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十一章

书名:回南天本章字数:5076

  

  自从利椿男见过了齐柯之后,她总觉得自己又看到了希望。她带着这份希望再次来到警察局,没想到覃立方立刻又将她的希望打碎了。覃立方抽着烟说道:“还是没什么消息啊,施工队和学校我们都去问过了,都没人见过他。”

  “那,会不会是被人绑架了?”利椿男犹豫地问道。

  “这不大可能,绑架的话肯定会打电话来要赎金的,你有接到电话吗?”

  利椿男摇了摇头,说道:“那……”

  “我这么和你说吧,现在这么多天了都没有消息,只有两种可能,一直就是他自己带着你女儿要走的,至于原因和目的是什么,我们现在还不知道。另外一种可能就是他们两个人遇害了,可能是被人杀的,也可能是意外。当然这也只是猜测,现在毕竟也没有任何证据,也没有看到尸体。”这几句从覃立方口中轻松说出的话语,无疑给利椿男蒙上了一层挥不去的阴影。利椿男心里很清楚储子君不可能属于覃立方所推测的第一种猜想,毕竟他一件行李都没有带,他能去哪呢?何况过两天也就开学了,就算是离家出走也应该回来了。那么也就只剩下了第二种可能,这是一种利椿男暂时所无法接受的可能性。她无法接受储子君和储祎已经遇害的可能性,不管是意外还是他杀,这个过于痛苦的结果强迫她选择相信了第一种更为容易接受的可能性。

  可是储子君为何要带着储祎离家出走呢?为什么什么也没有带就离开呢?利椿男不想再去思考这一类可能拆穿这一种猜测可能性的问题。至少利椿男已经从齐柯口中确认了储子君不是同性恋的消息,于利椿男而言,这也等于间接地确认了储子君不是跟着其他男人或者女人跑了。她想起母亲温雅对她说过的那句话,安慰着自己,是啊,有谁跟别人跑了还要带着一个四岁的小姑娘呢?

  而至于储子君离家出走的其他可能性好像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如果不是接到母亲的电话,利椿男几乎已经忘了这一天是元宵节。她下班来到母亲家里的时候,父亲已经做好了半桌子的菜,陈旧的圆木桌上摆着刚炒出来的酸菜扣肉和清炒豆芽,以及温雅正端上来的一大碗猪肚鸡。利椿男放下手提包,准备走向厨房帮忙盛饭,却突然停在了客厅的墙边。她望着上方挂着一个长方形相框,相框里贴满了大小不一的照片,有彩色,有黑白,还有的已经透出一层棕黄色。其中一张照片正是利椿男和储子君结婚时,他们全家人一起站在饭店舞台上所拍摄的照片。看到这张照片,利椿男不由得又想起了储子君和储祎,她想,不知道他们现在到底在哪呢?为什么元宵节了也不回来?

  利椿男好像想起了些什么,匆忙转过身拿起了不远处的电话听筒,拨通了寻呼机号码,留言道:“今天元宵节了,你们还不回来吗?我今晚上过爸妈这边吃饭了,你也别忘了给祎祎买些汤圆吃,她喜欢吃红豆馅的,你别买错了。没什么事的话,就早点回家吧。”

  随着温雅将最后一旁油淋菠菜和盛好的米饭端上桌,利飞也回到了家。温雅看了他一眼,问道:“买到票了没有?”

  “买好了,差点都没票了,只买到一张上铺的。”

  “什么时候的车?”

  “后天晚上八点五十的。”

  利椿男也走了过来,帮忙取出筷子摆在饭碗旁,问道:“要回学校去了吗?”

  “是啊,快开学了,怕到时人太多了,所以我提前两天回去。”说话间,利飞早已经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急忙拿着筷子夹了一块猪肚放进嘴里,说道,“好吃,好吃。”

  “好吃你就多吃点,不然你就得再等个半年后回来才能吃到爸爸做的菜了。”

  接着,利胜天和温雅也相继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利胜天又拿起桌子上的一瓶白酒给自己到了满满一小杯,问道:“怎么样?警察那边有什么消息了吗?”

  “还没有呢。”利椿男没有抬头去看父亲和母亲,夹了两片酸菜放到碗里,说道,“说是让我再等等。”

  “查了那么多天也没一点儿消息,不知道他们怎么办事的。”

  “对了,前几天,子君他妈妈打电话到家里来了。”利椿男似乎在有意转移话题。

  “她说了什么呀?”温雅急忙问道。

  “没说什么,就算给他寻呼机留言了,一直没有回应。”

  “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了子君到外地培训去了。”

  “你迟早还是得让她知道的。”温雅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知道。不过现在不是还没有结果嘛,先等等看吧,说不定过两天开学了,他们就回来了。”

