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上
全县乡镇长会定在周四,吴新来报到已是星期三下午5点钟。司机小苏把吴新送到宾馆大院,准备提行李送吴新上楼。吴新说,你回去吧,明天下午来接我。小苏点了点头,吴新提着个黑提包就向宾馆的大门走去。
他刚进大厅就见其他几个乡镇的乡镇长都早来了。吴新也是觉得自己的步点似乎总是没人家快。吴新的到来好像是在大水池里突然响了一声炮,坐在大厅的那一拨乡镇长脸上都起了笑容,个个都拿吴新开涮。渔坪镇的赵镇长说,吴大镇长,你若不是坐轿子来的,就是赶骡子来的,要不怎么会来这么晚呢!此话一出,其他乡镇长跟着哄地笑了起来。吴新身上痒麻麻的。他在心里骂道,我就是赶脚猪来的也比你周正。吴新早就听说过渔坪镇镇长赵红兴的一些破事儿。3年前,一位领导到渔坪镇去视察,他去给那位领导系鞋带,那位领导并不知道,竟一脚踩在了他的手上,造成两根手指骨折。那时赵红兴还是镇组织委员。这下出面解危的是政府办公室刘主任。他拥着吴新的肩膀说,你不要理他们,你住318房间。吴新对刘主任说,我的司机回去了,房里还可以安排一个人。老刘说,算了算了,这大的政府还在乎一个两个床铺。吴新没有与那大厅里的一拨乡镇长打招呼就上楼去了。他上到三楼找到318房间,原来这个房在三楼的顶头上。吴新想,这个房间虽然是离会议室远了,但毕竟这里安静没有人来打扰。他猜想这是政办的老刘特意为他安排的。
吴新放了行李,他从那只黑提包里拿了一条毛巾去卫生间擦把脸,他拧开水龙头放出来的水却是冰冷的。吴新就想这可能是水管里的积存水,放一会儿也许就热了。他开着水龙头哗哗地流着,就拉开裤口小便。结束后,他按下了储水马桶上的开关,马桶就咕啦咕啦地响起来。收拾好裤口,他再去用手试水,他预想这下可能是热水了,至少也是温热水。不料却还是冰冷的。这与吴新的预想有了很大的反差,他嘀咕道,这是什么破宾馆,连一点热水都没有。他本想打电话到总台去质问领班,但他一想自己又不会长住,将就一下就过去了。他到房里把开水瓶提来,准备用瓶里的开水冲一下毛巾,把脸捂得热呼呼的。他拧开瓶塞,往洗脸池里一倒,不想水跟水管里的水一个样,冷冰冰的。这下吴新就烦了,他烦的是今天怎么会这样的不顺,莫非运气有意与自己作对,他带着这种情绪就在走道里喊了几声服务员,那一头的一个女孩就急慌慌地答应说,来哒来哒。那个女孩一路小跑来到吴新面前。吴新本想劈头盖脸地质问她为什么是这种服务质量,搞得热水热水没有,开水开水没有。但他看见女孩穿的那服装很有趣,花色是大红大红的牡丹花,很有富贵吉祥之气,这又使他回想起他中学时代的生活,那时他带到学校去的那床盖被的芯面就是这种牡丹花的。若干年过去,这种花色又出现了,而且是做成了服务小姐的工作装,很有意思。那女孩开始听到吴新的这两声叫喊,心里着实有些吃紧,因为每层楼的服务都是与她们的工资直接挂钩的,要是出现差错顾客不如意告到经理那里一次就得扣10元钱。她们每月的工资奖金总共也只有400来元,要是这样冤枉地被扣几次,损失就大了。因此,那女孩心里不“格登”才怪了。但当她走近吴新时,这种紧张感就马上释然了,一则吴新的脸相并不是那种故意找茬的刁蛮相,相反他还是那种极有怜悯心的温和男人。这一点那女孩是可以从吴新的外表上判断出来的,因为她在这宾馆服务也有些年头了,见得自然也多。再说,当她一路小跑过来的时候,吴新见了她的那装束,觉得可爱,这自然也表现在了他那和悦的眼神上。那姑娘问是您叫我的吗?吴新说是,怎么没有热水,开水瓶里的水也是冷的。那姑娘说,我们宾馆白天是不供应热水的,只有晚上8点到11点才有。开水瓶里不会是冷水呀?那姑娘闪过吴新的身,就进了吴新住的318房间。她提了开水瓶,拧开瓶塞用那只白净的纤手捂在瓶口上。吴新说,我没有说假话吧。那姑娘很矜持地一笑,那样子很可爱,也漂亮,她轻声央求吴新说,我给您换两瓶新鲜开水,您不告诉我们的经理,行吗?吴新笑着点了点头,那姑娘就又一路小跑去开水房打了两瓶开水过来。吴新提过一瓶开水就进了卫生间,他倒了大约小半瓶开水洗了一把脸,他觉得神情好了许多。
吴新出了卫生间的门,就开了电视,这电视虽说是24吋彩电,但效果不太好,图像老是出雪点子,吴新还是坐在沙发上看。一看那内容竟是康熙微服私访的系列剧《茶叶记》。吴新也没有认真去看,他在想其他乡镇的那帮人为什么都等在大厅里,空调没有,电视没有,难道都聚在一起闲聊。他正这么想着,就听到了叩门声。吴新起身去开门,房门一开,他见是政府办的刘主任。一见面刘主任就说,吴镇长你猜我把谁喊来了。吴新一看门外没人,他一步跨出门向走道一看,发现李子发在走道的一头打电话。吴新就扯起喉咙喊了一声子发。李子发就侧过身来向吴新做了一个手势。刘主任和吴新就进了房间。吴新给刘主任沏了一杯茶,老刘说,我知道你的脾气,你也不愿和厅里的那帮子一起搅和,我就把子发叫来陪你。吴新听了刘主任这一番话,觉得刘主任还蛮善解人意的。况且他与李子发在高中也是最好的同学。刘主任把话刚讲完,李子发就进来了。李子发说,吴大镇长你当选镇长我们还没来得及祝贺你就进城了。怕是上任后第一次进城吧。吴新就在李子发的肩上擂了一拳,说,你小子是不是找打。李子发就紧挨着刘主任坐在那沙发上。吴新要给李子发沏茶,李子发说,别弄了,这茶叶像苕叶子不好喝。刘主任就说,老吴也是,你不瞧瞧人家天生就是一张毛尖嘴。李子发说,我看您是龙芽嘴哩。李子发夸张地做了一个拉长的脸。吴新与刘主任都笑了起来。笑后,老刘就说,本来嘛我们是安排了饭的,但子发他硬要把你接过去,说是要和那帮同学乐一乐闹一闹,我也是没有办法,只好放弃了,下次再弥补吧。李子发说也是也是,他选成了镇长,虽然不像其他乡镇长那样风光,但毕竟是代表自发选上来的,也是我们这帮同学的骄傲嘛。刘主任就说,骄傲倒也是,但至于谁打风谁不打风,我看都一样,现在是法制社会,那一条讲组织推荐的和票箱蹦出来的不一样,都是合理合法的嘛。李子发说,那倒也是,至少目前还没有谁为难他。刘主任见话题越扯越远就起身告辞说,子发,我把吴镇长交给你了,接待不好我可是要找责任的呀。李子发说,你放心吧,看我的。李子发和吴新把刘主任送出了门。他俩进屋后,李子发就说,政府院里数他最滑,老鲇鱼。吴新也知道老刘是陪了几届县长的人,人称他不倒翁,日今已把行管和接待的大权揽在了手上。
