溜拿捏不得当,怎么就不会转弯了。何晋便笑得更加开心。那时候,他们像一对街头巷尾玩耍的儿时小伙伴。
嚼着面包,表面上平静,似乎想开了,看淡了,张伟内心里却像翻滚开了锅。
目前,已经不仅仅是他和郑友平的事,他陷入了一个更大的漩涡之中。
市里一把手和二把手本届任满,都会往省里走。传说中有一个副省长的位置。一把手虽然有自己的明显优势,但是瑜明市本届政府任上经济发展有很大突破,却更是有目共睹的。省里的意思更偏向于谁,似乎带有比较强的倾向性,但是,决定权在更上面。
因此,势均力敌中,谁都不能出漏子,被别人抓住。平日的工作中,倒是看不出两人之间有什么明显的龃龉。
“我实名举报副市长兼公安局局长郑友平,这与别人没有关系。因此,你们要我交代与此无关的其他问题,我无可奉告。不错,我进京是为了向中纪委举报,我相信中国的天空是朗朗乾坤。一封举报信转来转去,是没有什么力量的,只有我到最高层亲身口述,才有实效。如果需要我做一个炸弹,炸开铁幕,我是不惧怕这个危险的。”
“炸弹!人肉炸弹?你这是恐怖主义词语。请注意你的用词。”梅超玉突然十分严肃。
张伟耸然一惊,保持沉默了。
僵持了一会儿,梅超玉试图用平缓的语调打破僵局。他说:“常言说,五十而知天命。人啊,这五十还真是一个槛,除非已经到了省部以上。什么豪情壮志啊,都如过眼云烟。我比你小不了几岁,可能呢,对人生,你理解比我更深刻。我猜想我们的孩子差不多大吧。我的二十六岁,也是女儿,在上海一家银行。工作忙,难得回家一次。还在她读初中时,别人劝我把孩子送到省城里几个最有名的中学去读。这三、四所中学升清华北大的人数,每年占了全省超过一半。我呢,舍不得,想要孩子就在身边,每天看着孩子的笑脸,就是开心的。你说,好笑吧。这日子过得好好的,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对孩子的牵挂了。不说能给他们什么,但求不给他们带来灾难就行了。”
“你还别说,父亲对女儿,真的就是巴心巴肝的爱,这点,我深有体会。”
“对啊。我——”梅超玉立马眼眶都湿润了,眨了几下。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张伟立即打断了梅超玉的话,“我呢,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组织上要怎么处分我,我都认,但是我是不会停止的。我什么都准备好了。与此无关的事,我再说一遍,无可奉告。你们可以对外宣布两规,我都准备好了。现在大概过了四个小时吧,还有二十个小时。我等着,一切都会过去的。”
说完,张伟竟然闭上了眼睛。
梅超玉也陷入了深思的沉默中。
张伟没有想到的是,没有他所说的再熬二十个小时。两个多小时之后,他竟然回家了。没有车送他,他自己叫了出租车。离开了剑拔弩张的场所,他有种人走茶凉的感觉。在那座大院里,沿路遇到的人,谁都缄默着不会张理他。坐上了出租车,狭小的空间有种安全的感觉。他放松了一些,却反而心里空落落的,有种莫名的担心。哑然失笑后,他对司机报了地址。
进入了日常工作中,仿佛什么是都没发生过,但是,张伟十分肯定地察觉到,局里的人或多或少都在故意避着他。他也在寻找着再次进京的机会。他想,租车可能是最好最隐蔽的选择了,飞机和高铁都行不通,他像一个通缉犯一样,失去了出行的自由。张伟把材料补充了一点,更详实一些。他也做好打算,如果市里再次找他谈话,或者省里市里对郑友平有所行动的话,他不再去首都。
