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自从前一天晚上见过那名卷发男子之后,利椿男的脑海里始终抹不去他那双锐利的小眼睛以及被阴影笼罩着的面孔。利椿男不安地站在办公室的打印复印一体机前,就连最上方的盖子也忘了盖上,复印机在驱动复印功能的过程里,一道亮白色的光亮从利椿男出神的双瞳前闪过,才将她拉回了现实世界。她不得不盖下机器的盖子,又重新复印了一次文件,但这一次她却又不小心按错了数字,一连复印了十份一模一样的文件。
利椿男只好向身后瞥了一眼,趁无人注意之际,随手将另外那九张多印了的文件扔到碎纸机机器里。没一会儿,那九份文件全都被剪成了一条条的纸片,掉落在一旁同样堆满了废弃纸片的纸箱里。身后突然响起的一个声音,不禁吓了利椿男一跳,她回过头只见上司刘总站在办公室门口,穿着一身黑色西装,面色凝重地说道:“小利,还有李婷,你们一会儿和我去一趟工厂。李婷你记得把前两天印好的合同都给带上,和司机说一下让他过半个小时过来,在楼下等我们。”
李婷回头看向利椿男,以无声的口型向她说道:“完蛋了,现在轮到我们厂了。”
阴沉沉的天笼罩在北齐市的上空,利椿男与李婷坐在公司的黑色奥迪轿车后排座上,面面相觑。李婷似乎很想和利椿男讨论一下公司正在发生的事情,但是又碍于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刘总而不敢发出声音。她只好悄悄地将一张通知单递给了利椿男,利椿男看着通知单上方印着的黑色文字,耳旁响起了刘总严肃的声音:“大家也知道,我们现在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现在提倡的是市场化,是私有制。所以我们的纺织厂也必须跟上时代的步伐,才会有发展的空间。就像毛主席说的,落后就会挨打,如果我们不想挨打,就不能落后,不能落后就必须前进。怎么前进?那就是要占据和抓住主动权,开展改革工作。”
北齐市国营纺织厂的会议室里简陋地摆着一张长木桌,木桌前方是一块空无一字的黑板,黑板上方贴着“安全第一”几个红色的大字。木桌两侧分别坐着纺织厂的两名主任,三名副主任,以及六名班长,还有最末端处的李婷和利椿男。除了李婷和利椿男之外,其他人无不疑惑地看着刘总,仿佛没有完全听明白他话语中所表达的意思。其中的几个人甚至还以为刘总是在给他们的生活或者工厂带来了新的希望,却不料接下来刘总说的一番话又将他们推向了绝望。
刘总说道:“为了这个企业的发展啊,所以我们现在要响应国家的号召,重新进行资产重组和产权改制,进行这个最优化的调整。为了从我们基层工人们的立场考虑,我们讨论之后的建议呢,就是做一个下岗分流还有工龄买断的建议。下岗分流就是对于下岗的工人们,我们会根据实际情况进行安排,可以到别的单位继续工作。还有另外一种选择就是工龄买断,按实际工作年限长短来领取一笔䃼偿金,拿到这笔补偿金之后也可以自己外出做些生意。对于那些高龄的员工,如果不愿意下岗,也不愿意买断工龄的,厂里也会进行一个实行协缴,就是帮助他们缴纳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但是不发工资。他们等到退休之后可以自行领取养老金,在这之前,可以自己在外面找些事做,或者提前回家养老也可以。”
刘总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拿起桌面上放着的茶杯喝了一口热茶。他甚至没有多看其他人一眼,就已经在心里默认了他们对现实的接受能力,一个人继续说道:“所以今天开会的这个目的,就是希望你们作为基层管理人员,作为基层工作人员的代表,要好好地和工人们进行沟通交流,给他们做好思想指导的工作。引导他们根据自身的实际情况进行选择合适自己的方案,一切都要从实际出发,对吧?合同和通知单都已经准备好了,大家都领回去看一看,准备好了就让他们签字,好让厂里也早一点做出安排。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
沉默凝聚在会议室里,在座的几名主任,副主任和班长似乎一时间消化不了刘总所传达的信息。他们迟疑着,不时相互对望,好像每个人都在等待着对方率先发出声音,可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还能够发出声音。
坐在角落处的利椿男沉浸这阵弥漫着悲伤的沉默里,一阵持续不断的“滋滋”声从深灰色的铁架玻璃窗户处传了进来。利椿男透过窗户望出去,远处振动不止的浅绿色和灰色机器下方积聚着密密麻麻的白色。白色的棉花,白色的棉线,还有工人们白色的帽子和白色的制服。积聚在一起的白色沿着同样是白色的墙壁蔓延着,依附着,仿佛他们之间已经成了一种共生,紧密地连结在了一起。利椿男不由得也担心了起来,思索着,这样沉重的话题他们究竟会如何向工人们提起呢?他们真的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吗?真的能够放下这份他们投入了一辈子或者半辈子的工作吗?真的下岗了,离开了,他们还能做些什么呢?