李子发与吴新等刘主任下楼后,也跟着下了楼。他们来到大厅,那帮乡镇长已经走了,吴新感到肚子在咕咕叫,他一看大厅里的挂钟,已经是下午6点了。李子发在县招商局任副职,在吴新看来他算是神通广大的角色,一年四季在外,关系广,路子也多,所以虽然是个副职,在局里也有说话的份。吴新上了李子发的车,李子发就把他拖到云凤酒楼,这里的特色菜多,县上来了重要客人,大都要在这里接待一顿饭。李子发把吴新带到一间叫西苑的小厅。开门一看,吴新原以为里面真有一帮同学在等着他。不想那一张大餐桌上只摆了两套餐具。吴新说两个好,这倒清静。李子发一脸沉重地说,两个当然清静,要清静还不就简单点好。吴新不懂李子发说的话。他说什么简单不简单的,不就是一餐饭吗?李子发说,看在我俩同学一场的份上,我就直说了吧,我今天为什么不请那帮同学来,为什么?我是在保你的脸面。吴新听后有些生气,他想,凭什么我的脸面要你保。吴新正要问李子发,李子发就说,你知道那些个乡镇长到哪里去了?吴新说,不就在宾馆就餐吗?李子发说,就是你以为他们还在宾馆。吴新说,他们不在宾馆未必上天了?李子发说,天上倒上不成,因为他们坐不了火箭,但他们确实是让人接走了。吴新觉得李子发的话有些危言耸听。他想,本来那些人大都是些到哪个山头唱什么歌的势利眼,也不至于无聊到这一步,撂下他一个人不管吧。他觉得李子发一定是在糊弄他。这时服务员拿菜单来了,招呼李子发吴新点菜,李子发说,你点吧,这里的特色菜多。吴新就不客气地点了三个菜,一个干锅甲鱼,一个牛肉煲,再就是一个紫菜汤。李子发说我们两个,荤菜也就行了,再加一个素菜吧。那服务小姐就说了一大串,什么油淋茄子、清蒸老南瓜、爆炒小白菜等等。李子发就说来一个油淋茄子吧。服务员点了点头在单子上记下。一会儿她又问,来什么酒水?李子发说来一瓶玉米香得了。服务员说好的,马上就来。说完就出了小厅的门。
云凤酒楼上菜的确是迅速,尽管这么多客人,但不到20分钟,菜就上来了。吴新与李子发平分了那瓶玉米香酒,就开始对饮起来。酒一下肚话就多起来。李子发说,老弟呀,行政这碗饭不好吃,不是说的,像你我这样的角色,别人用大腿肉就能把我们碰个半死。李子发说着就邀吴新碰杯。吴新举起杯来非常迟疑地碰过去,李子发喝了一大口。吴新也跟着下去了一大口。李子发说,过去说的一句俗话朝中无人不做官,你说日今怎么个说法。吴新摆摆头,李子发说,嗨,这点东西都还不知道,还当什么镇长。我说给你听,你我做官就好像寡妇睡觉,上面无人。吴新就笑了,说,你在哪里听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李子发说,不信呐是不是,我说的绝对正确。吴新说我不是说正确不正确,我是说总结的这些段子倒是蛮精彩的。李子发说,这些都是从民间来的,毛主席都说过,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嘛。李子发与吴新不知不觉间就把各自杯中的酒弄进了一大半。李子发就剩下一点底了,他拿起杯子荡了荡说,今天这酒怎么下的这快。他就喊了一声服务员。服务员过来问什么事,李子发说再拿一瓶酒来。吴新说,不能再拿了。服务员不知所措,愣在那里。李子发就烦了说,我的话你听到没有?那服务员就准备出门,吴新就说一瓶干不完了,拿小瓶吧?李子发借着酒劲说不行,拿大瓶。吴新也不好再坚持了。第二瓶酒斟在了杯里,吴新就感到肚子有些胀了,他说我去一趟卫生间,说完就出了小厅的门。他在走道上听到近旁的“鱼水厅”里闹得火热,声浪阵阵,他也没去理会是谁在里面。就径直去了卫生间。他刚进卫生间的门,就发现两个人蹲在里面吐,那种从胃里翻上来的酒臭味,冲得吴新赶忙捂了鼻子,也差点把他肚里那几两白酒弄了出来。那种从喉管里发生来的唔唔声实在叫他听了难受。吴新是强忍着把一泡尿放完的。等他去洗手池冲了手,再回过头来,他才发现这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竹园乡的李乡长和渔坪镇的赵镇长。吴新本想把他俩扶出卫生间,但赵红兴晃晃悠悠地硬着舌头说,他们——没请——你,你——怎就——来了。吴新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那一拨人真让人弄到这里潇洒来了。他脑门上的筋直跳,背上也来了一些热汗。他在心里咒了赵红兴一句,你把肋骨跌断两根才好哩。吴新把门一摔就出了卫生间,他路过“鱼水厅”,从门缝里就看见黄县长、组织部金部长、政办的刘主任和几个局的局长都坐在里面陪那拨乡镇长。整整坐了两大桌。吴新差点把肺气炸。他急匆匆地进了“西苑”厅,端起杯子就说,子发我们干了。他没等李子发举杯就把半斤白酒喝下了肚。李子发就说,你不往心里去,你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行了。吴新说,凭什么,他们就这么欺负人,不就是我是从票箱里跳出来的。我哪点不如他们那伙王八蛋。
吴新喝下了一斤白酒也差不多醉了,他与李子发说着话眼皮就时不时地粘在了一起。李子发庆幸的是他的一番苦心总算没有白费。他知道吴新与那一伙乡镇长不是同道的人,那几个有实力的局长们必然要把他晾在一边。政办的老刘给他打电话时,他就料想到为什么要让他出面接待吴新的。一开始,李子发本想把吴新领到其他的餐馆去就餐,以免造成尴尬,但转念一想,你们的面子都过得去,我为啥还要给你们遮掩,于是李子发也决定把吴新领到云凤酒楼来,而且就在他们隔壁,也好让吴新真正明白这伙人的势利与无情。吴新是在洗手间偶然发现那帮子人也在这里的,即可是他没有发现,李子发也要想办法让吴新知道他们一行撇开了他在这里痛饮的。
李子发见吴新实在是不行了,头在一耷一耷的,李子发才把他弄走。
李子发把吴新扶上了宾馆三楼的318房间,吴新口里还在咕咕地念叨什么。李子发过细听才弄明白,吴新是在骂人:狗日的,王八蛋。声音极其含混。李子发帮吴新脱了衣裤又把他顺势放到床上,盖上棉被开上空调,怕他酒后着凉。他知道醉酒后的人大多是口渴才醒的。李子发又倒了一杯开水凉着。这一切过后,他就听到吴新的鼾声起来了,他觉得这时他才能安心地离去。他锁上房门,走到服务台前,对服务小姐说,你们过些时就到318房里看看,如果吐了,就请帮忙收拾一下。他也是个可怜的人。李子发说着鼻头发酸。服务小姐点点头,李子发就下了楼。入冬以后,宾馆就成了淡季,整个院子是空空荡荡的,灯光也显得昏暗,李子发到那边的凉亭上去吸支烟,他回头看了同样冷清的宾馆,想到那些还在云风酒楼风光潇洒的乡镇长们,想到此刻独居318房的吴新,他突然觉得心里难受,于是就流了一串不明不白的泪。
第二天的乡镇长会其实只有半天,在家的县长、副县长都参加了。各乡镇重点是谈了新一年的设想。吴新是最后一个发言的,他只发言了5分钟,不是他不想发言,而是他的发言不被看好,只有分管农业的王副县长记了笔记。吴新想再讲也没有什么必要了,他只好打住。他的发言一结束,分管财经的胡副县长就说,你们红山镇的发展思路有待调整,种豆种菜使农民增收是好事,财政怎么脱贫你们想过没有。农民增了收,财政不能脱贫,我们拿什么去支持发展。干部职工的工资从哪里出。胡副县长的话一完,黄县长就环顾了四周,问,还有什么新的意见?见没有人表态,他接着说,没有什么新的意见了我最后讲几点看法。在吴新看来,黄县长讲的几点意见归纳起来就只一点,那就是如何想方设法地抓项目,如果项目抓上去了,发展就有希望。吴新听着,好像黄县长的有些话是针对他来的,不出所料,红山镇就让黄县长点了名。黄县长批评红山镇还没有真正理清发展思路,并希望吴新在把握全局上多作些努力。吴新在会场上像做了贼一样的难看。