  温雅担忧地看着利椿男,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又止住了口。谁知坐在旁边的利飞却一时脱口说了出来:“你们说会不会姐夫他们已经遇害了?就像电影里的一样,遇到抢劫或者什么吸毒分子,一个不小心就把他们给杀死了。”

  温雅急忙夹起一个鸡腿放到利飞碗里,说道:“大人说话小孩子别老是乱插嘴,好好吃你的饭。一天到晚都胡乱看些什么电影呢。”

  “本来就是,而且……”利飞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温雅打断了。温雅瞪着利飞,说道:“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啊,好好吃你的饭。”

  “不会的,可能只是这两年的工作压力太大了,他也需要放松一下。”利椿男突然开了口,这句话一说出口,似乎连她自己也觉得不大可信,只好又补了一句,说道,“警察也是这么说的,很多家庭里也会发生这样的情况的。”

  坐在另一边的利胜天拿起酒杯又喝下了半杯酒,说道:“今天大过节,先吃饭吧,菜都凉了。”

  电视机里响起了主持人尹相杰正在主持中央电视台元宵晚会的声音,接着引出了一段喜庆的音乐声,声音回响在沉默的房子里。利椿男放下刚刚从厨房里捧出的一小碗芝麻馅汤圆,走进了洗手间里,关上门。洗手间里的排风扇扇叶上沾满了黑色的尘埃,“呼呼呼”地响个不停。利椿男坐在一张低矮的塑料椅子上,又想起了方才利飞所说的话。

  她想,不会的,一定不会是那样的。

  第二天随着北齐市第四高级中学开放注册日的到来,利椿男距离她心中的希望似乎又靠近了一些。利椿男跟在前来注册的学生身后一起走进校园里,她跟在一个绑着马尾,笑起来时眉毛和眼睛都会变成一道弯月形状的女学生后方,走向不远处的教学楼。教学楼旁边是刚刚改建好的篮球场和塑胶跑道,边上还有一座新建成的小花园,花园中间是一座围在水池里的假山,假山怪异地歪向一旁,仿佛在试图引起人们的注意力一般。然而由于每个人都在忙着新学期注册的事情,或者讨论假期里所发生的故事,始终没有人将注意力投向新建成的篮球场,塑胶跑道以及那处位于边缘的小花园。唯独留下几个施工队的工人,准备将刚刚搬运进来的白兰树植入假山旁边的空地上。

  利椿男只是朝着假山望了一眼,便听到有人叫了一声:“连继!”

  接着,一个高瘦的女学生跑了过来,拉着利椿男跟随的那个女学生转身走进了教学楼里。剩下她一个人待在摆满了注册台的操场边上,无意间被两名学校教职工的谈话声给吸引了过去了。其中一个上了年纪的长发女子说道:“你听说了没有,高一年级组的那个组长储子君好像跑了。”

  “跑了?什么意思啊?”站在旁边戴了一副眼镜的胖女人问道。

  “之前学校不是做了改建吗?呢,包括那边的新弄的球场,花园,还有饭堂和实验室。”上了年纪的长发女子指向远处的假山,假山旁的那颗白兰树已经被成功植入了土地,两名工人正在使用三根木架子将其固定在原地。长发女子继续说道,“原来这些改建的工程项目全都是他负责的,你想他现在突然就不见了,肯定是自己占用了那些工程的款项,怕被人知道,逃走了。”

  “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啊,不久前还有人在火车站看见过他呢。”

  “这种人是怎么被选进来当老师的,真是恶心!但他不是都结婚了吗?那他老婆呢?也跟着跑了?”

  “我听说是他老婆还被蒙在鼓里呢。不过我觉得很可能也是骗人的。”

  “这怎么说?”

  “你想啊,他们毕竟是一家人,他老婆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呢?你相信啊?肯定是两个人一起说好的,故意演给其他人看的,装一装可怜。等事情过去了,说不定她就去找她老公的。他们能成为一家人肯定就是属于一类人了,人家不都说物以类聚吗?”

  “那怎么没有报警啊?”

  “报了呀,听说还是他老婆自己去报的警,自导自演呗,你想警察还能查到什么证据?”

  利椿男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胖女子和长发女子远去的背影,她完全没有想到储子君失踪一事从别人口中传出来后竟然完全变了一番意思。这一层充满恶意的解读与其说让她感到恼怒,不如说更多的是让她感到羞愧和失落。她低着头,似乎已经没有了脸面再去面对北齐市第四高级中学校园里出现的任何一个人,此刻的她仿佛变成了法庭上孤立着的被告人,没有勇气再与陪审团坐席上每一双充满审视和质问的目光再产生任何交流。

  她所能做的只是从校园侧门处逃了出去。走了没几步,利椿男又停了下来,她停在巷子里的阿兰美容美发厅门前。美发厅的老板阿兰站在一张椅子后方,替一名女子刷上黄色的染发剂。而靠近门边的座椅上还坐着另外一名中年女子,头上罩着半圆形的烫发蒸汽机器,机器发出一阵低沉的声响。机器发出的低沉声响一传到利椿男耳朵里,立即转化成了方才那名长发女子的声音“不久前还有人在火车站看见过他呢”。

