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元宵节结束后的第五天,也是储子君和储祎失踪的第十四天,气温再次降了下来。春雨的凉意赶走了回南天所留下的余热,墙角处的嫩叶和枝条也开始冒了出来,它们是绿色的,一种充满了生命力的绿色。就连落在叶片上的雨滴,从中也获得了一种全新的生命力,延续着,带入了冷淡的灰色土地。利椿男裹着深灰色的长外套,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从巷子里走了出去。
她来到离家将近二十分钟车程的一间咖啡馆,说是咖啡馆,其实更像的是一种由咖啡馆和酒吧结合而成的新型场所,其中还包括了偶尔举办的小型表演活动,比如一些未出名的独立音乐人或者当地乐队进行演出。昏暗的咖啡馆大厅里摆着一张张圆桌,尽头处是一个半米高的小型舞台。这一天晚上的舞台始终没有亮起灯,只听见源源不断的爵士钢琴曲从黑暗的角落处传出来。
利椿男一进门就看到在向她招手的齐柯,齐柯穿着一件黑白花纹的宽松毛衣搭配了一条黑色的灯芯绒长裤,以及一双灰白色运动鞋。他坐在距离舞台最远的靠墙位置处,手里拿起一杯卡布奇诺咖啡喝了一口,白色的奶泡沾在了他红润的嘴唇边缘处。
没一会儿功夫,服务员又端上了新鲜烤制的鸡翅,薯条,还有四份巴掌般大小的蛋糕以及一杯奶茶摆在了桌子上。利椿男拿起奶茶喝了一口,比起上一次她见到齐柯的时候,似乎整个人也变得放松了许多,说道:“这奶茶挺好喝的,怎么大晚上的还点了那么多蛋糕?”
“试一下嘛,他们这里的蛋糕做得蛮好吃的,他们的厨师刚从法国学习回来。”齐柯将四份装着蛋糕的白色瓷盘摆到了桌子中间,说道,“这个是修女双球泡芙,这个是蛋白柠檬挞,这个好像是法式慕斯,还有这个,千层酥。”
“你最近工作不忙吗?”
“也还好,最近公司在谈一个法国的品牌,还在等对方的回复。合同谈下了之后可能就得忙了。”齐柯想了想,又说道,“对了,我之前让我打听的事情。我帮你问到了。”
利椿男惊讶地看着齐柯,缓声问道:“真的吗?”
“嗯,我一个朋友告诉我的。就是你给我看的照片里的那个人,我有个朋友的朋友见过他。”
“什么时候?”利椿男有些激动了起来。
“好久了,好像1995年的时候了。我就简称为我的朋友吧。我那个朋友也是在人民公园里遇见他的,不过不是在你上次见到我的树林里,而是在外面路边的凉亭。”齐柯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整理自己的思路,说道,“我该怎么和你说呢?”
“没关系的,你直说就好了。”
“是这样的,我那个朋友呢,他其实是一个存在性别认知障碍的男性,他希望自己以后有一天可以存够了钱,通过做手术的方式变成一名女性。”齐柯说出的每一个词语似乎都在无意间拓宽了利椿男认知的边界,她害羞地低下头,不敢直视齐柯,拿起前方的奶茶,“嗦”的一声喝下了一大口。而齐柯则继续说道,“他是这么和我说的,他当时和你给我看的照片里的那个人聊了一会儿,因为他看见他的时候,他就是穿着照片里的裙子还有戴着那顶假发。我朋友以为他们其实是一类人,但那个人其实并不是很想搭理我朋友,聊了几句之后,他才知道对方和他所想的并不一样。”
“不一样吗?”
“不一样的。就是你那张照片里的那个男生,他只是单纯的喜欢穿女装而已,你也可以理解为这只是一种特殊的癖好。但是他对自我的性别认知并不存在障碍,就是说,他在心里始终认为自己是一名男性,而不是一名女性。他也不想变成一名女性。然后,他喜欢的也是女性,而不是男性,他大概是这么和我那个朋友说的。就像苏格兰很多男生喜欢穿裙子一样,这只是一些个人喜好的问题。”
“那他为什么要去那个公园里呢?”利椿男忍不住问道。
“我猜想,可能他穿成这样在外面别人也接受不了,但是在那里,就不会有人觉得他是一个异类。”
“异类”这个词一下击中了利椿男的心口,她好像在那一瞬间理解了储子君,理解了他将这个秘密隐藏在储祎卧室角落处的原因。她想,如果他当初真的告诉了我这个秘密的话,我能接受得了吗?我也会把他当成一个异类吗?