这一次的全县乡镇长会,吴新算是领受了尴尬。会议一结束他就想辞职不干了。他没有与那帮乡镇长共进午餐,就提前走了。他没去别处,而是去了李子发的家。李子发正好一个人在家,他老婆出差了,李子发要为上高中的孩子准备午饭。李子发要拉他去餐馆,吴新说,不去了,我就在你这里吃一碗面条。李子发说,也好。在这里聊一聊也安静。吴新说,我真把这世道看白了。要不是面对那帮死心踏地投我一票的农民兄弟们,我真要一纸辞呈不干了。李子发说,那才好了呢,他们是巴不得你赶快辞职。你这一辞职是怎么个说法你知道吗?这正说明他们搞的那一套还是正确的,一贯正确的。你要想得到支持怕是很难了。这就叫搞得你骑虎难下。你知道吗,你这一上来殃及了多少人?吴新只知道他不被人看好,包括组织部门的干部,并没有想到自己会让很多的人不好下台。李子发说,那些搞干部工作的人不同程度地受到了误伤。据说组织部内部的人事也要作些调整,原因就是红山镇的答卷没做好,不满意。你想,那些个看着上面眼色干事的人谁敢再与你接近。吴新听了李子发的这些话,心里是又窝火又来气。吴新说,你说我咋办才好?李子发说我也一下说不清,一句话,没有非常规的办法,在你这个位置上干一点事是难的。李子发说完就进厨房煮面条去了。吴新怎么也没有弄明白李子发说的非常规的办法是什么。
吃完面条,吴新从李子发的家出来,就在街上买了两双棉布拖鞋,正好司机小苏也进了城,他上车后,就一起回了红山镇。
吴新一直在为小苏的那句话而烦恼;他真不相信世上会有那么一些无聊的男人,为了蝇头小利自愿把自己的女人让出去。吴新在办公室呷了一口茶,他觉得这茶没有以前的茶那么有味,他只当是喝了一口白开水。吴新细看茶杯里的茶叶,方才知道这茶已不是他先前常喝的珍眉茶了,而是只有谷头大小的芽葆茶。吴新叫秘书小秦过来。小秦是从学校分来的大专生,学文秘的,他知道如何为领导服好务,尤其是主要领导。小秦进了吴新的办公室。他的表情有些胆怯。吴新问他,这杯里的茶是从哪里弄来的。小秦说,是云峰茶厂送来的。吴新问,送了多少。小秦说,也就是十来斤吧。吴新不想再往下问了。他心里也明白,这种茶在开园的时候,少说也要400元一斤。如果他不从票箱里蹦出来,当上镇长,这种茶恐怕是平常享用不到的。吴新对小秦说,你还是给我找一袋珍眉茶来吧。我觉得那味更好一些。小秦愣在了那里,他觉得吴新很怪,前几任书记镇长,谁不是一上任就把茶杯给换了,茶叶也给换了,惟有他这样老气横秋。实在说,喝芽茶除开价钱不说,至少也能体现出当镇长的品味来呀。芽茶是味淡了些,不是也可以多放一点嘛。吴新见小秦站着不动,就又说你们是不是也喝这种茶?小秦摇了摇头。吴新说,那就把你们的茶叶拿点来吧。小秦这才出了吴新的办公室。不到一分钟,小秦拿了一包珍眉茶,和一只新茶杯过来,打开以后,给吴新沏上珍眉茶,两个杯子摆在吴新面前,那珍眉是普通的大市茶,叶粗,但味却大,普通的老百姓都习惯饮用它。吴新看着眼前的两杯茶,却有种难言的想象。吴新说不清楚,他一望见那杯芽茶,就不知不觉地想起了那次全县乡镇长会的尴尬来。从情感上来说,他是喜欢这杯有几分世俗味的珍眉大叶茶的。尽管吴新口不干,他还是呷了一口。这种味道使他很快记忆起了前些时他下乡后在老百姓家里喝的罐罐茶。
喝过茶之后,吴新想去一趟镇小学,老婆余静之所以最后下定决心离开红山镇,去市里边做生意,边陪儿子念书,起因还在这小学的教学质量。余静那次烦过之后,他也曾经翻过儿子的作业本,正如余静说的那样,那些个红勾勾的下面的确存在不少知识性的错误。那时候吴新还在分管农业,他有心而又无力处理解决,只好听之任之。但现在不同了。他是镇政府一把手了,如果再这样下去,那就是放任自流。吴新也明白,虽然上面不看好自己,甚至还有人怀疑自己究竟能在这位置上坐几天,但他明白这是他当下的责任。其实,另一个深层次的目的是他要去看一看那个合同制女教师到底有多大能耐,竟然把个前任镇党委书记苟大红弄得神魂颠倒。
吴新走进镇小学的大门,着实让他心里一寒。两栋教学楼,还是20世纪70年代的土墙屋,上面已有多处雨水漏过的痕迹。操场上一副木篮球架,也是东倒西歪。吴新正看着这一切,校长小刘快步过来了,吴新并没有看见他。小刘叫了声吴镇长,吴新才侧过头看了他一眼。从内心讲,吴新是看不起小刘的。作为一名校长,教学抓成这样了,能说你校长合格?出于礼节,吴新与他握了握手,小刘也看出了吴新的几分冷淡。小刘校长邀请他到寝室去坐坐,因为,学校条件有限,没有正规的办公室,所以教师办公室大都在各自的寝室里。吴新随小刘往那二楼的寝室走,他突然看见那山墙的墙面上有一个专栏,是去年元旦办的,虽然大都已破败,但有一个标题吸引住了他,那就是《午夜的秋萤》。吴新虽然对文学不那么内行,但他能感觉到这标题隐含着一种情绪。他问小刘,这文章是谁写的。刘校长说,是杜云芳写的。吴新又问,杜云芳是谁?刘校长支吾着说,是我们小学的一名青年教师。小刘虽然有意在掩饰,吴新还是想起来了,这人正是与苟大红缠葛不清的那合同制女教师。吴新很想看看那篇文章,因为这专栏经过几个月的风雨剥蚀已是破败不堪要看也看不全了。吴新说,你看杜老师有底稿没有,我很想看看这篇文章。小刘说,底稿应该还在吧。吴新点了点头。
上到二楼的教工宿舍,吴新认为还是那么一回事,楼道收拾还算整洁,因为这毕竟住的是有一定素质的小学教师。进了小刘的房间,光线很暗,吴新感到十分的压抑,刘校长看出了吴新脸上的表情,就开了灯,房间也顿时亮堂起来。吴新一眼看见了摆在房间一角的麻将桌,就笑了笑说,你们晚上一般玩到什么时候?小刘不好意思地说,说不准,最多不过10点吧。吴新说,难怪把作业改成那样了。小刘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因为他为这事接待过他老婆余静,那一次,余静就是拿着儿子的两本作业来告状的。刘校长说,那样的局面不会再出现了。去年年底,我们对那两名教师也作了严肃处理。吴新一听,有些好奇,他们作了些什么处理?吴新随后问,把他们怎么处理了。小刘说,扣了他们一个月的工资,教办还在全镇教师会上作了通报批评。吴新听了并没有说什么,他只是觉得那两个教师也太倒霉了。要不是自己老婆余静那样顶真,那两个教师也许就瞒天过海了。不过在吴新看来,他刘校长自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要是他在平时的常规教学中抓好一点,抓实一点,那些个问题不早就解决在萌芽状态了,还能发展到这一步么?吴新这次来校的目的也许小刘不是太清楚,但吴新明显觉察到小刘表情有些不自然。吴新落座后问小刘,那两个教师扣了一个月的工资,你扣了没有?小刘给吴新递过一杯茶水说,我没有。吴新一听就来了气,他竟然想起家乡父老常说的一句话,马列主义放在电筒里,只照别人不照自己,这是什么狗屁领导。出了这样的事,把下属给整了,自己万事大吉,这叫负责吗?吴新想,难怪这弹丸之地在全镇乃至全县闹出了那么多的花边新闻。吴新说,照我看,你这个校长当得还真不怎么的。小刘似乎早有思想准备,他说,是的,我承认,我这个校长确实没当好,但话说回来,谁又稀罕当这个校长。这样破破烂烂的几栋教学楼,上课铃一响,我的心就悬起了好高,生怕哪一天塌了下来,我死了倒只一个,要是那些孩子压在了下面,我有多大的罪过您知道吗。