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十五章

书名:回南天本章字数:7731

  

  淅淅沥沥的雨水落在灰色水泥地上,四溅着飞奔。雨水蓄积于道路旁的草地中,枯黄的草地冒出了新芽,绿色在黄色和褐色中参差着。一群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踩着草坪中间的石板路,似乎他们谁都没有预料到会撞上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不得不三个人挤在一把雨伞下,又或者拿起套上了塑料薄膜的课本,遮挡在头上。

  空气中可以清楚地嗅到春天的气息,像那一群十八九岁的大学生身上所散发出的气息一样,是鲜活的,蓬勃的,充满生命力的。利椿男站在自己已经经营了四年多的便利店里,望着这群年轻的孩子们,听着他们传出的嘈杂的吵闹声和说笑声,不禁觉得自己老了。

  半透明玻璃门里映出利椿男模糊的模样,一头黑色的中长发垂在肩头,灰色的长夹克里露出一件简单的纯白色上衣和灰绿色的百褶长裙。她几乎把自己的身体都遮了起来,以试图遮住自己呈现出衰老迹象的部位。“啪”的一声,收银柜台的抽屉弹了出来,利椿男仔细地轻点了一遍今天入账的款项,取出整张的大额面值人民币,只留下了少量用找补的零钱和硬币。

  没一会儿,一名稍显年轻的女子出现在了便利店门口,步伐略微呈现出残疾的状态,一瘸一瘸地走着,手里提着一把没有沾湿雨滴的雨伞。利椿男抬头看了一眼,问道:“外面停雨了吗?”

  “停了啊。”说话的这名年轻女子是利椿男招聘的一名工人陈晓丽,两人轮流着负责每天的经营工作。利椿男提起手提袋,离开前又说了一句:“对了,晓丽,一会儿小黄可能会送一批饮料过来,你先清点一下把单据收好了,我明天再把钱转给他,我已经和他说过了。晚上没什么事的话,你可以早点关门回去。”

  利椿男沿着门前不远处的石板路,穿过西原大学的男生宿舍,走向校园内部的主马路,马路旁是一大片荷花池。荷花池里挤满了荷叶,绿色的荷叶与枯黄了的荷叶几乎各占一半,唯独看不见盛放的荷花,只有经历了冬日凋落后留下的莲蓬。荷花池旁还种着一整排的柳树,其中一棵柳树下站着一名年轻的男生,手里正捧着一本打印的英文剧本,念诵着电影《死亡诗社》中的对白:“Carpe`diem,seize`the`day,boys,make`your`lives`extraodinary……”

  利椿男走了过去,走出了西原大学的正大门,走进了校门前方不远处的地铁站入口。正赶上上下班高峰期的时间段,地铁里挤满了上下班的打工人,还有外出游玩约会的大学生们。利椿男还没等到地铁里下车的乘客走出来,就忽然间被身后的乘客们挤了进去。她紧挨着拥挤不堪的人群,不免有些后悔起来,为什么自己不选择早一点走呢?

  一名高高瘦瘦的年轻男子靠在利椿男身后,他梳着一头中分发型,右耳耳垂处戴着一枚黑色的圆形耳钉,没有抹上任何发蜡的黑色长发随意地散落在额前,展露出两笔剑眉和一双惹人着迷的眼睛。他戴着一副黑色的口罩,隐约在他的下颌线处勾勒出了整张脸庞的精致轮廓。

  在不经意间,他靠着利椿男的距离似乎又变得更近了一些。他一低下头就刚好能够嗅到利椿男那头浓密黑发间散发出的淡淡柚子香味。而利椿男是丝毫没有察觉的,她只是觉得好像有一只手在紧贴着自己挽上衣袖后露出的前臂,那只手臂上的毛发轻微地触碰着她的皮肤,像是有个人在有意地轻抚着她一般,让她本能地产生出了一种抗拒。每一次她在仅有的空间里将手移开了没一会儿,那只手又悄悄地靠了上来。

  她只好将这一现象解读成了地铁拥挤所造成的结果。确实对于今年已经四十八岁的利椿男而言,她始终不会认为自己对于大多数男人而言尚且具备充分的性吸引力。当她无意中在新闻中阅读到年轻女性遭遇猥亵的行为时,至少她可以坚定地认为自己是安全的,这仿佛成为了一种年纪所赋予了她的特权。一名女性只有随着年纪的增长方而能够获得安全,利椿男不知道自己应该高兴还是难过。

