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七章

书名:回南天本章字数:4642

  

  黑夜聚拢着吹不散的热气,它们借着这个悄无声息的黑夜钻入千家万户的门缝,和窗户间仅有的一丁点儿缝隙。利椿男已经顾不上趁机而入的湿润气息,在沙发上呆坐了半饷,她内心的思绪开始像角落处潜藏着的霉菌一样,渐渐生起了一种抗拒。抗拒着消极,抗拒着当下的现实。兴许她是因为当下现实所产生的恐惧过于压抑,而不得不通过抗拒进行逃避。

  她对自己说道:“没事的,再等一会儿,他们就会回来了,明早醒来我就会看到他们了。”

  于是,她内心的抗拒形成了一股强有力的消解,消解掉她当下的所有猜测和情绪。利椿男站了起来,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从卧室里拿起她的小碎花睡衣和睡裤,走进了浴室。而后,她顶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坐在卧室的梳妆台前,手里握着一把银灰色的吹风筒,“呼呼呼”的响声响了起来,又将她内心刚刚浮起的声音盖了过去。

  利椿男自言自语道:“好了,早点休息吧,给子君留盏灯就好。”

  两个小时后,利椿男从床上爬了起来,她的呼吸声在颤抖着。她怎么可能睡得着呢?同样的问题再一次浮现了出来,他们到底去哪了呢?这都大半夜的了,还没回来,一个大男人带着一个四岁大的小姑娘,怎么样也得先把女儿送回来吧?

  利椿男并未意识到自己在无意中否定掉了两个小时前层猜测储子君和储祎已经出事的想法。她伸手从一旁的梳妆台上拿起那个棕褐色的塑料发夹,随意地将长发盘起夹上,踩着脚下的粉红色拖鞋走了出去。利椿男本想问一问巷子对面那家“阿兰美容美发厅”的老板是否见过储子君和储祎,她走到小区的铁门时才想起人家早已经下班关门回家了。

  利椿男透过铁门望向对面的红砖围墙,围墙边挂着一盏昏暗的路灯。她想,不会还在学校工地吧?

  眼下处于不知所措又无望的状态,利椿男似乎不愿意放弃任何的可能性。既然她已经想到了,为什么不走过去看一眼呢?

  她走了过去,站在北齐市第四高级中学的侧门外踮着脚往里望去,空无一人的校园里只有黑漆漆的一片。利椿男犹豫着喊了一声:“子君,子君,你在里面吗?”

  利椿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不过就在她转身准备离去的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左脚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利椿男低头一看,在铁门的最下端躺着一个身穿粉红色晚礼服的金发芭比娃娃。利椿男不可置信地将芭比娃娃捡了起来,她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储祎的芭比娃娃。她清楚地记得那是在半年前,她带着储祎一起逛街时特意给她买的芭比娃娃,储祎当时还问了她:“妈妈,她叫什么名字呀?我们给她取一个名字好不好呀?”

  “那,她就叫薇罗妮卡,好吗?”

  如今,她看着芭比娃娃那张精致小巧的脸蛋,在她们目光相接触的那一刻,利椿男心中所有的抗拒都被芭比娃娃那道停滞在时间中的目光瓦解了。利椿男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冲了出来,和她喉咙中的声音一起,发出一种异样的振动。

  利椿男紧抓着芭比娃娃,一边擦去眼泪,一边往家里走去。她看着客厅书桌上摆着一本储子君上课用的语文课本,课本半开着,上面分别使用红色和黑色墨水的钢笔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一旁摆着一个蓝色的塑料文件夹,一本夹着一只铅笔的古汉语词典,一瓶装在纸盒里的英雄墨水,还有一个透明的保温杯。杯子里还剩下半杯水,水中泡着的菊花全都散了开,将水染成淡淡的黄色。杯子旁边和蓝色塑料台灯靠在一起的是他们一家三口去年在神树公园游玩时所拍摄的一张照片。

  利椿男的目光刚刚落在那张照片上,她的胃里突然就感到一阵急促的痉挛。利椿男随手将芭比娃娃放在储子君的书桌上,快步走向浴室,蹲在便池前呕了出来。这一天晚上她所吃过的东西仿佛全都呕吐了出来,喉咙中泛着一股恶心的酸味和仅有的啤酒味以及西瓜汁味。

  经过这么一吐,她整个人也才变得清醒了一些。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应该去一趟派出所。