中央空调把办公室弄得凉凉的,很是惬意,叫人不想出门。财务处的小梁敲了门,进了张伟办公室,递给他一叠资料。小梁说:“张局长,这是最新的出差报销标准。你审核后,我们打印出来张贴在财务处,出差的同志好找到新标准便于填写差旅单。”
一边说着,小梁迅速打量四周,尤其是门口,之后,飞快地把一张纸条塞到材料下边。
张伟也左右睃了一下。小梁的父亲以前和他要好,常在一起钓鱼,从正处级上退休后,赋闲在家,加入了几个协会,颇为优哉游哉。张伟刚想要问问小梁父亲的情况,忽然缄口。
等小梁出去,门口空无一人,张伟抽出了纸条。
“周楚生割腕自杀未遂”
字体比较小,手写,却怵目惊心。
张伟噌地弹起来,到了半路却返身坐下了。他恨不得马上飞到周楚生身边,问个究竟,但是他直觉和他有关。这样坐立不宁了好一会儿,他把字条撕得很碎小扔进垃圾桶,然后开始阅读手中的材料,签字回复。
晚上,他对妻子方茴说了一句话:“暴风雨就要来了。明天,我要到琳琅县去走一趟。”
然后,方茴再怎么问,张伟也不回答了。
方茴无奈,说:“那你一定要注意安全。明天晚上九点,你还没回家,我就报案。窟窿捅大了才捂不住。”
“不要,至少两天,等我两天。事情复杂,我不敢确定什么时候寻找出目标。”
方茴便紧紧抱住了他,像少女初念那样。两人就这样紧紧抱着,聆听着对方的呼吸,浑身充满了力量。
第二天上午,张伟依旧上班。中午,刚吃过午饭,他立即乘车赶往琳琅县。他已经不能再驾驶公安局的雷克萨斯了。郑友平发过话,除非有他亲口允许。现在,张伟只能期待早日限驾解禁,重掌方向盘,就像盼望春暖花开一样,而目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努力接近这个目标。
张伟依稀记得周楚生的住址。他叫了的士。
到了,张伟不敢贸然问路,凭着记忆,搜寻着,判断着,终于,确定了一户住宅,三楼。他静下心来,努力印证记忆中的印象。
张伟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上楼,敲门。他故意把节奏放得很慢,敲得很轻。
开门的是周楚生的妻子,自来水公司的职员。她显然是请了假在家。见是张伟,她犹豫着。
“我来看看楚生。”因为愧疚,张伟声音有些发抖。他甚至害怕周楚生的妻子拒绝他进屋。这个特殊时期,什么可能都会发生。
周楚生妻子只是略微想了一下,低声说句“快进来”。
周楚生在卧室。张伟直奔卧室。周楚生躺在床上,想着心事。他受伤的手醒目地搁在床上,手上缠着白色绷带。
“你来了?”周楚生立即翻身起床,动作麻利,看来,大酒大肉没有影响他的身手,还是那样敏捷。
“我当然要来。怕被监听,先没给你打个电话。”
“你开着手机?”
“是啊。——哦,糟了。我马上出去一趟。”
“知道怎么做吗?”张伟一直主管财务,周楚生担心他忘记了刑侦要点了,特意问了一句。
张伟愣了一下,立即说:“知道。我明白。”
张伟出了院子,仔细观察附近有没有跟踪的人,然后,叫了的士,往琳琅县最有名的酒店之一君心宾馆去。他对那里地形环境是最熟悉的。
下了的士,张伟用手机给方茴打了一个电话,他语气轻松地报了平安。之后,他关机了,而且把电池都抠了出来。这个时候,他又庆幸自己不是苹果手机了,否则不好抠掉电池。哎,苹果三星都不能好好的用,放心的用,真正的国家特色啊。
转悠了一会儿,张伟重新叫了的士,回到了周楚生住处。
张伟要查看周楚生的伤势。周楚生阻拦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死不了。”
“那干嘛要干蠢事呢?”