利椿男又想起了那张旧照片上写着的几个数字“1995”,她想那不正是祎祎出生的那一年吗?这一个偶然间被捕获的关联性信息,忽然间好像为利椿男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她思索着,是因为祎祎的出生,所以他已经决定要将这个秘密永远埋藏起来吗?他心里始终是在想着我们的,为什么我还要这样误会他呢?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感到一阵愧疚。
这时,齐柯打断了利椿男的思绪,问道:“我可以问一下,你为什么要找照片里的那个人吗?”
“他,他。”利椿男还是没有能说出“丈夫”两个字,而只能艰难地转口说道,“他是我的一个亲人,他失踪了。已经快半个月了,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他什么信息都没有留下吗?”
“没有。”
“你报警了吗?”
“报了,但是警察那边也没什么消息。”听到利椿男这么一说,齐柯好像想到了什么,变得迟疑了。他放下手中的勺子,靠在座椅靠背上,沉思着。过了好一阵子才说道:“你看过《逍遥骑士》吗?”
“没有,怎么了吗?”
“就是里面有两个嬉皮士,最后开着摩托车去到美国相对保守的南部地区,最后就被人杀死了。”
利椿男仿佛被齐柯口中的“死”字刺激了一般,不情愿地扭过头,轻声问道:“为什么?”
“因为他们和别人不一样。”
“那为什么要杀死他们呢?”
“因为还是存在相当一部分非常极端的人,他们害怕在这些个体身上所看到的自由。这种从叛逆和背离中所延伸出的自由,是会对身处主流价值体系中被压抑和束缚的他们产生了恐惧和威胁的。他们害怕这份自由会被无限的放大,而破坏了他们仅有的安全感。所以,一旦他们认为自我受到了威胁,便会将其视为一种危险的存在,而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将其彻底摧毁,抹掉,就好像当作从不存在一般,从而完好地继续维持着他们自我所满意的表象。”
利椿男沉默了下来。齐柯叹了一口气,又说道:“我和你说这些,只是希望你做好最坏的打算,你所想找的那个人是很有可能因此而遭到别人迫害的。”
“不会的,我前两天还听见有人说,在火车站见过他呢。”利椿男脸上露出一道僵硬的笑容。看着这道似笑非笑的笑容,齐柯似乎明白了利椿男心里的想法,明白了她仍对这种现实的可能性产生着抗拒。他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和齐柯分别后,利椿男一个人回到了家。她再次偷偷地戴上了储子君所留下的那顶金黄色假发,她仿佛在试图告诉储子君,她已经选择原谅和接受了他。她以一个母亲和妻子的身份,一个女性的身份,对那一切不应存在的存在产生了包容。就好像包容是她身份女性所拥有的一种本能,一种天赋,包容着男人们的欲望,贪婪和罪恶。似乎也只有包容,她才能渐渐地从包容里延伸出一个新的自己,一个在包容中同时不断发生解构,不断结构的新的自己。
金黄色的假发裹着利椿男并不精致的脸型和五官,金灿灿的黄色仿佛给她抹上了一道张扬的色彩,就连她那道柔弱的目光也在不自觉中变得坚定了起来。她拿起梳妆台抽屉里放着的那只储子君送给她的口红,情不自禁地抹了上去。但这道口红似乎在她看来又显得有些过于艳丽了,她只好翻出了储子君藏在木箱里的那只口红,哑光质地的红色抹在她的双唇上,更加突显了整张脸庞的明艳。
她总觉得镜子里的这个人,既像她自己,又不像她自己。既陌生,又熟悉。这种异样的感觉仿佛给予了利椿男在这些日子越发疲惫的身体注入了一股新的能量,她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不过她明确地感觉到她似乎正在慢慢喜欢上这样的感觉。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心想,如果子君回到家的时候,看到我这样,他会喜欢吗?