她想着想着,好像自己也在片刻思索的不经意间陷入了这片白色。比起红色的恐惧,白色带给她更多的感受是一种茫然。她想,如果真的以后有一天,这样的事情也发在了自己身上,她会怎么办?她确实想象不出任何充满希望的结果或者可能性,只有积满了的白色。白色遮住了亮光,遮住了视线,也遮住了希望和未来。
忽然间,在这片白色中,她好像看到了多年前她刚刚认识储子君时的一个片段。她记起了他们第一次看电影时的场景,利椿男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偏偏阴差阳错地选中了这部电影《人到中年》,而不是其他的喜剧电影。电影院放映厅里坐着稀稀落落的客人,一道光柱从他们身后上方的小窗台照向前方的大荧幕。荧幕上呈现出女主角潘虹憔悴,又绝望的面孔。那时候的利椿男身处于爱情的甜蜜,以及二十岁的美好青春岁月里,她始终难以感受到潘虹脸上所试图传达出的苍白与无望。
直到今天,她方才意识到一种相似的苍白也开始撞入了她的生活。渐渐地在这片似曾相识的白色中再次浮现出了储子君的身影,他转身就被白色遮住了。接着,利椿男看到了昨天晚上那个男人的背影在这片白色中透了出来。
她匆匆看了一眼手上戴着的手表,心中感到一丝莫名的焦虑。她想,一会儿回去晚了会不会就见不到他了?要是这次见不到他,可能以后要再找到他就难了,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长什么样也没有完全看清楚,这可怎么办才好?
会议一结束,利椿男就跑了出去。她穿过工厂的大堂,从一群已经无事可做的,簇拥在一起的工人群体里挤了出去,仿佛每个人都在不安地向她询问:“开会到底说了什么啊?是不是要赶走我们了?怎么开了那么久啊?”
利椿男只能一边挤着,一边回应道:“一会儿通知就发下来了,你们再过去看看。”
这时候,利椿男似乎已经顾不上工人们的悲凉处境,她连将可能同样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可能性也抛到了脑后,一心只想快一些赶回家。出租车停在北齐市第四高级中学正大门时,利椿男还没来得及掏出钱支付车费,她就认出了前方不远处停着的那辆红色桑塔纳,车尾的车牌处显示出“原A3W831”。
为了避免被发现,利椿男特意跑到了北齐四中校门正对面的一家糖水铺里。她点了一碗绿豆海带,坐在靠近门边的座位处,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辆红色桑塔纳。没一会儿天色就暗了下来,看不到夕阳的傍晚只有层层叠叠的灰色交错在一起,黑色在它们交错的空隙间溜了出来,将灰色啃得一点儿都不剩。而糖水铺的门前也摆上了一架银灰色的可移动锅炉装置,一名烫着一头卷发的中年胖女子端着熬好的牛杂汤摆上了锅炉架,又在下方放入了一个圆筒形的围炉铁罐子。
浓郁的香味在空气中散了开,利椿男也不免被这阵香气吸引了过去。她瞥了一眼锅炉家边上摆着一串串的油果,牛筋,牛肚,牛百叶,牛肉,牛心,萝卜还有牛肉丸和各类素菜,肚子中也“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
“老板,给我烫份米粉吧,再加一份油果,牛肉还有白菜。”利椿男望向那名卷发的中年胖女子。
“要辣的还是不辣的?”中年胖女子随手抓起一把白色的米粉,沉入滚烫的浓汤里,说道。
“不辣的。”
利椿男看着眼前这一小碗盛在灰色铁腕里的米粉,心里洋溢着一份简单的满足感。她拿着筷子夹起那颗金灿灿的油果,饱满的油果刚刚送入口中,口感浓厚的汤汁一下就溢了出来,拉扯着利椿男口腔中的每一道粘膜。但她的满足感很快就被对面那辆忽然亮起车灯的红色桑塔纳轿车给阻断了。
眼看着红色桑塔纳轿车就要离去,利椿男急忙放下手里的刚夹起的鲜嫩牛肉,走出去拦下一辆出租车跟了上去。她坐在出租车的副驾驶座上,紧张地盯着前方的桑塔纳轿车,担心着自己一个不留神就会把它给跟丢了。同时,她心中也不由得感到好奇起来,心想,他会去哪呢?
