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九章

书名:回南天本章字数:7611

  

  储子君失踪后的第二天,利椿男强迫着自己恢复了往常的生活节奏,重新返回公司展开工作。这种强迫让利椿男进入了一种难以察觉的自我催眠状态,强迫着她对待周遭的一切使用一种存在于过去的方式,或者逻辑规则进行展开。似乎只有这样,她心里才能生起多一份坚定,坚定地相信储子君和储祎从来没有从她的生活中失踪过。

  一切都和过去一样,只要她下班回到家后,她就会再次见到他们了。利椿男是这么认为的。

  这种强迫既然是从一种只存在于过去的逻辑规则进行展开,那么必然也会与现行的时空产生一些难以调和的碰撞和错误。其中最显而易见的一个错误就是,利椿男同样存在于过去的工作状态中,她对当下的认知和过去的记忆之间产生了一种错乱。

  于是,利椿男将自己在储子君和储祎失踪当天已经完成的工作,又重复地做了一遍。她重复整理着自己已经整理过一遍的合同,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心想,怎么全都整理好了呢?这样也好,我可以省事一下,把名单抄下来就好了。

  坐在利椿男办公桌对面的同事李婷不解地看着她,问道:“椿男,你前天不是都整理过了吗?”

  “啊?是吗?”利椿男诧异地放下手里抱着的合同。

  “对啊,你前天下班前就已经整理完了呀,不是还把名单抄给了刘总吗?”

  “可能是我搞错了。”利椿男尴尬地笑着,将合同重新放回了铁柜里。不过李婷似乎也并未察觉到利椿男的不对劲,只是单纯地认为她今天有些心不在焉。她又拉着利椿男的衣袖,示意她靠向自己,轻声说道:“椿男,你听说厂里的事情没有?”

  “什么事情啊?”

  “前两年不是有一部分国企的工厂都停工了很长一段时间吗?现在可能要轮到我们这里了,我听说啊,可能我们厂里也要搞什么改革,领导准备要约一批人去谈话了。不然你想刘总让你整理合同干嘛呢?现在的厂里效益越来越不行了。”

  “不会吧?这不是属于国家的企业吗?政府不会不管的吧?”

  “怎么不会?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个公司啊,你想,要是一个公司不能赚钱了,国家还花那么多钱给养着啊?”话语间,李婷又回头看了一眼,仿佛担心被隔壁办公室里的领导听到一般,“过两天肯定就会有消息了,就算不会被开除,说不定也会弄出个什么条件,说是给你百分之三四十的工资,然后让你在家里待着。你想谁会愿意呢?百分之三四十的工资能干嘛呀?能吃饱饭就不错了。”

  看着利椿男突然间陷入了沉默,李婷又安慰着说道:“不过你不用担心了,像你老公在学校当老师,稳定得多,你们现在也有自己的房子,影响不会太大的。而且就算工厂有什么变动,最先受影响的肯定是厂里那些工人,毕竟他们人数是最多的。”

  李婷的话在一瞬间又将利椿男从过去的时空推了出来,她停滞在当下的时空中,思考着储子君和储祎已经失踪了的事实。她不得不又再一次地接受了这个现实。不过这一次,她觉得自己的情绪波动变得没有之前那么强烈了。

  她应该开心吗?她不知道。她在心里安慰自己,警察一定会找到他们的。

  不知道是不是心中想到了“警察”两个字的缘故,覃立方的形象忽然闯入了利椿男的脑海中,他问道:“他有没有和什么人有过节啊?”

  利椿男心想,难道他真的得罪了什么人吗?除了和施工队有过一些摩擦之外,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吗?之前也没听他提起过。会不会是他怕我担心,所以一直没有告诉我?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和他有仇的人,会在背地里陷害他吗?如果真的……

  利椿男不愿意再继续往下想,她害怕自己一想,兴许思想就会变成了现实。她已经不想再次经历和昨天一样的崩溃,一样的痛苦。她暂时性地说服了自己,只能相信这样一种可能存在的现实,即储子君和储祎还活着,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他们的失踪只不过是宇宙所造成了一次微小错误,一次她暂时找不到合理解释的错误。而这个错误终究会被纠正,会被解决,那时也将会是他们一家三口的重聚之时。

  她坚信着。

  这一天下班回到家,利椿男刚进门就听到了响起的电话铃声,她还以为自己的坚信终于得到了回应。可没想到电话那头传来的却是储子君母亲——也就是利椿男的婆婆杨敏的声音,杨敏在电话那头说道:“椿男啊,吃饭了没有啊?我今天打了好几电话,家里都没人接,子君的寻呼机也没有回应,他人呢?不在家里吗?”