  接着,利椿男按下便池的冲水键,手里拿起那个芭比娃娃再次走了出去。夜晚的街道上几乎看不到多一个人影,偶尔也只有一辆汽车开过,亮着的路灯灯杆上方挂着海尔冰箱的圆形灯牌,种着樟木的人行道旁不时停着枣红色的出租车。出租司机两只脚架在方向盘上方,靠着主驾驶座睡了过去。利椿男从出租车前走了过去,完全没有想起自己应该乘坐出租车前往派出所,她就这么穿着那双粉红色的塑料拖鞋,发出“嚓嚓嚓”的声响,走下那道弯道滑坡。一个人走了将近三公里的距离前往距离北齐市第四高级中学最近的一处派出所。

  派出所里仅留了两个值夜班的民警,一个躺在内间的一张铁架床上睡着觉,床上方的灰白色墙壁上挂着一块“先进单位”的锦旗。一旁还摆着一张竹藤编制的摇椅,上方放着几份旧报纸以及一顶警帽。内间与派出所的办公厅之间隔着一道玻璃门,玻璃被隔成几块大小不一的方形镶嵌在棕色的木框中,上方粘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办公大厅里坐着一个身穿军绿色制服的警察,睡眼惺忪地看着正对面的利椿男,问道:“你老公和女儿什么时候不见的?”

  “我今早上八点钟出门上班的时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们的,我刚才回到家,他们就不见了。”

  “会不会是去哪玩了?”

  “不会的,我给他的同事和朋友都打电话了,他们都没有和他在一起。”

  “是不是你们夫妻之间有什么感情问题啊?这种情况也是很常见的,两夫妻闹别扭了,其中一个觉得待在家里不开心,就自己搬出去住了几天,然后就回来了。”

  “我们没有吵架!”利椿男的情绪突然间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他是带着我女儿一起的,很可能出什么事了。”

  “这能有什么呢?又不是你女儿一个人不见的,你老公还带着他一起呢。一个大男人能出什么事啊?”值班的民警脸上露出着不耐烦,他揉了揉眼睛,从一旁的文件袋下方翻出一张文件单,说道,“现在大半夜也不可能去给你找了,所里还有好多其他案子要忙了,不可能浪费那么多警力的。况且你这也没够二十四小时,算不上失踪,没准明天你老公就带着你女儿回来了。这样吧,你先把这个填一填,要是明天他们还是没有回来的话,你再过来一趟。”

  利椿男想起手上紧抓着的芭比娃娃,又说道:“还有这个。”

  “这什么呀?”

  “这是我女儿的芭比娃娃,我刚才在北齐四中的侧门那里捡到的,如果她没有出事的话,怎么会掉在那里呢?他们肯定是出什么事了。”

  “这不很正常吗?我们平常也经常会弄不见东西的,说不定就是不小心掉的。而且这还不一定是女儿的呢,这种娃娃街上卖的不都长一样吗?”听到警察这么说下来,利椿男也陷入了无言。她不禁怀疑起来,难道真的是我自己想多了吗?可是他们能去哪呢?子君也没给我回复。那个警察还说这样的事情很常见,为什么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呢?之前我和子君之间也没有发生过任何像这样的事情,一个人好端端的,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怎么会离家出走呢?

  一个人走回家的这段路程中,利椿男好像已经被警察说服了一般,开始反思起了自己的问题。她思考着自己和储子君之间可能发生过的,或者可能存在的问题。想着想着,利椿男走路的步伐也慢了下来,她停在巷子口的杂货店前,仿佛意识到了一个她所不愿意相信的可能性。

  她想,难道,难道子君在外面有了其他女人吗?

  她想起他们从认识到相恋,再到结婚这么多年以来,她始终坚定地认为他是一个可靠的,忠实的伴侣。他是她这一生中第一个相恋的对象,也是她这一生中第一次发生性关系的对象,她早已将此视为了自己在这段关系中持续终生的一种承诺,就像贞节牌坊一样具备了某种所谓的“神圣性”。作为一个女人因为贞洁所获得的这份神圣性,在利椿男开始学会想象以前,似乎已经彻底将她怀疑丈夫出轨的可能性否定掉了。她只能相信着,坚定地相信着她的丈夫不是一个善于塑造谎言的男人,相信着他们这么多年来的美满生活。

  她告诉自己自己,不可能的,子君不会是这样的人,绝对不会的。

  突然间在面对这个可能性的时候,利椿男发现自己心中竟然还藏着一丝可怕的念头。她在内心深处发觉自己甚至宁愿储子君就此永远消失不见,也不愿意相信他欺骗和背叛自己的可能性。她似乎就连多想象一下都会感到罪感,她身上的神圣性好像就这样被永远地玷污了。

  她走进昏暗的楼梯走道,黑色完全地吞没了她。黑色中意外地出现了这一天晚上在歌厅里的一幕场景。她清楚地看到王秋梅正在热情地挽着洪天明的手臂,纷纷向众人作出介绍。黑色抹去了洪天明的国字脸,变成了储子君那张带着几分俊朗的方脸。

  一个声音冒了起来,你怎么知道就不会有其他人主动勾搭他呢?