接着,利椿男就这么顶着这一头金黄色的短发走了出去。她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完全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般,精神,身体,思想,意识上正在不停地渗入一股鲜活的力量。这股力量仿佛也给了她一层新的自信。她想,我会找到他们的,一定会找到的。
这股自信也让她突然对别人的看法变得不那么害怕了,在她的包容中,否定的和消解的力量好像也被削弱了。利椿男来到火车站附近的一家文印店前,制作了一份寻人启示,上方分别印着储子君和储祎的照片,并且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文印店店员将印好的二十份寻人启示交到利椿男手里时,仍不时打量着她那头金黄色的短发。
利椿男不知道从这时起,她身上已经生长出了一股新鲜的适应力,适应着人们异样的目光。在人们异样的目光中,她独自走向火车站的站前广场,分别在广场附近的公共洗手间门口,电线杆,路灯柱子,以及附近的公交车站站牌前贴上了关于储子君和储祎的寻人启示。
一名正在等待公交车的中年男子投来打量的目光,问道:“你找人啊?”
“是啊。你见过他们吗?”利椿男刷上浆糊,贴了上去,也没有去看中年男子。
“没有。”中年男子试图走向利椿男,笑眯眯地又说道,“你这头发,很好看啊,显得你很白啊。”
利椿男没有再搭理中年男子,踩着蓄积了雨水的马路,离开了公交车车站。她随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往家中驶去,出租车停在巷子前的时候,巷子口处的杂货店和阿兰美容美发厅早已经关上了门。利椿男一个人缓步往前走去,隐约中她好像听到了一阵低微的吵闹声从远处传来。
她好奇地往前走了上去,在越靠近北齐市第四高级中学侧门的地方,争吵就变得越加清晰了。利椿男靠在那堵湿漉漉的红砖围墙边,聆听着。红砖围墙的另一边传来两名男子的争论声。一个听起来口齿清晰的声音说道:“我之前是怎么和你说的?叫你弄干净些,你没长脑子是不是?你还想我给你收拾几次烂摊子?还好今天是我去检查的,发现那个篮球架有问题,要是没人注意,到时候出事了,我和你说你就别指望我会保着你,就算是你妈来求我都没有用。”
“我过两天就找人来弄了。”另一个低沉而略显不清晰的男人声音回应道。
“还过两天?你明天最好就给我全部处理好了。外面的事情我不管你,但这学校里的事情,你可别再给我弄出什么破事儿。不然,别说你,就连我都得跟着遭殃。我一遭殃,你就别指望还有人能救你了。明天能不能弄好?”
“可以。”
“回去吧。分开走,我走前门,你从这边出去,现在事儿还没过去多久,别惹来不必要的怀疑。”
听着两名男子之间的谈话,利椿男不免感到有些疑惑,好像他们之间的谈话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可她却又觉得他们之间的谈话和她脱离不了关系。她想,篮球架有问题?篮球场不就是新改建的吗?不就是子君之前负责验收的工程吗?难道是和这件事情有关系吗?
这时,不远处传来了铁门的开锁声。利椿男急忙跑向对面的小区大门,躲在一侧的围墙后方,紧盯着前方的巷子。在昏暗的巷子里,一道被拉长的黑色影子沿着湿漉漉的地面延伸着,影子仿佛一支利剑一般伸向利椿男,让她不由得紧张了起来。一个被阴影笼罩着的男子在影子的另一端出现了,男子嘴里叼着一支烟,头上那头烫过的卷发胡乱地裹着他那张散发出戾气的面孔,他的眼睛就像香烟在黑暗中燃起的模样,又小又亮又尖锐。
利椿男只是看了一眼,立即把身子缩了回来。直到这名卷发男子从她面前的小区大门处走过去后,她才小心翼翼地再次探出了头。利椿男悄步从阴影中走向前,靠在半生锈的铁门边,望向卷发男子渐渐远去的背影。她犹豫着是否要跟上去,心想,万一子君和祎祎的失踪真的和他有关联呢?
想到这里,利椿男又往前走了几步。她还没来得及追上去,卷发男子已经走上了一辆红色的桑塔纳轿车。利椿男匆忙跑上去,最后隐约地只记住了车牌最后的三个数字“831”。她望着那辆远去的红色桑塔纳轿车,车尾处亮着两盏红色的灯光。红色在浓郁的夜色里流动着,像一双凝望着她的双眼,又像她在四岁那年与父母第一次分离时所看到的那一团团躁动着的红色。
尽管红色离她越来越远了,可是为什么在她的潜意识深处,似乎仍然潜藏着一种莫须有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