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978年春节到来前半个月,距离利胜天和温雅离开西原省已经将近两年零两个月了。这两年零两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也足以从利椿男的脑海里抹去了她关于父亲和母亲的模样。或者更确切地说,父亲和母亲对于她来说,成为了一种相对化的概念,这种概念似乎只能与两张驻留在两年零两个月以前的形象所联系在一起。而一旦形象发生了变化,似乎她的父亲和母亲就已经不再是她的父亲和母亲了,他们变化了的形象超出了她认知的概念。
所以,当利椿男再次见到利胜天和温雅时,她看着利胜天晒得黝黑的皮肤,以及温雅略显臃肿的身体,她完全将他们当成了陌生人。利椿男一看到他们就立刻关上了门。利椿男心里是感到害怕的,她只能站在窗台边,掀开紧贴着窗户的浅灰色窗帘,打量着站在门外的利胜天和温雅。
那天的天气因为回南天气候的缘故,刘萍在外出上街换购粮食和采买过年所需要的物资之前,她就已经将窗户关了起来。一块块呈方形的玻璃窗上粘着一层单薄的水汽,水汽模糊了利胜天和温雅的身影,露出他们身后排着的一整排立在水泥地里的半截铁轨,铁轨和铁轨之间的最顶端系着一根铁丝,铁丝上挂着未晒干的衣服,床单,还有几颗半枯萎了的梅菜。
“男男,快开门啊,你不记得爸爸妈妈了吗?”利胜天眼看利椿男没有开门,又对着窗户敲了敲。
利椿男回头看了一眼,望向与客厅只隔了一堵墙的卧房,此时的利飞正在不远处的床上睡午觉。利椿男犹豫着是否要将爷爷叫醒,她悄步往前走了去,透过那顶红色的蚊帐望去,只听见爷爷发出一阵一阵的打呼声。
从利椿男搬来爷爷家住下以来,她就知道在爷爷睡午觉期间,无论如何是不允许发出声音或者受到打扰的。起初尚未了解清楚这个规则以前,利椿男就曾经不小心在爷爷睡午觉期间叫醒过他一次,结果爷爷一反常态地挂上了一张黑脸,两只手指作成弯钩状,往利椿男的头顶上就是一敲。疼得她立马哭了出来。
利椿男最终还是没有把爷爷叫醒,她躲在门背后,装作自己不在家的样子。偷听着站在门外的利胜天和温雅交谈,利胜天叹气说道:“你说这孩子怎么回事呢?难不成才两年没见过爸妈,就不记得了?我们变化有这么大吗?”
“这孩子的性格也是慢热一些的,也不奇怪。何况那么久没见过我们了,每次好不容易能通上一次电话,她不也是死活不愿意说一句话。”温雅放下手里提着的两小盒使用红绳扎在一起的云南鲜花饼,解下头上戴着的一块蓝白色扎染头巾,说道,“要不我们到车站去看看好了,说不定爸爸在上班呢?我们也可以问他拿了钥匙再回来。”
“也行,走吧。”利胜天和温雅又提起行李,朝火车站方向走了去。利椿男靠在窗前,望着父母远去的背影,心中似乎仍在犹豫着,他们真的是爸爸妈妈吗?为什么他们会变得不一样了呢?奶奶也没有说爸爸妈妈今天会回来。
片刻后,利胜天和温雅又从火车站饶了回来,这一次他们绕到了临街的后门,敲着门喊道:“妈,是我,胜天啊,开下门啊。”
听到利胜天熟悉的声音,利椿男立马转身从客厅跑到了自己的卧室,透过窗户的边缘处往外看去。只见利胜天和温雅站在门边,邻居钟叔朝他们二人走了过去,说道:“哟,胜天回来啦?两口子一起回来的啊?”
“是啊,今天刚回来的,改造回来了。”利胜天一边说着,一边递上香烟,“抽根烟。”
“回来过年吗?过完年还回不回云南去啊?”