不错,有些孩子看到了势头不对可以走,可以到条件优越的城里去,但那些走不了的孩子怎么办,难道他们不是妈生的。他们就活该在这里担惊受怕。我知道您现在有权了,我这校长也不是用钱买来的,您就撤了吧,把我安排到哪里都行。吴新没料到小刘校长与他来这么一招,其实,吴新一开始是想去学校全面了解情况后,把小刘的职给撤了。但这一下接触后,吴新的观点变了,他倒觉得刘一山还是个性情中人,说不定还真能办点事。吴新拦下他的话说,我们今天不谈这些吧,我并没有表什么态。我今天来是想向你打听一个人。小刘的情绪也开始稳定了下来,但他对吴新的这一问也着实在心里打了一个格登。他对吴新说,您说吧,谁?吴新说,就是那个合同制女教师。小刘校长觉得这下真是打在了他的痛处。这倒不是因为她与前任书记苟大红有什么瓜葛会累及到他身上,他最担心的还是这一闹会把全校的工作秩序打乱。刘校长对吴新说,至于她与苟书记有什么隐情我说不清楚,我只是请求在学期中不要动她,放假以后,您们要怎么动作就怎么动作。吴新又问他,谁说要动作了。你这人怎么这敏感?小刘一时语塞。吴新说,今天晚上,你找个地方,把她约出来一起吃饭。小刘一时不知所措,似乎又显得很为难。吴新说,别的你不管,不会让你们学校付账。小刘这下才答得爽快,说行。吴新走时小刘校长就把那《午夜秋萤》的底稿给了吴新。
吴新从小学回来就直接去了镇教育办公室。镇教育办公室主任老胡在填一张表格。吴新进了门,老胡抬起头,一看是吴新,就马上从座位上站起来,招呼说,是吴镇长来了。吴新说,我去小学看了看。老胡递过一支烟说,小学的问题是比较突出,闹得满城风雨,今年开学我们在教师会上还通报批评了几名教师,简直是缺乏职业道德。乱搞的乱搞,公立教师连作业本都批改不好,您说那还是人民教师吗?为这事我们还扣了他们一个月的工资。吴新感觉到这是老胡有意在自己面前讨好。特别是那两个倒霉撞上余静的老师,吴新以为很有意思。老胡去给吴新泡茶,吴新说,茶就不泡了,我说一件事,你落实一下,把那两个老师的扣发工资发给他们。严格说来,这也不全是他们的错,你们也有责任。老胡木呆呆的站着,他可从来没有听到过领导这么说话的,但他也知道吴新的个性。老胡说,我们马上去落实,只是这么做了,今后的工作就不太好开展了。吴新说,罚一个月的工资就好开展了,你们凭什么去罚人家。这合理合法吗?老胡连声说,是的,是的,好像也找不出什么依据。吴新说完就走了。老胡望着吴新的背影,轻声嘀咕说,你能在这位置上坐几天呢?老胡在镇教育组干了10多年,前前后后经历的书记镇长也不下五六任,他从来没有见过像吴新这样从票箱里跳出来的镇长。老胡估计他吴新也最多只是过渡一下,上面就会把他晾在一边的。
晚上6点,吴新如约来到肥子餐馆,但他不见小学校长刘一山。他就到前台去问老板,老板就是肥子,长得膀大腰圆的。吴新说,镇小的刘校长来了没有?肥子说,来了,不过刚才又出去了。吴新问,他说了什么没有。肥子说,他说要是您先来了就到楼上的雅间去坐。吴新一听就知道这是肥子这小子在为刘一山搪塞。吴新随后说,也好吧,我先到楼上去坐。肥子叫了一个服务小姐把吴新领上楼。进了房间,肥子赶上来了,拿了一盒芽茶,对那小姐说,那茶不行,泡这个。吴新说,我不喝这茶,我习惯喝珍眉。这茶味太淡。肥子说,我这里的珍眉都发霉了。说后,他就下楼去了。吴新知道这是肥子在给自己长脸。那服务小姐沏了一杯芽茶刚端到吴新面前,刘一山进来了。他喘着气就对吴新说,吴镇长,杜云芳不见了,我们上午就约好了的。吴新听了一惊,他第一反应是,她会不会卷了铺盖走人。吴新问,她能去哪里,会不会有什么过激的行动。刘一山说,应该不会吧。我上午跟她说这事,她还蛮高兴的。吴新说,人各有志,我们就不等她了。刘一山说,既然她不来,这饭也就算了吧。吴新说,我们不搞复杂了,一个人吃碗肥肠面不得了。刘校长说,那就依您的吧。他就叫了服务员来两碗肥肠面。
大约过了一刻钟肥子把肥肠面端来了。吴新说,这比吃啥山珍海味都强。刘一山在一旁附和说,那倒也是,不过对我们这一拨穷教师来说,这也顶得上山珍海味了。吴新望了刘一山一眼,他心里也是怪不是滋味的,吴新估计,他们除了一点基本工资,其他什么也没有了。
吃完肥肠面,吴新就对刘一山说,你今晚要找到云芳老师,真要是出了啥问题我俩还有责任呢。刘一山说,那是。刘一山要去结账,吴新不让,最后还是吴新结了10块钱。
吴新与刘一山分手以后,就回自己的房间去。镇政府的那幢宿舍是20世纪80年代初修建的。外墙也只是用粗砂加石灰粉了一下,吴新怎么看也是觉得怪寒碜的。吴新刚要进宿舍楼,就被身后的人叫住了,吴新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小学的那个合同制老师杜云芳。吴新感到很奇怪,他觉得杜云芳的做法有些异乎寻常,正所谓敬酒不吃吃罚酒,接她吃饭她不去,这下反倒自个找上门来了。杜云芳的文章吴新早已看过了,刘一山给他的不仅仅只一篇《午夜秋萤》,还有其他几篇沉思录。吴新觉得她的文笔很好,情感表述也很细腻,有主见。但她的那些做法吴新是不认同的。吴新说,你下午到哪里去了?刘校长找不着你的人。杜云芳认真地说,我哪里也没有去,我就在这镇上。吴新说,刘校长不是与你约好了吗?为什么出尔反尔?杜云芳说,我为什么要接受一个不见得诚实的邀请?吴新说,看来还是我的礼节没有做到堂?杜云芳说,其实您大可不必,像我这种人也没有资格接受这等礼仪。吴新问为什么?杜云芳说,我看绕来绕去结果还是一样,充其量您在我面前只不过是装扮成了一副厚道诚实的脸谱。其实这些在我看来,是完全没有这个必要的。吴新觉得他面前的这个漂亮女孩,还真有点对局势透晰的眼光。吴新也承认,他当初约她出来吃饭,是准备把她赶下讲台的。他认为自己不这样做,也会有人动手的。因为她做的那些事是一个人民教师尤其是一个长期与儿童打交道的小学教师所禁止的。既然杜云芳说到这里,吴新也就没有必要掩饰了。吴新说,我知道你有才气,但你也得明白,才气和能力并不能成为一块随意拉在面前的帘子。吴新说得很策略。杜云芳说,感谢您嘴下留情,在您眼里我还并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坏女人。打扰了,我真的该感谢您才是。杜云芳说完就转身走了。吴新想喊她等一下,他还有话对她说,但她看见杜云芳是那种脚步匆匆的样子,估计喊了也没用。于是他任由杜云芳消失在镇街街头。
