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节日心情
萧云川对过不过节的并不感兴趣。还是自由身的时候,脑子里灌满了生意,几乎没有逢年过节的概念,也只有妻儿提醒的时候,他才有点模糊印象。儿时,虽说是位居大家族中的尊宠位置,但那时的过节还是清寒的,弄点肉,几道蔬菜就算是过节了。大家族解体后,小家庭的日子更加清贫,他巴望的节日除了春节,再难找到一丁点荤菜踪影。渐渐的,节日的诱惑不再停留他心海。学生时代,他整日泡在课堂、图书馆的书堆里,过节的印象渐渐淡化。工作之后,结婚之前,别人过节,他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抬头仰望望天空圆月,他才想起今天是中秋节了。婚后清苦的家庭生活,女儿思语在同学面前的自卑,深深激发了他:改变贫穷仅仅靠夫妻俩那一点点死工资是远远不够的,必须从根本去改变穷困,要像富人一样风风光光地过好每一个节日。几经拼搏,终于摘掉了穷人帽子,但他仍没找回幼年时光过节的乐趣。“追逐到了财富,却丢失了幸福真谛。”思语如是评价父亲。他并不以为然:人嘛,幸福的理解各有不同。拥有财富找回遗失在世俗里的尊严就是最大的幸福!
每逢佳节倍思亲。团圆节日往往勾兑出对亲人的浓浓思念。终日奔波,一旦失去自由,人们便有闲心重温旧情了。所以有了雷组长的倡议和众人响应的局面。但对于萧云川来说,对亲情回顾和思念越深是就越痛苦,与其如此,不如来点最现实的,比如减刑。
与魏大账打了口水战后,萧云川四处溜达,循着蒸汽声来到饭菜操作间。主食组在杜龙的带领下已经开蒸笼门分饭了,而熟菜组早已将地瓜炒肉片分装完毕,正在洗刷锅台。萧云川将注意力转向了小灶台,便踱了过去。熟菜组长光着上身系着围腰带着一个下手一副大师傅掌勺的架势。萧云川瞅了瞅几道配菜,问熟菜组长:“中午有安排?”
“调度安排炒几个菜。”熟菜组长低头调试柴油火苗,回答。
经常有值班民警嫌送进监狱的民警饭菜口味差,背着领导安排犯人弄几个小炒。
犯人每次都有意地弄出两名值班民警吃不了的数量,然后名正言顺地自己享用。萧云川想到今天邬调度可能私下安排了聚餐菜,于是便问道:“谁用?警官?”
“不知道。”熟菜组长答。
“监区长他们走了吗?”萧云川喃喃,并习惯性地朝民警值班室方向张望,尽管只能看到操作间景象。
“萧会计,今天过节,你有什么节目啊?”熟菜组长将瘦肉丝倒进一锅热油中,回头问道。
“只做观众。”萧云川回答,“你有节目吗?”
“我啊,和杜龙合奏电吉他。”熟菜组长回答。
别看杜龙满身文身,一脸痞性的,可他的吉他弹的确实没话说,不比歌舞厅里演奏的差。萧云川看杜龙不顺眼,但这一点,很是佩服。他颇有兴致地说道:“是吗?今晚我一定认真欣赏。”
“献丑了!”熟菜组长谦虚地说道,“我还要多向杜龙学习呢。他演奏的技巧很高。”
“杜龙原来在歌舞厅做过?”萧云川问道。
“当然。”熟菜组长说道,“不过,听说他是在歌舞厅收保护费的。”
“对,那里是他的生存之地。”萧云川心想,就凭杜龙的无赖德行哪会老老实实地干体力活赚钱。
午饭时光,等萧云川进了调度室的时候,那里几乎云集了邬调度、魏大账、臧保管、雷组长、记分考核、杜龙和熟菜组长等骨干,济济一堂。在以民警名义做的四道菜当中,萧云川捧着餐盘却没发现送菜司机捎带的卤菜,便向臧保管望了一眼。臧保管默默地回望一眼,吃得津津有味的。没有卤菜的中餐,萧云川仍是吃得透鲜,吃得酣畅,不禁念道:“还是小锅的菜香啊!”