“不回了,这次回来就待着这边了。”
“那就好啊,还是离家近些好,不过你爸妈以后年纪大了,没人照顾就可怜了。”
“你有没有看到我妈啊?”
“家里没人吗?”
“敲了好久都没人开呢。”
“没准上街买东西去了,要不到我家里坐坐,等一会儿?”
“不用那么客气了,我们坐车也坐了一天了,就在这站着等等吧。”
在利胜天和钟叔谈话间,温雅已经看到了刘萍的身影,她提着一袋大米,一小壶花生油,还有一袋木薯,土豆和花生。仿佛她那具瘦小的身体就是因为吃苦耐劳的美德而被压得越发矮小了。温雅立刻拍了拍利胜天,说道:“妈妈回来了,快过去帮她提一下东西。”
刘萍第一眼看到温雅和利胜天时,似乎还不愿相信,激动地放下手里的物品,抓着利胜天的手,说道:“怎么?怎么你们回来了?怎么没提前给家里打个电话呢?哎呦,你看你们俩都晒黑了,在那边一定很辛苦吧。”
“妈,我来吧。”说着,利胜天提起大米和油壶,说道,“爸呢?他怎么没和你一起吗?又去下棋了?”
“你爸在家里啊,他没给你开门吗?”
“没有啊,男男看见我们就把门给关上了。”
“肯定是太久没见你们,认不出了。没事的,过两天就好了,毕竟是自己的孩子。”说话间,刘萍已经插入钥匙打开了后门,一推开门就看见利椿男躲在远处的墙壁后方,偷偷地看着他们。她又向利椿男招了招手,说道,“男男,快过来,你看谁来了?你爸爸妈妈回来了,你妈妈还给你带了好吃的饼干呢。”
利椿男仍是不愿意靠近一步,嘟着嘴看着温雅和利胜天。这时,利胜天一个大步走上前,就要将利椿男抱起来,然而利椿男还是本能地躲开了。她远远地躲开了她的父亲,拒绝着这个新的形象和存在靠近自己,一个人跑回卧室里,关上了门。利胜天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一天晚上,为了庆祝利胜天和温雅的回来,刘萍特意将仅有的猪肉割下了一大块,做了一碗红烧肉。她又将肥猪肉炼出来的猪油炒了家里剩余的三个鸡蛋,然后把今天刚刚换回来的木薯切片,过水,加入葱花炒了起来。
吃饭期间,利椿男仍是一言不发。她捧着白色的瓷碗,不时瞥着余光打量利胜天和温雅。饭还没吃完,隔壁的一个小孩子——也是利椿男在火车站家属区里结识的好朋友朱雅琼跑到里利椿男爷爷家的门前,喊道:“男男,男男,你一会儿要不要和我们去看电影?”
不等利椿男先说话,利胜天就先笑着回应了朱雅琼,说道:“看什么电影呀?在哪看呀?”
“我姐姐说今晚上操场那边会放电影,还是外国电影呢。”
“你怎么知道是外国电影啊?”
“我姐姐说的,是俄罗斯电影,俄罗斯,就是外国,他们那里的人都长了蓝色的眼睛和金头发。和我们可不一样了。”听到朱雅琼这么一说,利椿男已经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她走向朱雅琼,靠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朱雅琼转身就离开了。看到这一幕,利胜天和温雅都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这天晚上在平亭村所播放的电影是由米哈依尔·卡拉托佐夫所导演的《雁南飞》,这部电影对于当时年仅七岁的利椿男而言显得过于晦涩。她所能记住的只有女主角薇罗尼卡那双如狐狸般神秘的眼睛,还有那只松鼠娃娃。尽管如此,那些利椿男看不明白的蒙太奇段落和形式技巧,以及那一个个低机位的大特写镜头和凝望人群的移动镜头还是在她心中埋下了一个未经发散的情绪化的种子。
温热的黑夜笼罩在平亭村的上空,因为空气的闷热,反复无法入睡的利椿男偷偷从床上爬了起来。她光着脚丫子,沿着远处稀碎的交谈声走去。不远处的客厅里摆着一张利飞从火车站单位宿舍借回来的铁架床,利胜天和温雅架在那张窄小的铁架床上,不时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温雅靠在利胜天的胸膛前,柔声说道:“还是家里好呀,没想到一走就是两年多,男男转眼间都长那么大了。”
“是啊,还好四人帮给弄下去了,不然都不知道能不能调回来呢。要是再过几年才回来,男男肯定早不记得我们了。”利胜天又叹了一口气,说道,“现在我们回来了,又到姐姐他们准备要离开了。”
“他们去哪呀?”