吴新回了房间,他打开电视,新闻联播已完了,正在播天气预报,卫星云图上显示本省有大片的降雨。不知怎的吴新的心情有些郁闷。他还在回想杜云芳消失在镇街的那个场面。吴新也觉得,红山镇对待杜云芳是不公平的。凭她与自己的那一席对话,吴新体会到她不仅有胆量而且有一定的思想深度。这在红山镇所有干部中,也是不多见的。她凭什么就只能做一个代课教师呢。如果她也有一套过硬的关系背景,她会流落到这穷乡僻壤吗?她荷包里同样揣着一张文凭。谁会考虑她进编?前任书记苟大红曾对吴新说,自己与她好,并不是什么经不起诱惑,而是真正爱上了她。他甚至还说,背上个处分也值。其实吴新也清楚,苟大红这个处分本是可以避免的,加之上面也在有意保他。县纪委孙科长到红山镇来取证时,第一个找的就是杜云芳,只要杜云芳一口咬定那些检举的材料是诬陷,孙科长一行就马上回城销案。但令他们一行不得其解的是,杜云芳居然承认这是事实,并且还向孙科长一行讲述了有些细节和过程。这样孙科长就不得不在红山镇多待几天,最终把这一案办成了铁案。他们也不知杜云芳是出于什么目的。苟大红撤职调大塘乡后,杜云芳去大塘乡看过苟大红。那次不想与苟大红的老婆陈娟撞上了,苟大红的老婆陈娟在大街上就与杜云芳干了一架,杜云芳的头发被陈娟揪下一缕,脸也让她抓破了,衣服也扯裂了。有意思的是杜云芳的裤子是苟大红抱着杜云芳时被陈娟扯破的。杜云芳那时才看清楚苟大红的面目,她临走时,对苟大红说,我真是瞎了狗眼。苟大红怎么解释她都不依。在吴新看来,杜云芳在世俗眼里是不够成熟,但她那种敢爱敢恨的个性是不能不加分析地说三道四的,这也许正是她们这一代人的处世方法。吴新在盘算,杜云芳也许当一个人民教师不一定合格,但红山镇并不是容不得她的。想到这,吴新又为自己最后与杜云芳说的那句话感到后悔了。
第二天,果如中央气象台预报的那样,是大雨如注。吴新原本要到村里去转一转,了解一下农村春耕备耕情况,但由于落大雨,他不得不重新调整计划。他进了办公室秘书小秦就过来了,他问吴新说,今天是不是通知把车开来。吴新说,算了,今天不下去了。上山爬不动。小秦说,我昨天已通知了后湖、桃树等几个村。吴新说,你就再通知一遍,要他们当干啥干啥。小秦说好的,他正要出门,吴新就说,你把镇企业办公室的王主任叫来。小秦说好的,就走了。红山镇农业产业化是吴新一手搞起来的,这也正是他有深厚群众基础赢得选举的原因。这次换届选举组织没有对他提名,他就是群众推上来的。
大约过了10分钟,小秦就过来了。他边给吴新沏茶就说,我已通知了王主任,他拿了资料就来。小秦依然是给他沏的珍眉茶,吴新觉得小秦还是灵活的,很满意。吴新觉得人就是这么怪,做到宠辱不惊还真不容易。他想自己前些日在县里受了奚落,其实是该刻骨铭心的,但自己回到镇上,似乎又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那些个失落似乎成了过眼的烟云,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似的。吴新正这么想着,企业办公室王主任就进了镇长办公室。王主任50多岁,过去当过镇粉丝厂厂长,搞企业很有一套。吴新叫他来,是想向他了解一下红山镇还有没有什么值得弄一弄的项目。吴新上次在县里开乡镇长会,虽然是受到点名批评,但仔细想来,那些批评并非没有一点道理。红山镇经过他几年的努力,调整种植结构,农民的口袋里确实是有了钱,但财政并不富,干部职工的工资缺口还很大,更不要说搞事业发展了。不然小学的那破落样就不存在了。没有新的增长点,税收上不去,这缺口永远也补不齐。现在自己角色变了,不管上面看不看好自己,毕竟自己已坐在这个位置上了,就理当把思路弄得明白,把事当事。
王主任说,您找我有事?吴新说,对,我想了解一下,我们镇先前储备有什么好的项目没有?王主任说,项目倒是有不少。但搞起来难度大,各方面的协调工作很难。吴新说,你就说一个有代表性的吧?王主任说,比如说梯级开发冷水河流域,就是一个好的项目,初步设计三级电站,总装机达5万千瓦。效益是明显的,在我们红山镇就有两级,初步估算投资达3个亿,每年的建安税就是好几百万元,您说这项目好不好?吴新说,这个项目当然好,要是搞成了,我们红山镇还愁什么工资发不出,就是建一个新镇又有什么难呀?王主任又说,不过难度很大。吴新示意他接着说。王主任说,第一融资难,这种项目是属于小水电开发,很难向上争取投资渠道。第二,有较大的移民任务,而且还涉及3个乡镇,协调任务大。第三,引进资本搞股份制,我们没有什么配套优惠政策。这必须县里出面。吴新说,县里不出面我们就弄不出啥优惠条件吗?王主任说很难。除非把几个现存的小水电站配送出去。吴新说,这不是自败家业吗?王主任说,就是这个道理。
他俩正说着,吴新就听见外面有人在吵。吴新出了办公室的门一看是秘书小秦与镇小学刘校长在理论。吴新问什么事,刘一山校长说,杜云芳跑了。吴新听后第一个担心是,杜云芳会不会头脑发热做出啥傻事来。吴新对企业办的王主任说,我们今天就谈到这里。王主任就走了。刘一山校长就进了吴新的办公室。吴新非常紧张,他想要是杜云芳在这节骨眼上一出事,这就当真是在自己下坎的道上狠狠地踢了一脚。刘一山见吴新紧张的神情,就说,我看问题不是很大,她把行李都收走了,而且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吴新问,她就没有留下信什么的?刘一山摆摆头。吴新听了这些情况后,他紧张的情绪就舒缓了许多。他判断至少杜云芳不会有生命的危险。刘一山又说,镇上开馆子的几个看见她天还没亮就出了镇子。吴新问,大概是往哪个方向去了?刘一山说,是进城的方向。吴新说,走,去把她追回来。刘一山愣了一下,就跟着吴新跑下了办公楼。
吴新是自己驾着车去的。他与刘一山赶到县城正好上午10点,他们在候车室里找了个遍,没有发现杜云芳的踪影,他们又冒雨在停车场里去找,每辆车上都去查看,还是没有找到。随后他们又火速赶到船码头,这时正有一班下水船靠岸不久。他们先是到候船室里去看了看。候船室已没了几个人,杜云芳也不在。吴新与刘一山一路小跑赶到码头上,这时趸船前正有一大队人在雨中急着上船。雨点很大,很密,吴新与刘一山几分钟内就淋成了两个雨人,从头发上滴下的水滴,马上就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他们只有不住手地在脸上抹,其形容正如与至爱的人泪别。吴新出神地望着轮船肯定地说,杜云芳一定在船上。刘一山说,也许吧。反正我们尽心了。吴新说,可惜呀,其实这女孩在红山镇应该是有位置的,我们都说地方发展缺人才,但真正一旦人才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又不能善待别人。这不是叶公好龙么?吴新无奈地摇了摇头。刘一山说,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她走了说不定发展空间更大,本来,她一个本科大学生,到这大山里来就是一个错误。她的那种性格在这样的地方很难立住脚。吴新一动不动地望着江面上袅袅腾起的水雾不语。刘一山又说,她也应该知足了,毕竟有像您这样的领导真正认识和看重她。吴新听后非常伤感地说,这又有什么用呢?她毕竟还是走了。况且,我也是自身难保呀?刘一山望了吴新一眼,他感觉吴新是落泪了,虽然从他眼角滚下来的他不知是雨还是泪。这时,一声沉闷的汽笛声响起,趸船上的水手解开了缆绳,丢给了客轮上的水手,客轮上的水手吹了一声哨子,汽笛又拉响了,轮船缓缓地启动,准备出港。这时,吴新举起右手,向船舷方向轻轻地挥起来。刘一山也举起了手跟着挥,俯在船栏上的人也作了回应,大约有几十只手也在向他俩挥舞。吴新感觉自己受到了极大的尊重,这些准备远行的人,虽然与自己素昧平生,彼此挥手作别,相互应答,在各自隐忍的痛处,作一些温暖的抚慰,这不是尊重又是什么?客轮已出港了,正向烟雨濛濛的下江驶去。吴新觉得仅只挥手是不够了,因为船越行越远,挥舞的手臂显然不能再引起船栏上的人注意。于是他干脆脱了身上的棕色皮夹克捏在手里在自己头上奋力挥舞。他惊奇地发现,渐渐远去的客轮的船栏上原先与他挥手的乘客也脱了上衣在向他挥舞作答。刘一山受了感染,也如法炮制。直到客轮远远地消失在河湾后,他俩才意犹未尽地停止挥舞。
