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999年春节假期结束前的最后一天,人们仍沉浸在未散去的喜庆之中,大街小巷涌动着艳丽的大红色,即使刚刚路过的一场大雨也无法浇灭人们的热情。此时的利椿男正一个人待在厨房里准备晚饭,她将剩下的半只熟鸡切块放入棕色的砂锅,又依次加入了姜片,葱段和香菇。砂锅的外壁因为长期使用已经被烧出了一层焦黑,在利椿男打开煤气灶的开关时,一个不小心,焦黑的外层就沾到了她的手掌掌背上。
她随手拿起由破旧衣服剪成的抹布擦了一擦,转身将酿好的油豆腐放入纯白色的陶瓷菜盘中,下锅加水蒸了起来。没一会儿,烧锅中的汤汁就烧开了,锅盖被冒起的水蒸气撞得哆嗦不止,发出轻微的“砰砰”声。声音和住宅楼楼下发廊中传出的音乐声缠在了一起,利椿男依稀可以辨认出那是这一年春节联欢晚会上任贤齐所唱的流行歌曲《对面的女孩看过来》。接着,另一个声音也闯了进来,声音从客厅里传来,客厅里正坐着利椿男四岁大的女儿储祎,储祎抱着自己的金色头发芭比娃娃看着电视机。电视机中播放着重播的系列电视剧第一部《还珠格格》,当中的角色小燕子生气地对容嬷嬷喊道:“我受够了这个窝囊气了,我再也不回来了,帽子不要了,珠子不要了,耳环也不要了……”
强烈的音效声一瞬间就将音乐声和人物的念白声压了过去。利椿男正忙着将煤气灶的火候调小,丝毫没有注意到原来第四个声音也响了起来。那是她丈夫储子君刚刚回到家的开门声,储子君脱下沾满了泥浆的黑色皮鞋,挽起同样溅着泥浆的黑色长裤,踩着黑色的袜子,走向厨房旁边的浴室。
储子君一看见利椿男的背影,就说道:“今天真是气死了!”
利椿男这时才第一次听到了丈夫的声音,匆匆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回来了?我刚才没听见。”
储子君脱下手上戴着的海鸥牌手表放在饭桌上,走向浴室脱去袜子,坐在一张塑料小方椅上,拿起刷子开始洗刷自己的皮鞋。他一边刷着鞋子,一边说道:“真是没见过那么无耻的人,那个姓徐的简直就是个混蛋,你说怎么有这样的人?就连学校的工程都想着偷工减料,万一到时出事了,谁负责?人家到时候要找来,还不是找我啊?说我是负责验收的人,万一出事的是学生,你说我怎么和那些学生家长交待?我还用不用在这个学校继续教书下去了?”
利椿男似乎也没有完全听清楚储子君所说的话,只能随口应道:“你好好和人家沟通一下就好了。”
听到利椿男这么一说,储子君的情绪反而变得更加激动了,说道:“好好沟通?你是没见过这个人,你见过有人能和一个臭流氓讲道理,好好沟通的吗?要是能沟通我就不用在这里生气了。”
利椿男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换了一个话题说道:“好了,准备可以吃饭了,你洗快一点,不然就一会儿先吃完饭,洗澡的时候再洗。”
“你们先吃,我先洗个澡。”说着,储子君关上了浴室的门,浴室里又传出了储子君的声音,“椿男,帮我拿一下我的睡衣,我忘了拿了。”
