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十四章

书名:回南天本章字数:5029

  

  十月的阳光如黄金一般灿烂,穿入房间里的余光落在客厅的墙壁,茶几,相框,还有储子君的书桌上,发出金灿灿的亮光。亮光就和所有视觉可见的影像存在一样,它们以一种不同步的速度传向利椿男的双瞳,以至于她看着这些金色的亮光,常常误以为自己仍停留在过去的某一个时刻。那个时刻和当下几乎没有什么太多的不一样,因为从储子君和储祎失踪那一天开始,整间房子里的摆设几乎就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动。只要每次因为父母来访,或者打扫卫生发生的细微变化,利椿男都会在第一时间将其归位。

  她清楚地记得每一件物品应该摆放的位置,每一件物品摆放的角度。它们以一种利椿男脑海中所认为的最理想的模样存在于它们应该存在的地方,发出自己的光亮。每一道光亮都闪烁着储子君亦或储祎的模样和声音,而这些亮光,模样,和声音则只有利椿男一个人能够看到,听到。她似乎在这样一种全新的占有中获得了一些心灵上的慰藉。

  其实在过去这七个月的时间里,利椿男早已经完全接受了储子君和储祎遇害的事实。她只是没有能够完全地从这个事实中获得释放,反而被束缚得更加紧实了。她每次只要在任何一道闪烁着的亮光中偶然看见储祎那只粉红色的运动鞋,她的脑海里就会涌现出无数的画面。这些画面全都是关于储祎趴在地上痛苦挣扎着的模样,她哭着,喊着,闹着,任由着黑暗将其吞噬。

  想到这些画面,利椿男的内心总是痛苦的,愧疚的。她始终认为自己作为一名母亲,要负上一份责任。她总是在想,如果那一天自己请了一天假,又或者将储祎送到父母家让他们帮忙看一下,是不是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至少,在她的能力范围内,她原本是可能挽救回储祎的生命的,说不定只要挽救回了储祎,储子君也一并被挽救了。

  即使时间已经过去了七个月,可是利椿男心中的痛苦却没有得到丝毫的缓解。所以每次一旦她开始因为这种愧疚而痛苦的时候,她就会“哗”地一下拉上了家里所有的窗帘布,遮住所有可能从室外透进来的光亮。她让自己整个人沦陷在房间的黑暗里,接着,她在地板上躺了下来。深灰色的水泥地板传来冰冷的触觉,她觉得自己就好像陪同着储祎和储子君一起被埋入了地下一般,心中的愧疚和痛苦似乎也减轻了一些。随之而来的还有她内心深处另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冷淡而平静地模仿着警方的语气,对她说道:“目前没有办法证明这只鞋子是属于储祎的,鞋子上面检测不到她的DNA,而且公园的保安和清洁工人也没有人曾经经过储子君和储祎在附近出现过。”

  等待了七个月的时间,利椿男始终没有等到任何有效的答复。然而她却在自己和储子君一年一度的结婚纪念日这一天意外地等到了婆婆杨敏的电话,杨敏在电话里说道:“椿男啊,别找了,找不着的了。我之前几天还梦见他了,他和我说他不会回来了,他让我告诉你,让你别等他了。你还年轻,重新找个人好好过日子吧,他不会怪你的。”

  听完婆婆说的这些话,利椿男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心里明白婆婆这么说也是为了她好,可是她怎么能就这样放弃了呢?毕竟她始终没有真正见到储子君和储祎的尸体。他们究竟是怎么死的?他们死之前究竟又发生了些什么事情?她不将这些疑问弄清楚,又该如何给自己,给储子君和储祎一个交待呢?

  利椿男不知道如何向婆婆解释自己的执念。她突然间感到一阵强烈的委屈,匆匆挂断电话后,一个人就这么坐在沙发上哭了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哭些什么,就好像过去这七个月里她所承受的所有委屈,痛苦,愧疚和等待的焦躁全都倾泻了出来,“轰”的一下,全倒在了她身上。

  她只能哭泣,控制不住地哭泣。

  哭完后,利椿男拉开了窗帘,洗干净脸,准备前往父母家。当她推开门时,父亲利胜天和母亲温雅正在厨房里忙活着,利胜天正站在冒着腾腾热气的煤气灶前一边煮着菠菜汤,一边翻炒着酸辣土豆丝,而温雅则站在利胜天身后将已经熬制好的猪脚盛入印着蓝色缠枝纹的白色瓷盘。

  利椿男伫立在门边,看着父亲和母亲的身影,心口处忽然间又多了一丝暖意。她快步往前走去,将父亲刚刚装盘的土豆丝端了出来,利椿男本想将婆婆给自己打电话一事告知母亲。但她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口。

  “过两天是你叔叔的忌日了,正好你爸休息,我们要回去一趟平亭村。”吃饭间,温雅突然开口说道,“还有你爷爷最近也不舒服,我们可能要把接上来去医院做个检查,不然在那边的小医院也检查不出什么问题来。”

  “需要我一起回去吗?”利椿男没想到利宇恒离开二十二年之后,他们终于可以正常地谈论起了他的名字,他的过去以及他的死亡。她不禁又想到储子君和储祎,又要过了多久以后,她才能像长辈们谈起利宇恒的名字一样正常地去谈论与之有关的话题呢?