“萧会计在外面吃的都是大餐,并不觉得家常菜可口吧!”厚着脸皮霸占着座位让萧云川一直站着的杜龙用筷子剔着牙缝,问道。
“家常菜很香。”杜龙老三老四地硬是不让位给主人,萧云川很是感冒,但因为这一顿的新鲜大米和可口的小炒,便很快忘却了那一份厌恶。
回答了杜龙,萧云川心中的反感油然而生,转身第一个捧着空餐盘走出调度室。
洗了餐具,萧云川习惯性地向值班室张望,而那里铁门紧闭,不见民警身影,他猫在旮旯里便叼上一支香烟。
以前当老板时,政府官员和生意合作伙伴他是应接不暇,进的是高级饭店,点的是名目繁多价格不菲的各种菜系,难得回家吃一顿家常饭,他都忘记了家常菜是什么滋味了。今天,他觉得家常菜比饭店的高档菜好吃得多。
萧思语被任命为总经理助理,有宴请公司各部门经理之意,高茜允诺,却自行留在公司吃便当。席散,萧思语在众人簇拥之下回到公司,敲了敲高茜办公室的门,问高茜:“妈,今天是中秋节,老爸能吃得好吗?”
“思语,你爸在伙房,伙房的伙食还会差吗?”高茜走出假寐,端详镜子,涂抹困眼,微弱地回答。
“哦,希望老爸心宽体胖过好节日。”萧思语说道,“晚上我想给老爸打给电话,问候他。”
“丫头,你忘了?监狱里是不允许你打电话进去的。等你老爸打来你再尽孝心吧。”高茜打了一个哈欠,说道,“不过呀,今晚我有个宴会,只有你接电话啦!”
“中秋节还要宴请客人呀?”萧思语直愣愣地问道,“谁还不回家吃团圆饭,害得我们还不能吃月饼赏月亮?”
“还不是为你老爸?”高茜愁云满面地说道,“不把你爸的事情落实了,我是食无味,寝难安哪!”
“这么快就联系上了?”萧思语喜悦地问道,“他是谁?”
“抓管教的监狱长,是副职。”高茜无精打采地说道,“你去忙吧,让我一个人养养精神准备晚宴。”
上床午休时,萧云川突然想起了节日礼物,便问邬调度:“调度,今年没有月饼?”
“有啊!只是订的月饼下午才能送到。上午监区长还追问呢。”邬调度翻转肥大的屁股,懒洋洋地回答。
“现在谁还对月饼感兴趣啊!”魏大账嘟囔着。
“这是文化,不能丢!”来清点人数的雷组长说道,“我们是龙的传人,延续传统我们责无旁贷。”
“呵呵,自由都可以丢,还有什么不能丢的啊!”臧保管闭着眼睛接茬。
“数典忘祖。”邬调度有气无力地念道。
我就随便问了一句,大家伙就像林中的小鸟唧唧喳喳的没完没了。萧云川觉得很是滑稽,暗笑,说道:“休息!”
下午,验收了一车月饼,监督他人分发给了各监区,一身是汗的萧云川便龟缩在调度室里的吊扇下享受清凉。
“热死了我。”臧保管嚷嚷着闯进调度室,站在吊扇下用毛巾擦汗。
“秋老虎发威,白天吃不消,晚上还是比较凉快的。”萧云川说道,“哎,我说老臧,卤菜……晚上用?”
“邬调度说是雷仁主意,晚上锁了号门吃消夜。”臧保管回答。
“锁了门,雷仁不和我们一个房间,他怎么进来?”萧云川狐疑地问道。
“雷仁是什么人,你不知道?”臧保管系好上衣扣子,说道。
犯人撒谎的本领很高。不知道是某些监狱警察智商低好糊弄,还是他们懒得较真,反正只要骨干犯人说一,他们不会怀疑是二的。萧云川被提了醒,说道:“既然雷仁有把握,我们还替他操什么心呢。”
“听说今晚你有节目?”萧云川说道,“看不出老臧你还真是个才子啊!”
“我是被凑上数的,我也不愿意,是教导员做我工作的。”臧保管自嘲,“有的政府官员其他本事没有,喝酒、跳舞、唱歌的技能不比专业的逊色。”
“言之有理。”萧云川感慨地说道,“每回陪政要进KTV,听着他们歌唱技巧和音色,我时时在想,一旦丢官罢职了,他们还可以唱歌献艺为生。的确,官场能造就人才!”
“你……哈……”臧保管瞅着萧云川认真的五官,忍不住扑哧一声,笑道,“你呀,老萧,你要是演小品,自己不笑,准叫观众笑得捧腹。”
“忽悠,你这是忽悠。”萧云川笑指臧保管,道,“我有你们官员的本领?”
“越说越来劲了你。”臧保管严肃地问道,“好像你天生憎恶官员。那你还和他们如胶似漆的?”
“各取所需。”萧云川说道,“我郑重声明,我并不憎恨官员。没有他们,社会就会处于无政府状态了。”
“前一句,说出心声,而所谓的声明则口不由心了吧!”臧保管说道。
“晚上你唱哪首歌?”萧云川问道。
“啊……老萧你说唱什么呢?”臧保管适应了萧云川话题转换,问道。
“嗯……那就来一首《铁窗泪》吧。”萧云川故作正经地说道,“一来,政府欢迎,二来,以此忏悔,唤醒某些同犯的冥顽不灵。”
“哼,亏你想得出!”臧保管念道,“我都受不了你的冷嘲热讽的,也难怪魏大账抱怨你阴毒了。”
“魏大账说我……阴毒?”萧云川脸色发了绿,待缓和之后,说道,“可笑,可笑至极哟!”