利椿男转身走向卧室,卧室的窗台边摆着一个小型的地球仪,旁边还有一本余华的《活着》,一本余秋雨的《文化苦旅》和一本《张爱玲中短篇小说全集一》。利椿男走过窗台,从一旁的衣柜里取出了一套浅灰色的睡衣。
走过客厅时,她才注意到客厅茶几上放着一本写着繁体字的杂志《科学之谜》,封面是一团红色的星云浮动在黑暗中,四周排列着一部分英文字体和繁体中文字体。利椿男好奇地将杂志翻了开,她没想到一翻开就翻到了专门介绍土星的那一页,上面使用繁体中文字体写着:“1997年10月15日,卡西尼号星际探测器发射升空,开始为期7年的漫长旅途。它预计2004年飞临附近空间,开展长达4年的环土星就近探测,并首次实现在土星的最大卫星土卫六上着陆,进行实地考察。”
而一旁还有几张插图,插图中使用英文介绍了这台卡西尼号星际探测器。利椿男意外地发现卡西尼号星际探测器和自己曾经所见过的人造卫星完全不一样,卡西尼号就像一个怪异的机器人,身上拼凑了毫无规矩的零件,有的圆,有的方,有的长,有的短,有的是线型状,有的呈块状。在卡西尼号身上,利椿男感受不到丝毫的美感,她匆匆地就翻了过去。
在接下来的一整页横跨页中,利椿男看见了一颗呈现出黄色向灰白色渐变的土星星球。土星的四周围绕了一道由弱增强又减弱的淡黄色光环,它和土星一起几乎被漆黑的宇宙吞没了一整半的身躯。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见了。
在那一刻,利椿男感到杂志跨页中的土星正在浮了起来,缓缓向她压来。利椿男看到一团接近于褐色的黄色泥浆从土星中心不断溢出,泥浆中混杂着一颗颗的黑色粒子,像无数的思想和意识一般沿着她的手臂,爬向她的大脑。
“椿男,好了没有啊?”突然间储子君的声音再次从浴室中传了出来,声音打断了利椿男的思绪。她惶恐地合上了杂志,扔到一旁的沙发上,但她在回过头的一瞬间又看见四岁大的女儿正在瞪着眼望向她。源源不断的泥浆从储祎的眼睛里流了出来。利椿男立刻被这一幕吓得捂住了嘴,她走上前摸着储祎的脸庞。只见储祎两只明亮的大眼睛露出不解的表情,说道:“妈妈。”
利椿男不由得紧紧抱住了储祎,心想,原来只是我的错觉,吓死我了。
这一整个晚上,土星的模样在利椿男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她一个人站在卧室的窗户边,客厅里的白帜灯余光从淡黄色的门槛边照了进来,此刻的利椿男就像杂志横跨页上的那颗土星一般,半个身躯深陷在黑暗中。只是黑暗略微又有些不同,比起宇宙中触不到边际的黑暗,至少利椿男存在于一片有形的黑暗中,时间和空间紧紧绕着她。
利椿男咬着手指,总觉得好像有人在黑暗中窥视着她,她回过头,隐约看见组合柜上方角落处放置着的那个木雕小人偶正与自己四目相对。她走了上前,拿起那个木雕小人偶,轻轻地说了一声:“阿兰。”
储子君从身后靠近时,利椿男仍是浑然不觉,她只是感到好像有一阵微弱的亮光在渐渐消失了。储子君从身后抱住了利椿男,咬着她的耳垂,将她抱到了床边。利椿男这时似乎已经忘记了手里的木雕小人偶,有些抗拒地对储子君说道:“女儿睡了吗?”