吴新与刘一山全身湿透了,他们回到红山镇已是当天的下午。
杜云芳走了,她去了哪里一直是个谜。
吴新这一段时间,仍然在为冷水河的那个梯级开发项目怦然心动,这个项目虽然投资大,协调任务重,但效益是明显的。吴新非常清楚,冷水河发源于黑峰垭山,属于全省著名的暴雨区,流域内植被情况良好,两岸是茂密的森林,水分涵养能力强,一般来说,一场大雨过后10天以内河里能保持相对均衡的流量。近一段时间,吴新与企业办的王主任去冷水河踏勘了几次,吴新越来越有信心。冷水河的下游有两座小型电站。那天,他们在回转的时候,吴新提出要去看一看,征求一下企业的意见,王主任说,电站我们就不去了吧,那里面的问题多。吴新说,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王主任说,我建议您还是不去为好,那里面就像一个笼子,门是开着的,进去了就爬不出来。吴新更是纳闷,目前,只有水电企业效益稳定,既然这样,又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呢?再说,这些个小企业改制民营是大方向,至少还没有端掉企业职工的饭碗吧。吴新知道老王是个实在人,如果没有什么特别棘手的问题,他是不会这样断然阻止的。因为他毕竟搞企业这多年,里面的进进出出他十分清楚。吴新说,好吧,我们今天就不去了。
吴新到这两个电站去是几天以后的事。这两个电站是大办集体时修建的,基础设施建设全靠义务工,补了一点伙食。吴新首先去的是双桥电站,这个电站装机800千瓦。吴新找到一个老职工,他姓程,50多岁了。吴新说,我是镇政府的,我姓吴。程师傅说,我知道。前些年要是有你这样的领导就好了哟。吴新感到一阵心热,想不到他这样一个民选的镇长,在企业也有这好的口碑。程师傅接着说,我打个比方说吧,我们现在的情况,就好比自己家里有一些值钱的东西,而强盗不知道放在哪里,咱自家人开着门告诉他去什么地方拿。吴新一听这个比方有点深度,他觉得有必有再问几句。还没等吴新问,程师傅就回答他说,我们镇就是上面不拨一分钱,有这两个电站的收入就开得转。这一下贱卖出去,怎么向全镇的百姓交待?
吴新在这里逗留了半天,他这才知道,这两个电站原来就是靠贱卖来实现民营的。他回了镇里,第二天一早就把企业办的老王叫来了,他问了这两个电站的民营情况。他从老王口里得知这两个初步估价近千万元的电站总共才卖了180万元。吴新问,这是谁评估的,那些个民工建勤的投入未必比狗屎都不如?老王也一时无话可说,吴新向老王了解一些情况后,就叫他回去了。
吴新到大塘乡去找苟大红是当天的下午,他原本是想找苟大红了解一下,两个电站实施民营的一些具体情况的。但他到了大塘乡以后才知道苟大红原来不在大塘乡了。首先是他与陈娟已经离异,其次是他办了停薪留职手续,去了何方谁也不清楚。凭直觉,吴新以为苟大红是知道其中的情况的,他毕竟是当职的领导,里面一定有很多的不为人知的细节隐藏在深处。他知道苟大红不一定会向他全盘托出。但有些敏感的话题苟大红是不得不把事实讲明的,不然他也脱不了干系。这就是吴新的结论。
那天他正在办公室看文件,企业办的老王就进了他的办公室。吴新感觉到老王像有什么急事非找他不可。老王走近吴新,小声说,我前两天进了一趟城,是黄县长点名要我去的。吴新知道黄县长以前分管工交企业,吴新以为黄县长要老王进城无非也是了解了解红山镇的企业发展情况,他上次在全县乡镇长会上不是还为红山镇的项目建设着急吗?批评我们没有理清思路。吴新问老王说,黄县长对红山的企业发展作过什么指示没有?老王摆摆头。吴新又问,那他找你去干啥?老王说,他没问别的,只是问这段时间你在忙啥。吴新说,想不到黄县长还真体恤下属的。你怎么说?老王说,我说您最近在作些相关的调研,重点是乡镇企业。吴新说,老王你回答得有水平,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忙。老王又说,我还说了您去了已经改制的两个水电站。吴新说,那又怎么啦。它毕竟也是属咱红山镇的地盘呀!老王说,反正我是这么说了,您自己提防就是。老王说后就出门去了。吴新笑笑,自语说道,你还是个明白人。
自从吴新选成了镇长后,县直副科级以上的干部除了李子发来了一次外,其余连影也没有见到过。吴新通过上次在县城的冷遇他也逐步理清了这里面的情结。县直一级单位的头头们,谁愿意去理会一个说不定明天就要被搬下台的民选镇长呢?吴新也十分知趣,他自知自己不被看好,也就不必去与人套什么近乎,他知道那也是没用的。
现如今却不同了,自从老王被黄县长招进城以后,不单与乡镇结合紧密的扶贫开发办,农业局、林业局、经贸局、计划局、财政局、水电局等局局长来了,分管财经的胡副县长也到红山镇作过好几次调研。并由黄县长亲自出面把几个相关部门的头头弄到红山镇开了一个办公会,吴新作了全面汇报。红山镇遗留下来的几个老大难问题,在这次会议上都作了一个了断。比如,镇中心小学的建设等。
开完办公会后,黄县长留下来专门找吴新谈了一次话。黄县长问他这样的办公会怎么样?吴新说,看来只要领导重视,什么事都好办了。黄县长说,就是吗,干什么都得要有人支持,你光杆一个,在现实的社会你能有什么作为?吴新点点头。黄县长又说,今后,红山镇的发展,政府要给一定的优惠政策。我知道你在对冷水河流域的综合开发作深入的调研。你知道,这可是个大的项目,干成了,不光红山镇的财源建设上来了,群众得到了实惠,出一个两个县级干部也是极有可能的。下一步我们就一起来做计划。县里也为你们先拨一笔启动资金。
吴新送走了黄县长,他从马路上回到办公室,他简直像在飞翔,平时高大的办公楼,宿舍楼,仿佛一下子就趴了下来,与自己一般高低。这是怎么回事呢?他仿佛一下就踏进了一个童话的世界。常说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那毕竟还是几十年呀。这一切的变故宛然眨眼之间。吴新带着这种情绪给茶杯里续了水,竟然把一个大大的办公桌搞得一塌糊涂,四周都在滴水,闹得他手忙脚乱。
黄县长说的话在红山镇兑了现。50万元的冷水河开发前期经费已到账,县直各相关部门也在积极筹备,做项目的做项目,搞设计的搞设计。这期间居然还来了几个大的投资老板,一打听他们是县招商局引进来的,李子发自然功不可没。更让吴新感到惊讶的是,有几个老板十分看好这个项目,居然还提出把红山镇的公共设备建设也纳入揭标的优惠条款,其中就包括无偿投资建设红山镇中心小学等。