  利椿男在心中回应了自己的一部分潜意识,不会的,他是一个原则性很强的人,不会这样的。

  那个声音又问道,真的吗?你真的了解了他的全部吗?

  尽管利椿男一再试图说服自己选择相信储子君,然而她在床上躺下不到半个小时后,又再一次爬了起来。利椿男打开了卧室和客厅里的白炽灯,紧张地翻看属于储子君的每一个抽屉,以及每一样属于储子君的物品。

  她翻遍所有的抽屉,依旧没有翻出储子君的任何错误或是谎言。利椿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额头处溢满了稀碎的汗水,汗水汇聚在一起,滴落了下来,落在利椿男手里的那本笔记本上。那是储子君的工作记事本,里面使用黑色墨水钢笔记满了大大小小的会议纪要和工作计划。汗水滴在“1999”几个数字上,数字上已经凝固的黑色墨水渐渐地散了开。利椿男急忙将汗水擦了去,“1999”那几个数字也已经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了。

  至少此时的利椿男变得安心和踏实了一些,她终究没有找到任何关于储子君出轨或者欺骗自己的证据。利椿男松了一口气,就好像她所有的担忧都得到了解决,就好像已经没有任何问题再困扰着她了。她拿着储子君的工作记事本塞进了书桌的抽屉中,记事本在放入抽屉时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咔”的一声。

  利椿男伸手触向抽屉的角落处,摸出了一把中型大小的黄铜钥匙。她看了一眼钥匙,又放了回去。

  利椿男松了一口气,再次拨通了储子君的寻呼机号码,留言道:“子君,你没收到我刚才给你的留言吗?我已经回到家里了,怎么还见到你呢?你是不是带着祎祎到哪去了?你听到留言之后还是赶紧给我回个电话吧,我很担心你们呢。”

  利椿男放下电话听筒,熄灭白炽灯,走回了卧室。说来也奇怪,这一晚上的利椿男几乎一直处于一种怪异的亢奋情绪中,在焦虑,紧张,惶恐,猜疑和自我安慰的轮番转换下,她的情绪已经完全融化成了一团纯粹的情绪力量。就像各条河流最终汇聚到了大海里一样,裹着她的整个身体,在情绪的海面上浮动着,飘荡着。

  飘了没一会儿,她又沉了下去。这次她沉下去却又和此前的任何一种情绪都扯不上半点关系,而单纯地是因为她在这片过于沉寂的安静中听到了一阵异样的声响。也许这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还称不上是声响,更像是声响在发出的过程中所引起的一种振动,一种铁器撞击在一起时所引发的振动。这一道振动正和利椿男的心脏跳动频率形成了一种意想不到的同步和共鸣。

  利椿男再次从床上坐了起来,她呆坐着,以试图确认这一道振动存在的真实性,以及其所存在的方向。至于这道声响的振动是否真的和储子君存在任何关系,利椿男利椿男心里是不清楚的,她只是觉得这一道振动就像她梦里所听到的那个声音一样,会莫名地牵引着她的神经。

  她夹起头发,快步往楼道上走去,奔向六楼楼顶处的天台。天台上架着居民们自制的晾衣架子,还有四台银灰色太阳能吸热板置于西面的角落位置。利椿男径直走向南面的围栏,地板摆着一盆盆栽的罗汉松和两盆半枯萎的山茶花。她望向位于住宅楼正南面的北齐市第四高级中学,总觉得在不远处那团模糊不清的黑色中,一阵低微的声响振动正在不断传入她的耳朵。

  她想,那是什么声音呢?这时候难道学校里还有人吗?会是子君吗?不对,不会是他,如果是他的话,我刚才叫他的时候,他为什么不回答呢?难道是我听错了吗?

  利椿男站在那里望了好一阵子,声响的振动停止了。这时,黑色的天空落下了雨水。稀疏,冰冷的雨水滴在利椿男身上,她擦去脸上的雨水,疑惑地又朝北齐市第四高级中学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走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