  接到婆婆杨敏电话是利椿男最不想面对的情况,也是最始料不及的情况。倒不是因为她和婆婆有什么矛盾,或者相处之间的间隙,只是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处境。她该告诉婆婆储子君和储祎失踪一事吗?万一婆婆知道后,一时间接受不了,出了什么事怎么办?毕竟她一个人远在江西老家,利椿男也照顾不到。而且现在储子君和储祎究竟是什么情况,她也说不清楚,万一他们明天突然又出现了呢?

  利椿男犹豫着,不安地揉着自己衣服的边缘。她并没有太多可以犹豫和考虑的时间,一旦这个时间被拉长了,必然也会引起婆婆杨敏的怀疑。利椿男只能深呼吸一口气,硬着头皮,撒了谎,说道:“还没呢,妈妈,我刚下班回来。子君他啊,昨天就出差去了,他们准备开学了,为了新学期的准备,他得出去培训几天呢。他那个寻呼机估计不小心落下在家里了,所以才没来得及给你回电话。你找他有什么事吗?他到时候打电话回来,我替你转告他就行。”

  “也没什么事,我就是想告诉他一声,他弟弟到福建去了。如果他给他打电话的话,让他说说他。”

  “我知道了,妈。”利椿男挂断了电话,情绪迟迟没有缓过来,她望着自己停放在大腿上的右手,正在不受控制地发抖。利椿男紧紧压住了自己的右手,试图让它安定下来。她小声地喃喃自语道:“没事的,没事的。”

  杨敏的这一通电话也开始让利椿男意识到,如果储子君和储祎几天后仍然没有回家,仍然没有被找到,那她的谎言也必然会面临被撕破的那一天。到那时候,她该如何去面对?该如何向她的婆婆解释呢?她能接受得了吗?

  一想到这里,利椿男好像忽然间又变得坚强了一些,她的右手也不再颤抖了。她寻思着,会不会家里还有什么她没有翻找过的角落,也许会藏有某些她所错失的信息呢?

  利椿男没办法什么事也不做地待在家里,她只好再一次翻找整座房子里可能存在的线索。这一次她将搜索范围放大了,从储子君物品上延伸到了包括她自己的物品,厨房的抽屉,甚至储祎的卧室,她也重新搜寻了一遍。

  结果和上一次的搜寻结果一样,徒劳无获。利椿男坐在储祎那张铺着粉红色床单的小木床上,擦去额前和颈脖处溢满的汗水。她失落地在床上躺了下去,抓起床边的那只熊娃娃抱在了怀里,深深地感到疲惫。

  窗外的天空暗了下来,灰色从浅蓝色中渐渐地透了出来,蓝色的尽头处,是退却的粉红色。淡淡的灰色亮光停滞在窗户前,挣扎着,却进不来。房间里依旧是凉飕飕的一片,凉意浸入利椿男的身体,拭去她身体上的汗水,给了她一口平缓的气息。

  她再次睁开了眼睛。利椿男平躺在床上所产生的视线正好对上了她此前没有注意到的一个死角位置,那个位置是在储祎卧室衣柜的正上方,顶端靠着墙角的位置处盖着一块深褐色的塑料布,塑料布的边缘空隙露出了一小块纸箱皮的身影。她想,那是什么东西呢?我怎么不记得那里放有一个纸箱呢?

  利椿男匆忙拉过椅子,她发现当她变换了一个位置之后,那个纸箱皮的身影又不见了,仿佛盖在它上方的塑料布就像是一件隐身衣一般,随时将它从这个空间里隐没了去。利椿男站在椅子上,伸出手,踮起脚,依旧够不到那块盖在塑料布下的纸箱。她只好又在椅子上方叠了另一张低矮的小方椅,才终于成功将那个箱子取了下来。

  利椿男看着眼前那个使用胶布密封好的纸箱,纸箱底部刷着一层淡绿色的色彩,上半部分则使用黑色的字体显示出“SONY”几个字母。这个看起来平淡无奇的纸箱,引起了利椿男的好奇,她想不明白这不就是他们结婚时买的那台电视机的包装纸箱吗?为什么要封起来放在这么隐蔽的角落里呢?