“睡了,我哄她睡了才过来的。”储子君在黑暗中轻声细语,使用自己双腿夹着利椿男纤细均匀的小腿,说道,“穿上我给你买的黑色丝袜,好吗?我帮你穿上。”
在这片看不清面孔的黑色中,储子君抱着利椿男坐到了床边,一边亲吻着利椿男的小腿,一边替她穿上了单薄的黑色丝袜。黑色连同黑色丝袜一起将利椿男裹住,就好像黑色也将储子君的面孔抹了去,剩下纯然的黑色。她清楚地感受到储子君的牙齿正咬着她腿上穿着的黑色丝袜,他拉扯着,将她脚上的黑色丝袜咬出了破洞,像一只贪婪的野兽。尽管从恋爱到结婚已经有八年的时间,但是每一次利椿男和储子君发生关系时总会感到一种难以启齿的害羞,这种害羞兴许是因为黑暗,兴许是因为她觉得储子君身上潜藏另外一个她所不完全认识的存在。这个存在既陌生,神秘,同时又让她感到一丝触及危险般的兴奋。
她每一次和储子君发生关系,都觉得储子君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般,他平日里的那张面孔全然消失不见了。她看到只有一张被黑色充满了的脸,这张脸像他,又不像他。她看不清楚他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看不清他脸上流下的汗水,还有套在他头上的那条黑色蕾丝内裤。
厚重的棉被裹着他们,寒冷似乎也被两具摩擦不断的躯体给赶了去。利椿男任由她的丈夫将其完全占有,直到某一刻,她感到好像他们变成了同一个人,她成了他,他也成了她。那只是很短的几秒钟时间,利椿男似乎从这一整片的黑暗中脱离了出来,可脱离出来之后究竟又会去向何处,她是不知道的。紧接着,她又恢复了原有的意识,储子君也一样从黑色中解脱了出来,变回了那个她所熟悉的储子君。
利椿男靠在储子君的臂弯里,手指划过他胸腔上的皮肤,似乎清晰地可以摸到皮肉下隆起的肋骨。未散去的汗水沾在她的指尖,连带着些许的油脂,碰撞在一起。这时,储子君说道:“我前两天听以前镇子上的人说起,我弟弟又和别人跑到福建那边去做生意了。都三十一岁的人了,也不能好好安定下来,到处跟着别人跑,跑了这么多年也做出什么事情来,你说以后怎么办才好?”
“今年我们过年回去的时候,也没见着他呢。人家都说现在机会多,说不出他哪天就做出成绩来了。一个男人三十岁出头,也不老,以后还是有机会的。”
“机会不会等人的,而且他这人做事情就是没什么原则。”储子君叹了一口气,说道,“明年就要进入新世纪了,新的也不见得就一定是好的。你没听说吗?最近好多国企的员工都下岗了呢。他自己要一直这么耗下去,以后就更加困难了。”
“这我倒是没有听说。可能厂里面有人知道什么风声,不过我毕竟不在厂里,明天回去上班了我再打听一下。我和李婷在办公室里的可能情况要好一些,就算真的有人下岗,多半也会是厂里面的工人。其实大家都挺不容易的,你说像他们这样都在一个厂里待了半辈子了,说下岗就下岗了,能干什么去呢?一点儿准备也没有,也没什么一技之长。而且在这个年纪的,多数人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要是发生在我身上,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就算真的发生在你身上也不用怕,这不是还有我嘛。去年升了年级组长,家里也分到了这套新的房子,我们家算好的了,没什么压力。”储子君又狡黠地笑了笑,说道,“如果不是因为计划生育,我们就算再多生一个也没问题,完全能养得起。”
“我可是不想再生了。”
“不生,不生了,能养大一个就不错了。”储子君扯起被子盖住露在外面的手臂,说道,“也不知道小时候怎么过来的。那时候家里穷,我妈一个人带大我们三兄妹,我先考上的大学,我妈为了让我安心把大学读完,后来储兵考上了也只能放弃了这个读书的机会。到现在过去这么多年了,我妈还是时不时会提起这件事,总觉得对不起储兵,总想补偿他。但有时候吧,你说这人和人之间,那根刺已经插在那里了,可能也很难拔出来了。他在心里肯定不仅怨恨妈妈,也一定还怨恨我的。”
“你没和他好好谈过吗?”
“没用的,他也不会听,我说多了他就会觉得我是在教育他,很可能会吵起来的。而且从他没能上大学,出去打工之后,基本就没和我联系过了,我连怎么联系上他都不知道。我妈还让我给他找工作,替他张罗一下,根本没什么用的。”储子君想了想,又说道,“他就找过我一次,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结婚的时候,他给我打了电话,说出了点事急用钱,我就给他借了两千块钱。那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了。”
“那你说我们以后要不要把你妈妈从老家也接过来?不然她一个人自己在那边,以后年纪大了怎么办?你妹妹虽然在南昌,离得不远,但也很少回去看她,不是吗?”