  她想,她说有人在火车站见过子君,那这就说明他还没有出事,他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才离开了。长发女子的话语忽然间又被解构成了一股新的动力,支撑着利椿男对储子君的信任和理解,她告诉自己,他一定是有什么理由或者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这样的,就算真的像他们说的一样,他也是为了保护我,不让我牵扯进去,至少现在可以证明他还活着,那么祎祎也一定还活着。

  为了获取更多有效的信息,利椿男在这天下班后立刻前往了北齐市火车站。火车站的站前广场外停着一整排的出租车,私人运营的摩托车以及三轮车,而铺着灰色水泥地板的单调广场上则只见进进出出的乘客,以及些许手拿着广告牌的生意人在为自家旅馆或者私运营面包车招揽生意。广场前方是一座平淡无奇的建筑物,顶端高悬着一枚五星红旗以及“北齐站”几个大字,两侧的另外两栋建筑物上方则分别立着“统一祖国,振兴中华”八个红色的隶书字体。“北齐站”几个大字下方分别是候车室入口以及售票厅,售票厅旁边是一间小型的超市,超市门外贴着一大幅“红牛”的饮料广告以及“蓝天六必治”的牙膏广告。

  利椿男从小超市里穿梭而过,走向售票厅。她手里紧抓着储子君和储祎的照片,排在长长的队伍后方。排了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她才终于站在了售票窗窗户前,但她所得到却只有一个不耐烦的答案:“每天那么多人,谁记得那么多啊?你到底要不要买票啊?不买就赶紧走开,别耽误人家后面排队的人了。”

  “你,可不可以帮我问问你的同事呢?”

  售票窗窗户后方坐着的男子厌恶地看了利椿男一眼,说道:“这不是派出所,你要找人,就去派出所,不然你就去问问外面巡逻的铁警。这里没空替你搞这些,你不买票就赶紧走开吧。”

  听到身后传来的催促声,利椿男只好匆忙从售票窗前走开了。她拿着储子君和储祎的照片依次找到了候车室入口前,以及广场上负责巡逻工作的铁路警察,每个人不是告诉她“不记得了”,就是“不知道”。望着远处渐入昏暗的天空,利椿男心中驱动力好像也跟着沉了下去。

  这时,一只手在利椿男的肩膀处拍了一下,她一回过头只见徐洋穿着一身铁路工作制服,扶着一辆自行车站在身后。徐洋说道:“椿男,你怎么在这里啊?来买票的吗?”

  “是啊,本来想买的。因为我弟弟准备开学了,我过来帮他看一下。”利椿男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脱口而出地就撒了谎,将自己来火车站的真正目的掩盖了过去。兴许在她的潜意识中,储子君和储祎失踪一事仍是一个不能对外诉说的秘密,她害怕这件事情只要一说了出来,她就会成为同学们讨论的话题中心,就像那个长发女子和胖女人所谈论的一样,所有的现实都将会在语言中产生变异和扭曲。而最终的结果会是什么,利椿男并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惶恐着这种可能性的发生。

  “是去哪呀?买到了吗?”徐洋依旧热情地问道。

  “买到了,是去上海的。”利椿男尴尬地笑了笑。

  “买到了就好,你下次要买票的话直接打我电话就好,我给你留出来,你到时直接过来取就好了。不然还得自己去排队,多麻烦,而且还不一定能买到下铺的票呢。”徐洋推着自行车和利椿男一起往前走去,说道,“要不要我搭你回去?”

  “不用了,我坐公交车就可以了,有直达的。”

  这一天晚上,利椿男在梦里再一次走进了一片树林里。只不过这片树林不再是利椿男幼年记忆中的那片树林,而是变成了一片普通的树林。她一个人走在树林里,远处只见一颗古老的榕树站在一道河流边,榕树的树根紧紧抓着河边的土地,与河流一起并排着朝两端不断蔓延。粗壮的,数不尽的根系像无数只瘦骨嶙峋的手,隆起,扭动,弯曲,拉扯。

  利椿男想了起来,这是去年她们一家三口曾经到访过的神树公园。千年老榕树的另一端连接着的是一座高耸的山峰,而此刻的她正是站在山峰脚下的一片树林里。她想不起来在一年以前他们是否曾经走进过这片树林里,正在她沉思之际,两个白色的影子闪了过去。

  “妈妈,你快来。”利椿男立即辨认出了储祎的声音。她望着那两个一高一矮的白色影子,追了上去。她紧紧跟在他们身后,喊着:“祎祎,是你吗?子君,子君,你们等等我呀,你们要去哪啊?”

  她跑着,跑着,最后只剩下她自己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