  她抬起手就用前臂擦去了纸箱上层的尘埃,然后沿着边缘将透明胶带撕了开。她失望地看着纸箱里塞满的塑料包装膜,泡沫以及废弃报纸,坐到了地板上。她正想将纸箱重新封上之际,一个不小心,把纸箱压倒了下来,纸箱里的泡沫和废弃旧报纸也一并倒了出来。当她准备捡起这些杂物收回去的时候,她意外地发现原来在纸箱的最底部还放着另外一个黑色的木箱子。

  她想,难怪刚才我觉得一个空的纸箱怎么会那么重呢。

  利椿男将拿出来的小木箱放在了储祎的床上,那是一个如鞋盒般大小的深褐色木箱,木箱正上方雕刻着的花纹因为长期使用已经磨平了,只能依稀辨认出断断续续的纹路。正前方半生锈的锁页上扣着一把黄色铜锁。

  她想,钥匙呢?

  她不放心地又将整个纸箱翻了一遍,纸箱里完全没有钥匙的痕迹。利椿男对着这个木箱呆望了片刻,她突然想起了前一天夜里在储子君书桌抽屉里找到的那把钥匙,心想,会是那个吗?

  可是当她拿着那把钥匙成功插入锁孔,听到“咔”的一声时。她又开始犹豫了起来。她想,他特意把这个木箱子藏在这里,藏得那么深,那就说明了他可能并不希望我知道。我现在却没有经过他的同意把箱子打开了,他会不会怪我?万一他以后知道了,他会不会再也无法原谅我了?可我现在也是没办法的,不是吗?他们失踪已经两天了,如果这里面有什么重要的信息或者线索呢?我不打开的话,会不会反而害了他们?

  利椿男犹豫着取下了铜锁,但是还没将木盒打开,她又重新将铜锁锁了回去。然后转身跑回了自己房间。她侧着身体,趴在床上,抱着那个套上了浅蓝色印花枕套的枕头。她心中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她对于自己所要面对的这个未知的,无言的秘密感到一种异样的恐惧。接着,她产生了一种抗拒,抗拒面对当下的现实。她甚至不禁感到厌恶,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定总要强迫自己去面对这些她所不愿面对的存在呢?

  就这么在床上躺了一个小时以后,利椿男还是犹豫着重新打开了那个铜锁。她一掀开木箱,立刻本能地将头转向了另一边。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咬着手指扭过了头。首先映入她眼前的是一顶金黄色的女款假发,利椿男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拿起那顶假发悬在半空中打量着,她立马就看到了假发下放着的一系列化妆品,包括口红,假睫毛,腮红,粉底和香水等,以及叠在下方的一条银灰色吊带裙,黑色蕾丝内裤,黑色丝袜和黑色女款内衣。

  在这么一瞬间,利椿男一直所坚信着的整个世界即刻崩塌了。她将金黄色假发扔回木箱,锁了起来,然后连带着那些废旧报纸一起全部塞回了纸箱里,一脚将纸箱踢到了储祎床铺下方的空间藏起来。就好像她刚才所发现的一切,突然之间就被抹掉了。

  她自言自语道:“为什么?为什么?”

  利椿男再次痛苦地趴在床上,哭了起来。她内心深处最不愿意接受的结果终究还是出现了,她默认了储子君的出轨,也默认了自己这一段失败的婚姻。这种失败所带来的羞耻感进而蔓延到了她生活的全部,她就连自己的这一生也全都否定了。她想,一定是因为自己不够好,一定是自己作为一名母亲,作为一名妻子的失败,所以储子君才会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

  这是利椿男过去二十八年里唯一的一次恋爱和婚姻,她此刻内心所承受的痛苦也是剧烈的。她甚至认为自己过去二十八年里曾经所获得过的所有幸福都只是一场欺骗,一场幻影。它们终究会被全部击碎,被撕毁,正如此刻一般。

  她不禁埋怨起了自己,早知道就不要打开了,我都说了不要打开了,为什么非要我打开呢?如果不打开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现在要我怎么办?往后的生活她该如何继续下去呢?她还能继续下去吗?如果别人问起呢?她是否还得重复地在别人面前一再撕开自己的失败?想到这里,她变得更加痛苦了。带着所有这些疑问和痛苦,利椿男哭着哭着就睡了过去,她在心中似乎仍然期望着这些都不过只是她的一场梦。