周楚生鼻翼抽搐了几下,终于忍不住哭起来,泪水把整张脸都弄花了。张伟给他纸巾擦擦。周楚生抽泣着说:“老领导啊,他们逼迫我交代,交代你的问题。他们认为在公安局里,我和你是最接近的,最了解底细的。我能交代什么呢?我能昧着良心胡编乱造吗?我能撇下感情叛变领导吗?那我还不如把心子掏出来让狗吃了。他们还是逼迫我,威胁我。趁他们不注意,我借上厕所的机会,砸碎玻璃。他们跟得再紧,也没想到我会有这一着。”
张伟咬着牙,咯嘣咯嘣响。
“他们终会报应的。你别哭了。我们男人,没那么脆弱。”
“不,是我对不住你。我心里有愧。”
张伟暗自吃惊,语言上也掩饰不住,急忙问:“有什么事吗?别怕,说出来,我会理解的。”
“是我没有把所有的事情都给领导说。工作上的事,我不该隐瞒的。可是,牵涉到郑局,也牵涉到一些私事,我也不方面随便说。”
“那,现在都到摊牌的时刻了,都把人往死里整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张伟变得严厉起来。
“那是三个月前的事。”周楚生逐渐平静下来,大手在脸上抹了两把,张伟又递给他一叠纸巾,周楚生擦了,才说,“琳琅县萧何镇有个白云石场,规模不小,光铲车就有三辆。瑜新高速经过那里,白云石场是高速工程该标段的石料供应商。”
“我还知道,郑友平在那个石场入了股,大概是40%吧。真是财源滚滚啊。”张伟补充道。
“对,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入股股东不是郑友平,是他的情妇章梓惠的弟弟。”
“哦。对章梓惠,你了解的多吗?”张伟问。
“不多。章梓惠是新荆市人,好像在那边干过协警,后来去了保险公司。我见过一面,姿色不错,三十岁左右,很会打扮的,提的包包是迪奥牌子的。”
张伟看着周楚生,等待着他的爆料。
“白云石场原是康达成康老板一个股东的。康达成借账不少,还没办下证,新荆高速就快动工到这个路段了。县长承诺他先开山修路,做好准备工作,再慢慢办证。谁知,过了不到三个月,县长换届走了,新任县长不买账,白云石场只好停工。康达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郑友平不知怎么得到了这个消息,要求入股,办证的事,由他搞定。说是占股40%,郑的股金也没完全到位,少付了50万,说是办证花费。康老板也明白,这些黑金是免不了的。很快地,白云石场开工了,正好赶上新荆高速大动工。这些都是坊间传闻,没处证实。”
“这个不重要。说关键的。”
“三个月前,白云石场出事了,垮岩,死了一个,重伤两个。按照安全生产程序,这个石场要停产整顿。真要等恢复生产,高速公路也快完工了。出事不到十分钟,琳琅县公安局接到指令,立即封锁白云石场,控制死伤者家属,严防消息外漏。”
“你亲自执行的?”
周楚生一声苦笑。“琳琅县公安局,那还能有谁。可是,说到底,郑友平并不怎么完全信任我。市公安局到了下午,天还没黑,就赶到换防了。毕竟,直属的更可靠。”
“这些都是你事后调查知道的吗?”
“不全是。采石场爆炸材料申领手续要经过公安局,所以,对琳琅县采石场,我原本就知道一些情况,和康达成也有过一些交往。出这事后,了解得更多了一些。石场死的人是外地的,伤的两个是本地人。伤的好办,赔偿到位,家属的情绪稳定,谈好了,再口头吓一吓。这事容易摆平。死的那一个,恰好是外地的。听说家属也来石场找过人。石场死死咬定这个人走了一个多月了,嫌工资低,领了工资去别的地方了。工资表上,他的支领记录也到那个月为止,以后的工资表上都没这个人的名字。问别的工人,口径都一致。大概死者生前和家里联系的较少,家属无法确定,甚至,他们根本不知道石场发生过事故,要不然,哪能这么轻易地被打发走了。石场跟没事一样,照常红红火火生产到现在。”
周楚生已经完全平静,恢复了公安局长的干练缜密,侃侃而谈。
“我需要更多更确凿的证据。”张伟说。
“现在我动不了。白云采石场,在高速公路用料的这段时间,股东没有自己经营,是承包给乙方,石场自己每吨提成九元钱,也可能是八元。高速这个标段的石料完全被白云石场垄断了。乙方是谁呢,是几个股东组成,有高速路的项目经理和工程师,之外还有谁不太清楚。签订协议之后,他们请我吃过一顿饭,花费不菲,这个我比较清楚。郑友平打过招呼要我关照一下。我能提供的材料,我尽量提供。最旺的日子,白云石场每天的提成都要上万,一辆辆大卡车排队等装车,随时排上十多辆。。”
张伟清楚周楚生的处境,也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做到这一步,周楚生已经无愧于是他忠诚的部下了。
“这点也很重要。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的名字出现在证人当中。琳琅县地头你最熟,还有哪些线索,你想想,我去查。”
周楚生想了好久,才说:“萧何镇还有一个采石场,路山石场,原来生意很不错,也在高速路段用料范围内,是很大的竞争者。奇怪的是,路山石场今年居然停产了。这里面应该有重要的线索。我想,路山石场的股东是十分愿意提供不为人知的线索的。”
张伟笑了,这些天难得的笑。他握紧了周楚生的手:“安定下来,等伤好了再去上班。一定会雨散云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