  “你要没事的话,也可以一起回去。”利胜天回应道,拿起酒杯喝下一口白酒。没想到利胜天这一口酒喝下去后就没有再停下来了,他一口一小杯酒,喝完一杯又立马倒满了一杯。坐在身旁的温雅似乎看懂了利胜天内心深处无法通过语言表达的情感和思绪一般,尽管她关切地说了一句“别喝太多了”,但却并没有阻止利胜天。温雅心里知道过去这么多年来,每年总有两个日子,利胜天会喝得酩酊大醉。一个是清明节,另一个便是是每年利宇恒的忌日。

  利胜天一直对于弟弟利宇恒的死心怀愧疚,认为自己理应为弟弟利宇恒的死负上一份责任,如果那时候的他勇敢一些,将利宇恒救出来,带着他一起逃走,他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可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群红色的面孔将利宇恒抓了去,看着他们捆绑着他游走在街道上,任人唾骂,攻击,嘲笑,鄙夷。仿佛现在的他生活得越幸福,他对利宇恒的愧疚就显得越浓烈,然而他却是不能够表达的。即使利宇恒离开了已经二十二年,但是那些深埋在内心深处的伤痛和情感是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减淡的,要将其撕开给任何人看到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只能借由自己作为一名男性,一名丈夫,一名父亲,一名兄长的身份,讲自我的情感,痛苦和愧疚永远地压制在心里。

  直到利椿男离开的时候,利胜天已经完全喝醉了,躺在卧室里睡了过去。那一刻,利椿男看着父亲那张泛红的脸深藏在一片已经衰老的黑黄色里,她好像渐渐地理解了他。有一份相似的情感,相似的愧疚和相似的压抑在他们父女之间形成了一种共识,一种延续。对于利胜天,对于利椿男,都是一样的。

  走回家的路途中,利椿男停在了一家录影带出租店铺前。她看着靠近玻璃窗户前摆放着的一盒录影带,录影带封面上呈现出一个躺在地上的卷发女子,利椿男看着她就仿佛看到了她自己。她决定租下这盒由杨德昌导演的电影《海滩的一天》,作为她今天晚上的消遣。

  可惜她并不知道这终究不是一部适合作为消遣的电影,一百六十六分钟的电影里找不到她所想要的娱乐效果。反而将一团混浊不清的情感推入了她的大脑,她看着电视机前显示出女主角张艾嘉那张茫然的脸庞,她好像又一次看到了自己。甚至她产生了这样一种错觉,错以为自己和张艾嘉的脸完全地重叠在了一起,出现在了电视机的荧幕中。

  利椿男按了遥控器上的暂停键,电视荧幕中的画面停了张艾嘉最后转身离开餐厅的那一幕,那一幕影像也变成了一段可以不断重复的现在。发生,再发生。而此刻它再一次发生时候,利椿男好像变成了张艾嘉,从她身上找到了一种新的存在,新的生命。

  利椿男换上了储子君留下的那条银灰色吊带裙,带上了那顶金黄色的假发,贴上假睫毛,抹上口红,穿上她新买的一双和储子君留下的黑色绑带高跟鞋相似的鞋子。她在镜子里看到了一个新的自己,这个自己不再只是她自己,她仿佛已经超越了自己。在这一刻,她意识到她变成了储子君,她和他成为了一体。一种由内而外的张力慢慢地从她的身体里扩散了出来,这股张力吞下了她自己,却又包容了储子君的存在,让他们变成了一共同存在着的整体。

  接着,她走了出去。她快步走在马路上,似乎每一个从她身边路过的人都被她吸引了目光。她沿图又买了一包香烟,抽了起来。就好像她天然地已经学习过抽烟一样,自如地吸入,吐出白色的烟雾。她想,也许这也是因为储子君存在于她身上的缘故。

  最后,利椿男走进了那间嘈杂的“荷马酒吧”里。

  酒吧里回想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全都是利椿男听不懂的英文歌曲。她望着不远处的舞池,五颜六色的荧光灯在舞池中央闪动着,每一种颜色都闪出了一种她所不曾见过的狂热。舞池正中央站在一个身穿灰白色牛仔裤的男子,男子正在跟随着节奏跳起了霹雳舞,而不远处的一名戴着墨镜的男子则手握着一支无线话筒,不断在手上把玩着。其余的人或随意扭动身体,或弯下腰,低着头,疯狂地甩动着他们的头发。他们的头脑仿佛变成了一台机器,任由身体的驱动力将自我推入极致和疯狂。

  这对于利椿男而言,仿佛就像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她在这个世界里,看到了自我的另一面。她的内心仿佛也在渴望着这样一种自由,疯狂,叛逆和极致。正当她看得着迷之际,一个面部线条硬朗的男人向她靠了过来,说道:“美女,可以认识一下吗?你叫什么名字啊?”