  第二天,利椿男醒来后和她自己所期待的一样,她将昨天所发生的一切全都抹了去,再次强迫着自己回到了储子君和储祎失踪的那一天。她所有的记忆仿佛都只能存储到那一天为止了。往后的每一天,每一个当下,以及每一个可能延伸出的未来,全都被她强迫着否定了,取消了,归零了。它们在当下不断发生着,却又同时不断消失着,无法再成为她的过去。未来仿佛于她而言不过是一种不断消解的现在,不会存在了。

  下班后的利椿男犹豫着站在家门前,从她将钥匙插入锁孔的那一刻起,内心似乎已经预备着翻涌起许多她所不愿意听到的声音。如果不是楼上邻居突然提着垃圾袋从楼道走过,和她打了一声招呼,她必然不会那么着急将门打开。利椿男勉为其难地笑着,回应道:“吃饭了吗?”

  她匆忙关上了门,靠着门板,喘着气。她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她应该没有看出来吧?

  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念头也紧随而至。难道你要一直这么逃避下去,继续欺骗自己吗?到时你婆婆再打电话来,你要怎么和她说呢?还有警察那边,难道你不应该通知他们一声吗?就算你不通知,只要被他们查到了,说不定用不了多久,所有人都会知道了。你到时打算怎么办呢?

  利椿男紧捂着自己的耳朵,喃喃自语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不要再问我了。”

  可她却依旧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思想,思想就像一个断了线的风筝,在空中飘荡。没风的时候,掉了下去,没一会儿,刮过了一阵风,又飘了起来。毫无方向,无头无绪,只是胡乱撞着,折磨着利椿男。一个不易被察觉的,充满挑衅的声音也被挤了出来,问道,难道你就不好奇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吗?你就不想知道她比你更吸引储子君的地方在哪里吗?

  利椿男并非一个争强好胜之人,她自小似乎就被教育成了一个乖巧懂事听话的女孩,她应该善解人意,应该温柔,应该成为一个不具备任何攻击性的女性。如果不是储子君的突然失踪,如果不是发现了藏着储子君秘密的小木箱,兴许她也永远不会看到自己内心深处潜藏着的另一面。这一面就和她的所有面一样,具备了无限延伸的潜能,延伸出仇恨,嫉妒,贪婪,叛逆,自私,以及攻击性。

  她挣扎着,从不愿接受她认定了的储子君出轨的事实,变成了不愿接受她自己。

  黑夜层层地裹住了她,她跪倒在床边,脆弱的手指不小心触碰到了枕头边放着的芭比娃娃。储祎的声音在她的耳旁响了起来,与楼上厨房剁猪肉传来的声响糅合在了一起,像一盘卡壳了的录影带所发出的声音,声音在应有的时间中发生了一种无限延后的迟钝。至少利椿男还是从中辨认出了储祎的声音,而这个声音也让她多少恢复了一些理智。

  她想,难道他要把储祎也一起永远地从我身边抢走了吗?利椿男这时意识到了些许自己一直以来忽视了的细节和疑点,如果他真的要和那个女人走了,他为什么还要把女儿带走呢?可是他们行李也没有收拾,寻呼机也没有回应,他不回应我就算了,怎么会连他妈妈也没有回应呢?难道是我误会他了吗?

  那团金黄色的头发再一次闪过利椿男的眼前,她似乎又变得有些不肯定了。她想,这些证据不都是摆在眼前了吗?这些东西根本就不是我的,如果不是他给其他女人买的,还能是什么呢?会不会,可能是他曾经喜欢过的人?他是和她分开之后,才和我在一起的?以前的事我也没听他说起过。

  在理智重新占领了思想的高地后,利椿男的猜想也变得大胆了一些,而她对储子君的信任似乎也在一点一点地重建了起来。她站起身打开了卧室里的白炽灯,内心昏暗的角落好像也被照亮了。她开始质问起了自己起初的怀疑,心想,就算他真的是去找了别人,他也总得回来上班的,不是吗?再过一个多星期就要开学了,他怎么可能不回来准备呢?

  毕竟过去八年来利椿男和储子君的朝夕相处之间,她很清楚他是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尤其对于他自己的工作,他总是严格地要求着自己。试问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之间将自己的工作弃之不顾呢?