“哟,中秋节萧会计发什么感慨哪?”魏大账背着双手走进调度室,问道,“可笑什么啊?”
“笑天下可笑之人。”臧保管答道。
“大肚弥勒佛?”魏大账回避了萧云川,审视臧保管,说道,“议论谁呢?”
“疑心病太重,你。”臧保管说道,“我们是在闲聊。”
“犯法的事不在小,绊人的桩不在高。”魏大账念道。
“老魏,你说的我听不懂啊!”臧保管问道。
“老臧,老魏担心我们在他后面使绊子呢。”萧云川说道。
“噢……好像是有这么一层意思。”臧保管问魏大账,“你在担心有人影响你四季度的减刑,是这么回事吗?”
“我就随便念道一下,你们就想得这么复杂啊!”魏大账呵呵笑起来。
“老魏,你减刑是铁板钉钉的,谁放你坏水那不是螳臂当车吗?”萧云川说道。
“话不是这么说的。”魏大账似乎心情不错,对萧云川说道,“这个世界没有绝对,任何可能都会发生的。”
“你这么小心,今晚我们的聚会你不参加了啊?”臧保管问道。
“小心是一回事,行事是另一码事。”魏大账说道,“入乡随俗不是错。”
“法不责众,除非当局想一锅端了。”臧保管说道。
“老臧理解透彻,不愧为官场老手。”魏大账说道。
“和你们在一起,我学到了不少东西。”萧云川说道,“人说监狱是一个大熔炉,一点不假。”
“官场的学问很简单,你读一读《厚黑学》就明白了。”臧保管笑着说道,“我说老萧,要说有真学问真本事就属你了,等我和老魏刑满出去了,到你公司谋一个差事混口饭吃,行不?”
“说我心坎里去了,我正有此意。”魏大账立刻接茬。
“呵呵,一唱一和的,像演戏。”萧云川摇摆着手说道。
“哟,哟,不乐意了啊!”臧保管说道,“好歹也在一个战壕里奋斗过,战友之情不念,你……不像话了啊!”
“老臧,你是在滥用,是玷污‘战友’之神圣哟!”萧云川被逗乐了,诙谐地说道,“我们都是有罪于人民的人,充其量是同犯。”
“别转移话题,你答应不答应。”臧保管问道。
“是啊,也就是施舍一碗饭嘛。”魏大账说道。
明知道眼前两人是在说笑,萧云川还是说道:“小庙装不下你们俩大菩萨!”
“没劲!”魏大账摇晃着脑袋念道。
“特没劲,很伤感情呢!”臧保管神色忧伤地说道。
萧云川脑筋转过弯了,看着臧保管,笑呵呵地说道:“哟,还挺伤心的嘛!开开玩笑嘛!”
“是很伤心,那我就唱《铁窗泪》吧。”臧保管说道。
然而,吃罢晚餐,提着月饼上了楼,在监区长蒙英主持下的迎中秋晚会上,臧保管并没有去歌唱所谓的悔恨和迎合的歌曲,而是唱了《桃园三结义》,赢得满堂喝彩。
“老臧,音色圆润,中音不错。”等臧保管下了台,萧云川说道。
“还凑合吧。”臧保管可爱地回答。
“你喜欢结交朋友?”萧云川问道。
“你不喜欢社交?”臧保管问。
“社交和结交是两回事。”萧云川说道,“看来,老臧你很重情义。”
“老萧你没有知心朋友?”臧保管问道。
“朋友?哪一类?”萧云川问道。
“可以交心的朋友。”臧保管睥睨萧云川,说道,“你性情孤僻,应该没有可以掏心掏肺的知己。是吗?”
萧云川被击中了要害。自从他被投到监狱里,没有一个朋友来看望过他。没敢正视臧保管的他却不服气地反问:“你有吗?”
“当然有。”臧保管自信地说道,“在社交场合,结识的狐朋狗友数不胜数,但我依然清醒地结交没有功利心的朋友。”
“没有功利的人,有吗?”萧云川狐疑地回眸臧保管,问道。
“如果你认为这个世界人人都是出于功利才结交你的,那么你将错失真诚友谊,
我敢断言,你没有一位知心朋友。”臧保管说道,“你注定孤独。”
“噢,是吗?”萧云川微弱地应着,忽然指着台上与熟菜组长合奏一曲又闭着眼扭曲腰肢表情丰富引吭高歌粤语《千千阕歌》的杜龙说道,“老臧,这家伙有模有样的,很有歌星潜质嘛!”