“是啊。我也和我妈提过,她就是不愿意来这边,她觉得自己在老家住习惯了,还能种种菜。”
“我只是担心她一个人在那边,万一有什么事,也没有个照应。以前她一个人养大你们三兄妹,也很不容易的。不管怎么说,毕竟都是自己的妈妈。”
“要是储兵和储霄英能有你一半的善解人意就好了。”
说着,利椿男好像突然之间想到了什么,问道:“诶,对了,客厅那本杂志你带回来的啊?”
“是啊,借回来的,周勇他们家春节那会儿不是去了趟泰国旅游吗?他在香港转机的时候顺便买的。我看着是讲科学的,也没看过,就借了回来看看。你想要那本杂志啊?”
“不是,我翻开看到里面好像有一篇文章是介绍土星的。”
“我还没看呢。”
“我觉得,那个土星怪可怕的。”
“是吗?那不就是太阳系的一颗星球吗?有什么可怕的?”
“我也不说不清楚。”
“我明天翻来看看。”
说着,他们两个人都睡了过去。入睡后,利椿男又再一次见到了那颗浑圆的淡黄色星球。她看见自己漂浮在卡西尼号星际探测器的通道中,一步步靠向一侧的玻璃窗。忽然间,一股巨大的吸引力将她连同卡西尼号一起吸了过去,她甚至无法从这股力量中挣扎开,只能任由它随意地拉扯着自己。在这股拉扯的力量中,利椿男没有被拉成碎片,而是被拉成了无限长和无限短的波长,连带着她的思想和她的意识一起。
像这样超乎于常识认知之外的存在似乎一瞬间击破了利椿男原有的知识体系,她的四周剩下一种纯粹的感觉。她感到卡西尼号星际探测器在被拉扯成碎片的那一刻,她从黑暗中坠了下去,坠下那个巨大的淡黄色球体。她渐渐地又发现自己似乎在坠向一片由泥黄色向翡翠绿渐变的泥浆,当她真正坠入下去之时,她看到的只有无边无际的白色雾气。
白色雾气让她想起了童年时奶奶家附近的那片树林,可是在这里没有做沼泽,没有树木,也没有大地。她在这个被白色雾气所笼罩着的空间中,感受不到空间的存在,也无法理解关于时间的概念。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深陷在一片白色的海洋,有时候她又觉得自己正在半空的云层中穿梭。
她想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啊?这算是一个地方吗?
这时,她停了下来,停在一块冰冷的蓝色中。她看到一阵剧烈的龙卷风在白色中一扑而过,白色变成了灰色,灰色又沉了下来,它刚刚陷入黑色,一道强烈的白色亮光又闪了起来。一瞬间,白色又回来了。她呆呆地望着,说不出一句话。
一个声音传了过来。
在白色亮光闪动之间,先出现的是一道震耳欲聋的雷鸣声,在下一道雷鸣声再次响起的空隙间,一个声音钻进了利椿男的耳朵里。她突然张开口,回应道:“你说什么?”
这时,她才想起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于是,她又问了一遍,说道:“你是谁?你在哪里?”
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不过利椿男始终没有听清楚对方说了些什么,或者说,那个声音中所传达的也许仅仅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声音,而不是一种语言。但利椿男很肯定地认为自己所听到的这个声音是一种语言。这个声音并不是“啊,噫,呀,喔,哈”之类的一种只有音调变化的声音,它是密集的,多元的,不断变化着的一连串的由类似于音素和音节的存在组合而成的声音。
利椿男认为这个声音在诉说着一件事情,或者是在明确地表达某种意义。只是她听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