  想到这里,利椿男决定再好好查看一次那个小木箱。“唰”的一声,利椿男从储祎的床底下拉出电视机的纸箱,从中取出了储子君的小木箱。她试图维持着自己内心情绪的稳定,依次把小木箱里的物品一一拿了出来,摆在储祎床上。除了那天她所看到的那顶金黄色假发、女性内衣裤以及化妆品之外,下方还放着一条银灰色的吊带裙,一双黑色绑带高跟鞋,一盒王菲于1998年发行的磁盘录音带《唱游》以及一张印着“1995年4月27日”的旧照片。照片中的女子站在一块暗红色的幕布前,穿着一条银灰色的吊带裙和黑色绑带高跟鞋,头顶着一头发梢内扣的金黄色短发,脸上化了一副夸张艳丽的妆容。

  利椿男紧盯着那张照片,越看越觉得无法接受,无法相信。照片中的女人不是任何别的女人,而是利椿男的丈夫储子君。她又拿起那双黑色的绑带高跟鞋看了一眼,上方清晰地显示出和储子君一模一样的鞋码数字“42”。于利椿男而言,这似乎成为一个比储子君出轨更难以接受的事实。她还能如何思考呢?她的丈夫喜欢扮成一个女人的模样,除了将其认定为一名同性恋之外,从中还能存在其他的任何解读吗?

  至少利椿男是想象不到,也解读不出来的。在她所成长的传统观念里,这两天里所发生的种种已经足以彻底地摧毁了她过往所认知的一切,彻底摧毁了她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她现在就连恐惧也无法恐惧了。她关上了灯,躺在这张仍残留着储子君气味的木床上,等待着黑色将自己完全吞没,连带着她的思想和意识一起抹去,只留下纯粹的黑色。

  黑色包围着利椿男的梦境,她从中走了过来,走进了那片似曾熟悉的树林里。那片树林仍和利椿男最后一次走进去的时候一样充满了瘴气,朦胧的白色雾气浮动在高大的树木间,远处的沼泽地上飘着一个发出淡黄色亮光的球体。利椿男好奇地靠了过去,她躲在那棵高大的冷杉树后方看着那个球体,她清楚地看见了球体的内部正躺着一个全身赤裸的女子,女子被一团淡黄色的亮光紧紧裹着。她的头转动着,双脚抽动着,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压在她的身上。

  她仔细一听,断断续续的呻吟声从球体里传了出来。呻吟声和她曾经在梦中所听到的那个声音扭曲到了一起,拉着她走向那个淡黄色的球体。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个女人的面孔,突然间就被人抓住了手,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利椿男惊讶地看着那个拉着她逃走的那个男人,男人梳着三七分的发型,露出敞亮的额头和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利椿男刚刚喊出“小叔叔”三个字,她就被利宇恒一把推出了树林。

  忽地一下,利椿男从床上坐了起来,她始终没有想明白刚才在梦中所发生的事情。不过却让她想起了奶奶的声音,那一道在时间中逝去已久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向她诉说着曾经发生在利宇恒身上的一切。

  利椿男匆忙爬下床,拿起一个大型的黑色塑料袋走进储祎卧室里,将床上摆着属于储子君的物品一揽,全收到了塑料袋里。她想,对,一定不可以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情,万一被传开了怎么办?一定不可以让别人知道的,包括爸妈也不可以。

  她拿起塑料袋塞进垃圾桶里。但是没一会儿,利椿男又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做,万一到时被警察翻出来了,怎么办呢?该怎么解释?毕竟这也是储子君的东西,我是不是应该给他留着?她最终还是决定将塑料袋取了出来,重新换上一个新的塑料袋,藏到了自己卧室的衣柜里。

  随后,利椿男趁着深夜,一个人走上了天台。黑沉沉的天空中透出些许微弱的深蓝色,一轮弯月和几颗星星依偎在浮动的云层身边。利椿男望向深蓝色消失的远方,她仿佛也随着自己的目光跌入了远方那片无尽的黑色中。

  这份过于剧烈的痛苦似乎已经让她忘记了储子君和储祎失踪的事实,一脚踩进了储子君那个让她倍感羞耻的秘密沼泽地里。更让她感到痛苦的是,她发觉原来睡在她枕边的这个男人,这个被她认定为与自己最亲密的男人原来是这样一个让她倍感陌生的男人。她深刻地怀疑着自己过去八年里所经历的一切,她想,我真的了解他吗?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是黑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