按照李子发的说话,红山镇一个夜晚就把乌鸦变成了金凤凰。吴新在李子发眼里的形象也大变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老实巴交的吴新还有魔术般的能耐,把白纸捻成了钞票,把清水酿成了美酒,把乌鸦变成了凤凰,甚至把绞索都变成了金项链。真是太不简单了,这是他不可想象的。李子发不得不佩服得五体投地。同时,他也不得不重新检讨自己对吴新灌输的那些观念。李子发庆幸的是吴新并没有受自己消极言论的影响,而是脚踏实地地在干事,为老百姓干实事,不然他那些观念会毁掉一个有作为的基层干部,也许是未来的县级干部。现在树吴新为典型他李子发服,他觉得世间并没有一团漆黑,并不是如自己想象的那样悲观,积极必然战胜消极,正义必然战胜邪恶,李子发更相信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这是从吴新的身上他才进一步认识的。李子发与吴新虽然是同学,但随着吴新的声名逐渐响亮,前程一片光明的时候,李子发不得不觉得自己有些卑微起来。他与吴新偶尔碰面,说话的语气与声调再没有了以前的那种洒脱和随意,而是显得呆板和拘谨。吴新想人说有为才有位,要不是自己搞了些让人信服的事,抓住了冷水河的开发,他李子发能这样对我谦恭吗?他能改掉他那种盛气凌人,导师般的训政口吻吗?不会,绝对不会。李子发还是那个李子发。
这一段时间,吴新基本是县委、政府大院的常客,那些个公勤人员见吴新在走道里走,就主动靠在边上,细声软语地向他打一声招呼。主任科长们见他进了办公室,立即起身,有的还故作惊讶地挤眉弄眼,仿佛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冷不丁就一下出现在自己面前,于是一面紧紧握手一面拍着他的肩头,嘘寒问暖的。吴新受到这样的礼遇,自然觉得来之不易,倍感珍惜。既然这样的局面冷不丁一下子幸运地落在自己的头上,总不能亏了它吧,自己在作态上也得与之相辅相成,相得益彰。于是从现在起,自己必须要表现得老沉持重一些。吴新也明白,所有人似乎都有一种奴性,如果你得到某些让人抬眼仰视的地位,而又不得善待,言行举止不相适应,别人就会斥之为有位没品,或是说他本不该或不配享用这一切。要是你能很快地找准位置,变换角色,左右适中,不愁别人不敬你三分,让你一丈。于是,吴新最近与人讲话总是多了一些“嗯、哦、嘛”等之类的衬词。这些衬词一加,吴新自己觉得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深沉、老练,还有那种人们常说的成熟。有时吴新睡在床上,他老想起自己与小学校长刘一山雨中在船码头上与船上的人挥手作别的那一幕。其实,那船上不一定有杜云芳,就是有杜云芳也不至于疯成那样,嫌挥挥手还不够,还非得把个破夹克脱了挥,这不是疯子又是啥。不光自己疯了,刘一山也疯了,那船栏上的人也都疯了,他们凭什么也跟着起哄。这一闹剧的结果是自己得重感冒病了一场,刘一山也病了。那可是豆子大的冷雨呀,还有那迎面打来的瑟瑟江风。不病一场才怪呢,幸亏只得了重感冒,要是疯到了极处,一下跳到了冰冷刺骨的江水里,那才叫有戏看了,即使不让河神收编,得一次伤寒也不是不可能的。要是那样指不定会是什么结果了,难道还会出现红山镇日今蒸蒸日上的发展态势。吴新觉得自己是幸运的,红山镇也是幸运的。他老搞不清自己那次为什么会那样投入,那样虚幻。现在他简直不相信那愚蠢透顶的事会是自己干出来的。
这期间,县里又召开了两次全县乡镇长会议,吴新在会上作了典型发言,介绍了红山镇抓项目,招商引资的先进经验,分组讨论时,各乡镇都表示要以红山镇为榜样,加大工作力度,缩小发展差距。之后,渔坪镇的镇长赵红兴还组织政府班子成员专程到红山镇参观学习。吴新没有出面接待,因为他先前刺伤过他,很恼火,吴新在心里说,你小子知道我吴新还有今天。赵红兴这次是折了面子,他离开红山镇之前,找到司机小苏,买了两条中华香烟,要他转给吴新,并说要吴镇长原谅他的过失。司机小苏把烟和话都带到了,吴新感到无比的畅快,他把烟给了小苏,自己留下了话。
红山镇自从苟大红出事之后,就一直未配书记,据说组织部门物色了好几名候选人,但都未能到任,原因是都不愿到红山镇来与吴新共事,似乎红山镇是其政治生命的陷阱。但日今是有人愿意来了,他们一掂量,似乎谁也不够格。果然不出大家所料,吴新公示了。一个星期后,他任了红山镇党委书记。现在吴新走在大街上,他仿佛觉得自己全身都带有弧光,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刺激别人的眼球。同样也会有数十双,乃至数百双眼睛在齐刷刷地盯着他,因而,他走在镇街上只能是目不斜视地直抵目的地。
这一天吴新突然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这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前任书记苟大红的前妻陈娟。吴新心里一阵乱跳,这种乱跳是吴新从来也没有经历过的,而且预示着一种非常愉悦的体验。他认识苟大红的前妻陈娟,在县农行工作。吴新非常慌乱地给她报了自家门号,这是吴新在红山镇的新寓所。
陈娟进了吴新的房门。此时已是旧历6月,陈娟的装束很透薄,那件紧身的碎花短褂包裹不住两个紧贴着的大奶子。吴新之所以对陈娟有那种冲动的预示,主要还是源于她的那对奶子。两人见面后的第一眼对视就把各自的激情提到了嗓子眼上,直至唇齿间彼此对等的交换。
吴新解开陈娟的衣扣后,他才发现陈娟不仅奶子大,而且皮肤也是出奇的白嫩,虽然是三十大几的女人,但由于调养好,腰胸依然是富有弹性的质感。陈娟自己解开乳罩的那一刻,吴新几乎是蒙了。那两个圆球样的大奶子,几乎是从乳罩里迸滚出来的。吴新用嘴舔着她的胸脯,随后又舔她的肩背,陈娟闭着眼迷醉般地任由他摆弄,吴新实在是憋不住了。他迫不急待地把陈娟平躺在凉悠悠的地板上。陈娟两条丰腴的大腿就排成了一只等待丰收的漏斗。两种声响只伴了两三次奏鸣就完全安静了。这一切的时间不过一刻钟,而且都是在卫生间里进行的。但双方似乎都很满足,脸色都是血红血红的,尤其是陈娟白净且带有几粒雀斑的脸盘上像是扑了一层厚重的胭脂,十分性感。一会儿后,这种性感,不得不又撩起吴新又一轮攻势。这一次吴新做得不很成功,陈娟经历了长时间的等待,好在她全力抚弄配合,吴新才完成了。这一下吴新是彻底萎了。他却变得清醒起来,似乎对眼前肉碌碌的一团产生了几分厌倦,这种情绪他自己也弄不明白是怎么萌发的。好在陈娟完事后就简单地处理了一下,立即穿上了衣服,因为地板是大块的白色防滑瓷砖,很干净。她打理一番后依然端庄漂亮。她提了自己的小包就要出门了,吴新实在是不好再留她了,她临走说了一句话:你帮我赶走了那个婊子,我就算谢你了。吴新机械地点点头,陈娟很洒脱地走出了吴新的新寓所。吴新很想笑,殊不知自己那次在雨中差点冻坏,落得的那一场高烧重感冒的全部价值就是这么简单的一种了断。吴新觉得似有不值。