  半个小时后,利椿男从地铁里挤了出来,她也就忘了那只紧黏着她的手臂。接着,地铁口对面的一幕景象转移了利椿男的所有注意力。利椿男穿越十字路口走向地铁口对面之际,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停在了马路边,路边紧靠着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大门,大门外站在两名身穿黑色西服的工作人员。

  这时,一名稍显瘦弱的男子从奔驰轿车的后排座处走了下来,这名男子便是二十年前北齐市第四高级中学的校长苏玉和。此时的苏玉和早已从北齐市第四高级中学离开了十四年的时间,在过去这十四年时间里成为了北齐市神树区人民政府办公室的党组书记兼主任一职。而这一天正是他正式宣告退休的重要日子,他的家人,朋友和同事们便在这间五星级的万金酒店为他举办了一场庆祝光荣退休的宴席。

  苏玉和整齐地梳起了自己已经半白的头发,脸上的皱纹因为他瘦削的脸庞而显得更加明显了。他的额头,下眼睑,鼻翼以及嘴角两侧的皮肤都在拉扯着,呈现出深深浅浅的纹路,以及突显出那双被人认为充满了福气的招风耳。然而他的眼睛却依旧是锐利的,在沉稳平缓的神色中透出一丁点的光芒,就像他身上穿着的服装一样。纯黑色的唐装绣以点缀的金边以及领口处的金色龙纹,恰到好处地宣告了他的身份和地位。苏玉和身旁挽着他的太太李绣樱,一名衣着雍容华贵的胖女子。她戴着一串剔透的翡翠珠子,每两颗珠子间又串着一小颗纯金的圆珠子,与她手上戴着的和田玉手镯,羊脂白玉戒指构成一整套完整的搭配。

  他们两人在服务员的引领下,走向已经布置好的宴席厅,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宴席厅坐下了将近三分之二的客人。远处的大舞台上贴着一个红色的“寿”字,四周粘满了黄色和白色的气球。苏玉和还没来得及多打量一会儿这个装饰奇怪的舞台,他就被涌上来的客人们包围住了。其中一名肤色蜡黄,抹着不合意的亮红色口红,穿着一身长旗袍的中年女子首当其冲地迎了过来,手里捧着一个包装好的纯金寿桃,笑意盈盈地说道:“大哥大哥,生日快乐呀,寿比南山,万岁万岁万万岁!”

  另一名光头的中年男子似乎也不甘示弱,小心翼翼打开手里拿着的精装黑色礼盒,礼盒里呈现出一对精美的黄色盘子,盘子中央是一绿一褐两道龙纹。光头男子一笑就露出了两排黑牙,说道:“哥,这是我特地给你弄来庆祝退休的,雍正年间的黄地褐绿彩龙纹盘,寓意好啊。”

  “好好好,都谢谢大家了,没想到这转眼间就到退休的时候了,还得在座的各位赏脸。希望大家今晚上都要吃好,喝好,玩好,以后啊,还有不少地方需要大家多多担待。”说着,苏玉和挽着李绣樱走向最靠近舞台的主桌席位,脸上始终挂着一道温和的笑容。

  接着,徐江从宴会厅门口处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比起二十年前的模样,他整个人几乎大了一倍的尺寸。他顶着一个啤酒肚,胸前依旧挂着那枚白色的玉佩项链。徐江手里抱着一个纯木制的红棕色礼盒,走到了苏玉和后方,说道:“舅舅,生日快乐啊,小小心意。”

  苏玉和接过礼盒,打开一看,盒子里装着八只精美的翡翠铃铛杯,肉白色的玉制里透出淡淡的黄色,每一只杯子又分别在不同的部位处出现些许的碧绿色和褐色。坐在一旁的李绣樱拿起其中一只杯子,握在手里打量着,说道:“这杯子可真好看。”

  “喜欢就收好吧。”苏玉和把整个盒子一起递给了李绣樱,又望向徐江,说道,“坐下吧,你妈妈呢?”