最后,红色桑塔纳轿车在一家酒吧门前的马路边停了下来。“荷马酒吧”几个蓝绿红三色的荧光灯字体挣扎着与黑夜撕扯,正躲在路边树丛中的利椿男第一次看清楚了这个卷发男子的模样。男子那双圆圆的小眼睛上方是两道短促的弯眉,其中右边的眉毛处因为受伤缝过针的缘故从中间断了开,再也没有长出新的眉毛。而他的两眼之间则显示出一个肥大的鼻子,下方的嘴唇向里收缩着。男子一转过身就露出了他西装外套里的花衬衣和一块坠于胸前的白玉玉佩,这时利椿男才注意到不远处的马路边正走来大约十五个男人,他们或抽着烟,或捋着头上的黄发,或插着口袋,走向卷发男子。
他们这是要干嘛呀?该不会我被发现了吧?利椿男不由得感到一丝害怕。她只能完全地躲到了树丛后方,透过树丛间仅有的空隙往外望去。她看到一名染了一头红色头发的年轻女子正从荷马酒吧门口处走了出来,年轻女子挽着那名卷发男子的粗脖子,与他亲吻着,悄悄了说了些利椿男听不到的话语。利椿男只注意到了年轻女子左手虎口处纹的蔷薇刺青。
片刻后,三个年轻男子也从出现在了酒吧门口。走在最前方的是一名梳着中分发型,长了一双杏花眼的年轻男子。忽然间,那名卷发男子走上前,一脚便踢在年轻男子的小腹上方,年轻男子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倒在了地上。年轻男子身后两名朋友立刻指着卷发男子,喝道:“喂!干嘛啊!找死是不是?!”
“妈的,我徐江的女人你也敢碰啊?!活得不耐烦了?”徐江毫不畏惧地走上前,一脚踩在年轻男子的脸上。年轻男子的两名朋友本想冲上前阻止徐江,可一看到徐江身后那群男人,他们又不敢动了。其中一个只能借着未散去的酒劲,喊道:“你们想干嘛啊?你们再不放开他,我,我们就报警了!”
“报啊!”说着,徐江又一连两脚踢在年轻男子身上,“老子还杀过人呢,你以为我会怕啊?”
这短短的一句话连带着徐江的名字一并传入了利椿男的耳朵里,她望着那名倒在地上的年轻男子,脸上粘着一块一块的血迹。血迹和酒吧门口的荧光灯搅在一起,恍然间抹去了年轻男子的面孔,在一道闪过的绿色荧光亮光中,利椿男看见的是储子君血肉模糊的脸。他正望向她,仿佛在痛苦地说道:“椿男,救我,救救我啊。”
利椿男不敢再看下去,只能转过头,看着眼前浮动着的黑色。黑色仿佛在对她说道:“他说他杀过人,说不定他杀的就是储子君和储祎了,你打算怎么办啊?就这么让他走了吗?”