这个炎热的夏天即将过完,立秋前几次反弹的热浪差点把个红山镇点着了火。尽管这样,吴新每天还是坚持在办公室坐几个小时,处理一阵公务后就到镇街上走一走。这一天他就走进了企业办公室老王主任的家。老王整天穿着个裤衩在家摇着蒲扇,天实在是太热了,老王不去办公室似乎也情有可原。但他毕竟是没有上班,于是吴新进了门,他本能地情绪紧张起来。老王为了把气氛缓和一下,他居然对吴新说,看来上次我对您说的那些话是多余的。老王很难为情地笑了笑,吴新自个找把椅子坐下说,什么多余不多余,完全不是这样。老王的夫人给吴新递了一杯茶也是珍眉茶。老王的夫人很年轻,才25岁,是老王的第二任妻子,因为老王的前妻不能生孩子,前两年离了,老王觉得自己不能再拖了,不然真的是要绝后,于是,他就在山里找了一个大屁股的未婚女人,目前正挺着肚子妊娠。老王说,我就搞不明白,明明是一件坏事为啥就立马变成了天大的好事了呢?这种扶持力度可是红山镇从来也没有过的呀。吴新说,你搞不清楚谁搞得清楚?这一句话呛得老王一个寒战。老王立即辩白说,我可是瞎说一气呀,我连什么事也搞不清楚。吴新笑笑说,你慌个啥,我又不会吃了你。老王说,我倒不是怕您吃了。您也知道我不是包子馒头,充其量是一块没人理的狗骨头。吴新在心里说道,难怪你这多年起不来的,你不是个精明过人的老滑头,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老笨蛋。吴新想,看来在你这里是找不到任何细节了。他起身告辞,就在吴新即将出门的时候,老王抛出一段话说,小吴,我与你共事多年,我知道你混到目前这局面不容易,但我不得不说句真心话。老王停顿片刻。吴新转过身望着他说,我在仔细听着。老王接着说,你要是看到强盗在偷东西,千万别去声张,如果是这样,下一个遭殃的就是你。你不如靠上去与他分得赃物,他会大大方方地分一块给你的。吴新听了浑身来了一阵冷汗。他看着眼前的这个老王,再不是他印象中的那个逆来顺受的老王了,他的话就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地淋了吴新一个够。吴新走出老王的家门,他再看这个镇子是多么的实在而古老,近来在他头脑里萦绕万千的浮繁与热闹,已经沉淀成小镇平实的生活状态。吴新心里一下子踏实起来,他要感谢老王,他并不一定认同他的观念,但却是他才叫自己清醒过来的。吴新猜想,老王是实在没有什么交给他了,他只能这样。就如一个贫困的农妇,她只能捧给你一钵上好的包米饭,她尽力了。还能怎样呢?
吴新回到办公室,秘书小秦就送来一只包裹,这只包裹包装很精致也很牢实,是从遥远的K市寄来的。吴新纳闷了,自己在K市并没有熟人呀?他突然想起了杜云芳,于是就有了一种自觉的戒备,是不是她制作的一只精美的炸弹。红山对她不起,她使出这样的决绝的手段是极有可能的。
吴新忐忑不安地把这物件抱回了宿舍,吴新好不容易才把那盒子撬开,他一看心里释然了,原来是两张光盘和一帙发票的复印件。发票复印件里夹有一封信,这信是前任书记苟大红写的。吴新看完后觉得两眼刺热。吴新一开始就觉得苟大红寄来的这些物件必然有重大价值。他等小镇入睡以后,他才安安静静看那两张光碟。吴新看过光碟和那帙复印件后只有四个字来形容,那就是“触目惊心”。这些都是那两座水电站改制成所谓“民营”的重大证据。吴新头脑中的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顷刻间变成了一群野狼,把一只丰润的肥绵羊肢解成一堆残渣。那绵羊笨拙的形象总是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连同情的份儿都没有。吴新突然想到近来的一些变故,他又能说些什么呢。只能解释成是一种巧合,那些身上有硬伤的人,必然会露出些败相来,哪怕是十分隐密的,只要你去捣,无论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他都会本能地加以防护。吴新想,自己到电站作些调研,本不是什么极端的行动,只不过是日常工作的一部分,没有想到,这一下就触动了有硬伤者的敏感神经。尤其是苟大红失踪以后,他们就是怀疑苟大红把一张记录硬伤的诊断书交给了一个人。不然凭什么这个人非要在这个时候去插手那两座电站呢?于是他们的那根弦就绷得更紧了,只差一点就会溃断。因而,他们不得不提高戒备。吴新断言,这就是自己这样一个“民选”的镇长被逐步吸入权利场的原因之所在。
吴新又看了一遍苟大红的来信,他自己也被苟大红叙述的那一幕感动了。那一次,吴新与刘一山赶到船码头,苟大红和杜云芳早已上了船。他们的情绪是孤独迷茫的,这一走对他们来说也许就再也回不来了,他们多么希望有亲朋好友来送上一程,哪怕是来船码头看一眼也行。看来他们这一愿望是难以实现了。他俩凭窗而望,看雨中的街景,看岸上的河柳。汽笛响起,惆怅的心绪袭上心头。正当船要离开码头,他俩同时发现岸上有两个人在雨中挥手作别,那是多么熟悉的两个人呀!他们断定吴新与刘一山是来送别他俩的。他俩激动了,他们万想不到吴新和刘一山在雨中是那样的执着坚定。苟大红和杜云芳理解成这是对他俩诚挚的祝福。等他俩挤出船舱,依凭在船栏上时,船已经离岸很远了。他俩又见吴新和刘一山脱了上衣在大雨中拼命挥舞,这不是至交亲人又有谁做得到?客船渐渐远去,他俩还能看到遥远的岸边有两个雨中挥舞上衣的送行人,只是越来越模糊了。苟大红和杜云芳紧紧地抱在一起,望着那模糊的两个人影泪如泉涌。苟大红在信中说,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动人的场面。他之所以把这些转交给吴新,一是因为信任,二是觉得他有用。他相信吴新会处理好这些证据的。
这天夜里,吴新做了一个梦,他变成了一个持枪的猎人,在追逐一群野狼,但临近了却怎么也扣不动板机,他急得满头大汗……
第二天,他把那些物件重新装进那牢实的木盒里。他知道,如果现在就抛出去,红山镇好不容易才营造的良好发展势头就会消失殆尽,冷水河的开发项目必然会停下来,镇中心小学教学楼筹建必然中断,受损失的还是红山的几万百姓。他只能暂时妥善保存,等待时机。什么时候脱手他不清楚。
第二天下午,县政府办公室的刘主任来到了红山镇,他单独把吴新叫到外面说了一件事。刘主任说,县里领导对你一直很关注,也很关怀。实话说,你迟早是要进城的,目前领导给你安排了一套新住房,120平米,进城后住方便,免得到时手忙脚乱的。你不妨进城看一看。吴新未置可否。老刘说完就上车走了。吴新突然想起企业办的老王总结的关于强盗的那一番话。他一下子把老王敬奉成了一个地道的哲学家,不再是把个嫩女人肚子搞大了的老家伙了。吴新在心里骂道,老子日你娘,什么事你都看得透么?吴新狠踢一块横在马路边的石头……
[原发《长江文艺》2006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