  “薇罗妮卡。”利椿男狡黠地笑着,说道。就好像这顶金黄色的假发给了她一个新的身份一般,她满足于自己此刻的伪装。这似乎也给了一个放纵的理由,她从心里告诉自己,现在我不再是利椿男了,我是薇罗妮卡。通过这个名字,她全然地接受了这个新的自己,开始了对自我边界的探索。

  “这名字很特别啊,你是刚才国外回来的吗?”男人试图再靠近利椿男一些,暧昧地笑着,嘴歪向一旁,说道,“可不可以请你喝一杯酒啊?”

  利椿男摇了摇头,独自走向不远处的吧台。她好奇地抬起头看着吧台上站着的那名黄卷发女子,女子穿着紧身的露腰背心和超短牛仔裤,疯狂地摇动着脑袋。她的摇动似乎同时间也在产生一种强大的感染力,一种难以通过语言表达的感染力。这层感染力传递到了利椿男身上,变成了一种新的力量,推着她从包裹着自我的人造卫星里走了出去,走向那个淡黄色的球体。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喝些什么,便指向那名黄色卷发女子脚边放着的黄色玛格丽特鸡尾酒,对酒吧后方的服务员说道:“我要和那个一样的,三杯。”

  利椿男将三杯黄色的玛格丽特鸡尾酒一口气喝了下去。她一边喝,一边咳,咳出来的鸡尾酒沿着她的下颚滑下,沾湿了她胸部上方裸露着的皮肤。利椿男沾上酒后的颈脖和肩膀就像在一副画作上泼上了一层特殊的材质,越发变得迷人了。沾着酒的皮肤在迷离的灯光中发出一种诱人的色泽,她身上似乎在无意间被揭示出了一种过去所不曾存在的妩媚,风情和性感。

  她摇晃着挤入舞池,跟随着其他人一起胡乱地扭动着身体。那股存在于利椿男身体里的内在张力开始扩散开了,以她为中心,将所有人都包容了进去,她身上仿佛出现了一道连她也没有意识的光辉,光辉在扩散的过程里将整个空间的边缘处也照亮了。那道光,是淡黄色,温暖的,柔和的。渐渐地,声音取代了一切,迷乱的声音与音乐杂合在一起变成了一种新的语言,她仿佛曾在某个地方听到过的语言。

  那个声音靠了过来,突然间利椿男感受到在那个声音响起的一瞬间,一个人正从身后抱着她,轻咬着她的耳朵,同时伸出手抓住了她的胸部。利椿男本能回过头,也不知道从哪来的力量,一巴掌打在了身后那个面部线条硬朗的男人脸上。其余的人仍是浑然不觉地在利椿男四周舞动着身体。

  利椿男推开拥挤的人群,跑了出去。

  她一个人在街道上走着,路边的烧烤摊在当下凌晨十二点半的时间点依旧吵闹着。沉沉的黑夜跟在利椿男身后,追着她身上散发出的酒味。她也不知为何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人民公园的大门前,她点燃一根烟,走了进去,再次走到了那片小树林边。

  利椿男这次没有走进弯道旁的小树林里,而是在旁边的一座凉亭边缘处坐了下来,不远处的树林深处传来低微的呻吟声。利椿男对于树林里正在发生的或者可能发生的,已经不再感到好奇和诧异,她突然之间好像对于发生着的一切都理解了。理解了储子君,也理解了她自己。

  这一天深夜,她一直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凉亭旁,差不多抽完了一整包香烟。天快亮的时候,利椿男注意到遥远的天边,在那片深沉的灰色身后藏着的那个淡黄色的圆形球体好像渐渐离她越来越远了。她望着那个淡黄色的圆形球体,球体所发出的淡黄色光亮被飘过的云朵遮盖了过去,光亮也跟着消失不见了。利椿男扯下自己戴着的金黄色假发,站了起来,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家里走去。

  她想,他们不会回来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但是我还在这里,还停留在这里,不是吗?

  这一天天亮之际,利椿男正一个人坐在储子君的书桌前,看着墙壁上挂着的那副《马远水图卷之幻浪漂流》,她又重新找回了她的理智。此时她的理智中多了一种莫名的坚定,正如她摆在书桌旁的那个木雕小人偶一样,沉着地站着。利椿男作出了一个决定,她拿起储子君留下的钢笔和信纸写下了两封投诉信,信中陈述着储子君和储祎的失踪以及死亡的猜想,还有申请调查神树公园的请求。她分别这两封投诉信寄往了公安局总局和检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