这一整个晚上,利椿男的脑海中始终挥之不去徐江所说过的话。她越想越感到害怕,害怕刺激着她的神经,血液,和思想,意识,灵魂。接着,在其中的某一个瞬间,储子君的声音再次冒了出来,他的声音在空气中一晃而过。利椿男也从床上坐了起来,随着他的声音走向浴室,没有开灯的浴室里黑沉沉的一片,只有六块无法穿透黑暗的深蓝色停驻在墙角上方的排风扇前。在这个全然被黑暗占据了的空间里,储子君的声音响了起来,像是一道逐渐减弱的回声。
那是储子君失踪前一天回家后和利椿男所说过的话语中的其中一句,可是当时正忙着做饭的利椿男始终没有仔细听他说话。如果不是因为这天晚上听到了徐江的名字,兴许这一小段无关紧要的,琐碎的日常记忆将会永远地消失在利椿男的潜意识里了。
现在,她大约想起来了一些,当时的储子君在对她说道:“真是没见过那么无耻的人,那个姓徐的简直就是个混蛋,你说怎么有这样的人?”
她终于给自己的思想,意识和记忆搭建起了一道桥梁,将“姓徐的”这个关键词和徐江,储子君以及北齐市第四高级中学改建工程项目联系在了一起。不过此刻在她脑海里所形成的联系依旧是模糊的,因为在她心里,她仍旧抗拒着接受储子君和储祎已经死亡的事实。
突然间,利椿男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她才想起自己没有吃过晚饭,想起那碗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的米粉。于是,她从浴室门口处走了出来,转向一旁的厨房,从橱柜里翻出了一包储祎向来最喜欢吃的方便面。金黄色的方便面在沸腾的热水中慢慢散开,缠着一团红褐色的酱料和油脂,吐出一阵浓香的香辣味。
向来不喜欢吃辣的利椿男也不知为何在这一天凌晨两点五十分的时间,特别想吃一些刺激的食物。她在煮好的方便面里又添入了一大勺由储子君母亲杨敏亲手制作的辣椒酱,辣椒酱与红色的汤汁、黄色的面条融为了一个存在的整体,代表着一种极致,刺激着利椿男的舌尖和口腔。她大口地吃着这碗热腾腾的方便面,一边流汗,一边咳嗽,一边艰难地吞了下去。仿佛她吞下去的是一种毁灭的决心和力量,毁灭自我,毁灭脆弱,毁灭灵魂深处的恐惧。
次日,利椿男决定前往警察局向覃立方告知自己前一天晚上所目睹的情景,以及刚刚回忆起的与储子君有关的信息。不料一连三天,利椿男都没有见到覃立方,她不是被告知覃立方在办案,就是在局里开会。
一直到了第四天,利椿男只好选择将这些信息转告了负责接待她的一名中年警察。中年警察无奈地合上自己尚未吃完的晚饭,将那个灰色的长方型铁饭盒推到一旁。在他们的对话中,利椿男始终没有提及储子君和储祎已经被杀害的可能性,只是表达了自己希望警方可以调查一下徐江的意愿。然而,中年警察在调查了档案后,却告知利椿男:“徐江已经调查过了啊,和他没什么关系。档案这里都有记录了,你丈夫失踪之前没有去过学校,而徐江那天和其他人一直都在学校负责施工。”
“但是我昨晚真的看到他打了别人,他,他还说他杀过人。”利椿男似乎极不情愿地说出了这句话。
“那这是两件事了。他打人归打人,我们会另外调查的。反正现在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你丈夫还有女儿的失踪和他有任何关系。”中年警察合上手里的文件,说道,“如果我们这边有什么消息的话,我们会通知你的。”
“但这都半个多月了。”利椿男小声回应道。
“半个多月也没办法啊,有多少失踪了几个月,几年的都没找到呢。你以为找个人那么容易啊?何况是像你丈夫这种失踪的成年人,都不知道他是不是自己故意躲起来,或者跑走的。要是这样的话,怎么找?要是人死了的,你说能去哪找?你也不看看我们这里一共才几个人。”中年警察已经完全失去了耐心,指着不远处一张桌子,桌子上对着一大罍灰棕色文件袋,说道,“那边那些全都是没办完的案子,还只是不到五分之一啊。”
利椿男沉默着,不敢再多说一句话。起身走了出去。
她的沉默透着绝望,如果连警察也找不到的话,她又怎么可能找得到呢?利椿男回到家后,呆望着那台红色的电话机,又再一次拨通了储子君的寻呼机,给他留了言:“子君,你到底在哪呢?你到底去哪了?你什么时候才回来呀?什么时候才带着祎祎一起回来?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你们,都大半个月了,你怎么一个电话也不回给我呢?”