  “她一会儿和小姨他们一块过来。”徐江拉开苏玉和旁边的另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利椿男并没有出现在苏玉和宴请客人名单的范围之中,更确切地说,自从储子君和储祎失踪一年之后,利椿男与苏玉和之间就已经彻底没有了任何联系。关于苏玉和离开北齐市第四高级中学进入神树区人民政府办公室一事,利椿男也是无意中从储子君当年的同事周勇在无意中提起。而这一次她再次见到苏玉和,距离他们上一次最后的见面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之久。如今,再次见到苏玉和,利椿男记忆中关于他们之间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和画面尽管已经变得模糊,但是她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苏玉和。她对于自己关于苏玉和的记忆似乎也感到一丝意外,心想,没想到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利椿男从万金酒店的大门前走了过去,走向距离万金酒店不远处的一家KTV。昏暗的KTV豪华包厢里不时闪过五颜六色的亮光,两张大理石茶几上摆着两份一模一样的果盘,花茶,以及少量的酒水。包厢尽头处则是一张黑色的大圆桌,桌子上摆满了预订套餐中包括的八菜一汤,还有一些自取的不限量食品和饮料,如南瓜饼,绿豆糕,蛋挞,榴莲酥,橙汁和可乐等。利椿男推开门走进去之际,所有人都已经坐在了圆桌旁开始吃起了饭,整个包厢里回荡着叶倩文的歌曲《伤逝》:“谁还害怕,暧昧关系,人言又是否,这样可畏,怕只怕,再拥抱,未着迷,最美好的记忆,都会浪费,爱过不要浪费…..”

  “椿男,你怎么来这么晚呀?快过来,我们都开始吃了。”说话的正是林莉,她身上呈现出一种与时间脱离的美感。时间的痕迹在她身上那件亮片的黑色外套,红色的印花裙子以及金色花朵项链的称托下,无疑地又加重了。二十年来唯独没有发生变化的大致只剩下了她的热情,如果不是因为她的热情,兴许这一群人也很少会这样坐在一起吃饭了。这一次也是趁着林莉从澳大利亚回来探望父母之际,他们班的同学们才又重新聚到了一起。

  利椿男看着许多多年未见的老同学时,看着他们曾经的同学聚会从最初的满满三桌人,变成两桌,再到现在的一桌人,她不免感到一丝落寞。她走到齐柯身旁空出的座位处坐了下来,齐柯也成了在座十四个人里唯一一个这么多年来与她保持着相对频繁联系的一个人。她笑着说道:“不好意思啊,大家,我来晚了。”

  “那罚你一会儿唱一首歌。”林莉笑了笑,笑容中露出那双经过眼袋切割手术痕迹的眼睛,仿佛两只眼睛在皱纹的拉扯中,一下绷住了,直直地瞪着利椿男。利椿男不免感到有些尴尬,只好移开了目光。林莉又身旁的另外两个人开口问道:“王秋梅呢?怎么没人通知一下她啊?”

  “听说她得了乳腺癌晚期了,我上次在医院陪我爸去做手术的时候就撞见她了。整个人都瘦了很多,头发都白完了,看起来像六七十岁的一样。她现在估计情况更糟了,她肯定不会愿意来见我们的,她这个人一向都是要强的。”那名同学说道。

  利椿男拿起碗给自己乘上了一小碗鸽子汤,望向坐在身旁的徐洋,问道:“你儿子毕业了吗?”

  “还没呢,还有一年。”徐洋叹了一口气,脸上呈现出一种比利椿男要显得苍老许多的迹象,顶着一头干净的短发,似乎在对所有人暗示了她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精力和时间再去关注自我的外貌,说道,“唉,等他毕业出去上班了,我就轻松点了,我再过两年也要退休了。现在唯一要照顾的也就只剩我婆婆了,我老公自从工伤去世后,谁知道她也跟着瘫痪了,我一照顾就是十年的时间。有时候想想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过来的,我觉得我现在还能见见你们,和你们吃吃饭,放松一下说说话,对我来说,都已经是最大的恩赐了。你呢,你婆婆不是也一直由你在照顾着吗?”

  “是啊,也没办法,我老公出事之后,他弟弟妹妹都不管他妈妈了,她一个人老家又得了老年痴呆,总得有个人看着,我就只好把她从老家接了过来。我忙的时候,就叫楼下的一个邻居帮我上来看一下,帮她热一热饭,然后每个人给人家一点工钱。”

  “那她会自己跑出去吗?”

  “倒是也不会,就这点还比较好,她基本上都是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说要等她儿子回来,怕他忘了带钥匙,所以她哪里都不能去。她也会自己吃饭睡觉,就是不能让自己煮饭而已,其他都还好。”

  “她还记得住你吗?”

  “现在记不住了,她除了自己儿子女儿,其他人大都记不住了。常常把我叫成我老公妹妹的名字。”

  “也是怪可怜的,你说人活了一辈子,到了最后反而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知道能怎么办。不知道我们以后老了,会不会也变成这样。”

  “不会的,你还年轻着的。”利椿男笑着说道,拿起茶壶又给徐洋倒满了茶。这时,齐柯突然靠向利椿男,说了一句:“这两天真的是气死我了。”

  “什么事啊?”