“姐夫他爸爸病重了,又不愿离开老家,所以他们托人办了转档,可能今年晚些时候就要搬到沈阳去了。以后估计一家子要团聚在一起吃饭也很难了。”
说着,温雅抓起利胜天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方,轻声说道:“只要我们一家人还在一起就好。”
“是啊,不过这次的要是个男孩就最好了。你说要是个男孩的话,男男会喜欢这个弟弟吗?”
无意中听到的这句话,利椿男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没有听明白,仿佛有一种无声的言语在向她诉说着,她被抛弃了。她突然间想起了阿兰,想起了小雅,想起了薇罗尼卡。闪动的蒙太奇片段在她眼前晃个不停,将她推入一片粘腻的黑色。
这天晚上,利椿男梦见了自己从后门那扇红色木门跑了出去,她光着脚,奔跑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空气是温热的,仿佛温热将室内和室外隔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又像两个彼此独立的时空,紧挨在一起,却永远不会产生交集。
她远远地就看见了小叔叔利宇恒的身影,她喊了一声:“小叔叔!你快回来呀,奶奶在等你呢。”
利宇恒似乎并没有听见利椿男的喊声,仍是自顾自地往前跑去。利椿男也追了上去,她追着利宇恒一直追到了那片充满瘴气的树林里。树林里的土地是湿润的,冰凉的,黏糊糊的,泥土连着树叶一起粘在利椿男的脚底下。
利椿男对着远处氤氲在深沉的蓝黑色中的林子和雾气又喊了一声:“小叔叔,你在哪呢?”
利椿男停在了沼泽地边,利宇恒已经不知去向。她半只脚陷入软塌塌的泥土里,紧张地又往后退了两步。这时,一团淡黄色的亮光包围在一片朦胧的白色雾气中出现了,淡黄色的亮光照在利椿男那张红扑扑的小脸蛋上,仿佛一只伸长了的手,正在触向利椿男的脸庞。
她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一幕,一个巨型的球体正从沼泽地中缓缓升起。在那一瞬间,利椿男觉得眼前这个发出黄色亮光的球体就像她两年前曾经在报纸上看见过的人造卫星一样,但好像又有什么地方不一样。比起那颗冷冰冰的银灰色人造卫星,这颗黄色的球体仿佛拥有生命一般,从它身上散发出的每一颗组成光亮的粒子似乎都在与利椿男产生一种奇妙的交流。无数的亮光粒子在转瞬之间就转化成了一种奇妙的声音,一种异样的语言,围绕在黄色球体身旁。
随着发出黄色亮光的球体向半空升起,四周的碎石,树枝,泥土,以及散落的动物骨骼也都跟着一起漂浮了起来。它们相互撞击在一起,碎裂,然后相互重合在了一起,构成一种全新的石头一般的物质。它们相互之间间隔着一定的距离,在黄色球体外围不断地转动了起来。
一阵寒意向利椿男袭来,空气中的温热一口就被这阵寒意吞了去。但她仍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面对着这超乎于她认知范围之外的存在,一种未知的恐惧和敬畏将她征服了。她只能待在原地望着那颗黄色的球体升向无边无际的天空,天空中的星星和月亮全都不见了。在黄色球体从黑色天际边消失的那一刻,天空中闪过一道白色亮光,亮如白昼。
白色亮光只持续了几秒钟的时间,就消逝了。整个平亭村里没有一个人醒来,只有利椿男独自一个人站在原地望着这惊异的景象。她想,它到哪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