“隔门缝看人吧。”臧保管说道,“以貌取人只会蒙蔽你的双眼。”
“说话深奥!老臧你原来是学什么的?哲学?”萧云川问道。
“好!杜龙,再来一首。”臧保管带头鼓掌喝彩。
你们以为这是在KTV消遣呢?瞧你们乐得都忘乎所以了。萧云川心里在鄙夷,不觉念道:“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哎,我说老萧,大家正高兴着呢,你别影响大家的情绪好不好?”臧保管回头嗔目说道,“拜托!”
别看臧保管曾经位居市纪委监察室主任高位,官场历练颇深,但也是一个及时行乐、乐不思蜀的主。想一想,真替他悲哀。萧云川侧面端详臧保管肥胖红润的腮帮子浮想联翩,丝毫没有被台上犯人热烈的演出所感染。木然地熬到演出结束,等待收看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之时,雷仁吆喝着要打亲情电话人员名单。犯人群情振奋,纷纷翘首等待呼唤。萧云川想,刚接见一次,电话连着打了两次了,今晚还要不要和高茜联系呢?节日问候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高茜有没有在行动。通过新闻关心了国家大事,了解了国际时事动态,在广告声中,萧云川拎起凳子就想退场。
“老萧,走了啊?”依然盘坐的臧保管碰了碰萧云川的裤腿,问道。
“有点累了,想回去躺一躺。”萧云川俯首回答。
“又没有通知解散,你可以走吗?”臧保管说道。
“对呀,我不能走的。”萧云川扫视全场犯人,说着就放下了凳子,老实地待在原地。
“你心绪不宁的,老萧。”臧保管说道,“人要学会随遇而安。”
“随遇而安,说的容易做到难。”萧云川知道臧保管的意思,回答。
“学会简单,学会满足。只有这样,你才会少点烦恼,多一点快乐。”臧保管说道。
“谢谢!”萧云川回答,“我和你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不都是来坐牢的吗?”臧保管问道。
“你丢失的永远不可能再得到了,你当然可以轻松地放弃,而我,还没丢失的,
你叫我怎么放得下?”萧云川愁苦满面地说道。
“我知道你的意思。”臧保管说道,“我原来是做官的,判了刑就失去政治生命了,我是不奢望重返政坛的;而你,事业只是暂时的中断,你现在完全可以丢下,放心地让家里人去管理,出去之后再接手。”
“你很了解我。”萧云川笑了笑,道。
“以前,我对财富还有点欲望,现在我想通了,拥有财富而失去自由,真的不划算的。更不用说人财两空了。”臧保管出神地望着电视,说道,“比较我,你只是失去了自由,而财富稳稳当当地在那儿呢,还在增值,你应该比我更快乐才是。”
“你说我郁郁寡欢?”萧云川问道。
“追逐财富很累的,而你又不愿意放手,当然不开心了。”臧保管回头说道,“其实,真正让你不开心的是减刑,你说我说得对吗?”
看来,臧保管你真的不愧为搞纪检出身啊,洞若观火。萧云川笑了笑,算是认可,说道:“老臧你减过刑,当然体会不到没减刑人的痛苦了。”
“老萧,此言差矣!”臧保管微微乐道,“我也经历过减刑前后啊,怎么能说我不能体会你的感受呢。”
你是出身官场,即便落难了,还与官场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想减刑还不容易?事实证明你的减刑一帆风顺,而我呢,只是一个虽然略知官场潜规则一二却不愿意与官员打交道的商人,想临时抱佛脚都很难。萧云川神色暗淡,说道:“不一样。”
“不一样?你给个理由?”臧保管问道。
“你……细细品味吧。”萧云川挤出一点笑意,说道,“老臧你是明白人,不难领悟的。”
“还有没有打电话的?”雷组长站在门口朝着犯人大声叫道,“快点啊!”
“雷组长,登记备案的都打完了?”臧保管问道。
“是的,政府允许没有登记的打电话。”雷组长说道。
“不对吧,我还没打呢?”臧保管迷惑地望着雷组长,说道。
“漏了?那你去吧。”雷组长说道。
“我也没打呢?”萧云川举手说道。
“等老臧打了,你再去吧。”雷组长等臧保管去了电话间,一屁股坐在了臧保管的凳子上,凑到萧云川耳边说道,“你是登记的,可你打了两次了,还想啊?”
“女儿从美国回来了,问候一下。”你对我了如指掌啊!萧云川赔笑说道,“谢谢老雷你了。”
“这要看监区长态度了。”雷组长说道,“要不,我替你说一说?”
“我自己说去,不麻烦雷兄你了。”萧云川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