她挂断了电话,目光落在了一侧的相框上,相框里那张他们一家三口去年在神树公园游玩时的照片仿佛又一次将她拉回了过去。相框与墙上挂着的《马远水图卷之幻浪漂流》将利椿男裹在中间,她在那一刻感受到自己仿佛超越了当下,然而她却没有向未来走去,而是退回到了过去。已经消逝了的的过去好像在她身上成了一种永恒的存在,她倒退着,走进了那个如幻境般的梦境里。梦境,记忆,真实,在过去成了一个完整的整体。接着,利椿男从这个整体之中走了出来,走向现在。
她想,对,神树公园。
“神树公园”不过一个跟随着她从这个整体里走出来的一个念头,至于这个念头背后潜藏什么,利椿男是不知道的。这个念头像是一种内在的驱动力,拉扯着她的神经,驱动着她的身体,在这个即将开始的夜晚把她推进了神树公园。
数不清的红色布条高挂在神树公园那颗千年老榕树枝干上,垂落的红色布条彼此挤压着,风已经吹不动它们了。黑暗也无法将其解体,只能吞没,与之成为一体。仅有的一束光亮从利椿男手里射了出来,亮光照向神树公园深处那片潮湿粘腻的树林。
利椿男走了进去。
亮光形成一个巨大的圆形印在黑暗中,然后扩散,消失。在亮光扩散的边缘处,漂浮在空气里的粒子凝聚了起来,组合成一个男人和一个小女孩的身影。男人拉着小女孩,奔跑,从巨大的圆形亮光中一闪而过。利椿男追了上去,喊道:“子君!是你吗?”
利椿男追赶着。一个不小心,她的脚勾在了树木连结土地的一根根茎上,摔了过去。利椿男爬了起来,坐在土地上,她发现那个男人和小女孩的身影就像她在梦里所看到的一样,消失不见了。利椿男着急地望向四周漆黑的一片,心想,你们怎么又不见了呢?你们又到哪去了?为什么要这样抛下我一个人?你们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呢?为什么要把我叫到这个地方?为什么我来了,你们又不愿意出来见我?
这时,利椿男的右手好像触碰到了什么东西。她捡起电筒一照,发现那竟然是一只粉红色儿童运动鞋,利椿男越看越觉得这就是储祎的鞋子。她忽然间像是发了疯一般扔掉手里的手电筒,徒手挖着地面的泥土。她跪在地上,不知疲倦地挖着泥土,即使鲜血已经从她的指尖渗出,她也浑然不觉。
最后,利椿男什么都没有挖出来。她凝望着眼前这个深褐色的泥坑,一个人跪了下去。然后,她抓起湿漉漉的,带着一丝腐臭味的泥土,吃了起来。她一边将泥土塞进嘴里,一边流下眼泪。她已经说不出任何一句话,说不出任何语言。
从那时起,她在心里就接受了储子君和储祎已经死亡的现实。
这一天晚上利椿男一个人脏兮兮地离开了神树公园,她拿着那只捡来的儿童运动鞋走回了家。回到家后,利椿男给婆婆杨敏打了一个电话,将整件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她,并对她说道:“他们已经走了,不会回来了。妈,对不起。”
电话另一头的杨敏诧异了片刻后便哭了出来,一句话也没有说。利椿男就这样紧紧抓着电话机的听筒,听着婆婆杨敏撕心裂肺的哭泣声,可她自己却再也哭不出来了。她只是望着自己粘满了灰黑色泥土的手,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