  “还不就是我姐。她前年不是问我借了三十万说要买个铺面做投资嘛?说什么地段好,那里以后是地铁口肯定很快就能回本,照理来说今年应该开始运营,要把铺面租出去了,结果我才发现她买的那个铺面是三产房。”

  “什么是三产房啊?”徐洋插了一句,问道。

  “就是那种从城中村里租下来的集体用地,然后拿来开发,建的房子一般就是比外面的便宜很多,不过没有房产证这些东西。我姐买的那个就是开发商从白坡村那边租下来的一块集体用地,然后计划建一个商业中心,本来前三年是有一个无偿返还的款项,现在一分钱也没拿到。然后铺面建好了也没租出去,又不允许自主经营。”

  “为什么啊?”

  “因为她买的时候,他们是有一个配套的经营合同,其实就是开发商自己的另一家公司。就等于你买了他的铺面,然后委托他来经营,他每年会抽点提成。结果现在一分钱没拿到,他们那边负责联系的人现在也是电话都不接了。”

  “这不能报警吗?”

  “没用的,警察不管这些,他们说这属于商业纠纷,应该找法院处理。”

  “那有人找了吗?”

  “找了法院更坑,合同有个规定,就是五年之内如果退铺的话,要损失一笔补偿金。但是现在开发商那边也没有钱,你申请强制执行让他偿还租金吧,他账户上显示的也是没有钱可以偿还。”齐柯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我最近就是为了帮她弄清楚这些事跑了好几趟了,就感觉特可笑,这明明是神树区政府审批的项目,你找他们,他们说不归他们管,找警察,警察也说不归他们管,找法院,法院说开发商那边账户没钱,是你你信吗?”

  “难怪我家附近那边也有个市场好像就是这样的,好多业主跑去拉横幅,都上新闻了。”徐洋说道。

  “我姐和他们那些业主准备也要去这么闹了,但我估计可能没什么用。”

  “你也要陪她一起去吗?”

  “她肯定会把我拉去的。”

  “你自己小心点,倒是别打起来了什么的。”利椿男有些担心地看着齐柯,不过当一缕红色亮光从齐柯脸上一晃而过时,利椿男好像又觉得自己的担心显得有些多余了。她看着齐柯那张以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产生衰老的白净面庞,她似乎一直以来都认为他能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好,他身上存在着一种利椿男身上恰好缺乏的源源不断地,抗争着的,理智的力量。

  在他们谈话间,林莉早已一个人跑到点歌台前点好了歌曲,拿着话筒高喊道:“你们吃饱了的,快过来唱歌呀!”

  这一天晚上就在利椿男被拉着前往点歌台点歌之际,在北齐市第四高级中学里发生了一起意外的学生跳楼自杀事件。负责这起案件的刑警中队长连继在第一时间赶到了案发现场,匆忙展开了调查工作。作为曾经于北齐市第四高级中学毕业一名学生,连继看着那具身穿蓝白色校服,躺在湿漉漉地面上的女学生尸体,心中总觉得有一阵莫名的惋惜和悲痛。

  昏黄的路灯落在地面的小水洼上,水洼里映出淡淡的黄色亮光,亮光与红色的血液相互交融着,扩散着。连继抬头望着死者坠落的位置,正好处于教学楼的背面,朝向不远处的小花园,她一回过头就看到了花园里那颗几乎已经枯萎了的白兰树,还有那座围在水泥池子里的假山。这是在连继高中毕业后十八年来第一次仔细地打量着这座稍显廉价而又毫无特色的假山。在这个晚上,她第一次意识到这种假山散发出一种她说不出的怪异之感,仿佛它正在涌动着一种生命的力量,试图将周遭的黑夜慢慢吞去。

  可是当连继举起强光手电筒,往假山处的方向一照,这种奇怪的感觉又消失不见了。连继只好转身离开了花园,走向教学楼,一名扎着马尾的女学生正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座位处,低着头。这名女学生便是死者邱雨的同桌许恩美,她红着眼眶,似乎仍未从担心受怕中缓过来。连继拉过一张椅子在许恩美身边坐了下来,握着她的手,说道:“没事的,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好了。”

  “她月初刚开学的时候就经常说些奇奇怪怪的话,说什么看见有个鬼趴在教室的窗户上。我们一开始都以为她是开玩笑的,想吓我们,因为她经常喜欢看那些鬼故事,恐怖片什么的。谁知道刚才晚自习的时候,班主任刚走出去没几分钟,她突然就瞪着我,然后就跑出去了。结果,就被人发现……”说到这里的时候,许恩美便停住了,流下了眼泪。

  连继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小包纸巾递给许恩美,又问道:“她跑出去之前,没有和你说什么吗?”

  “没有。”

  “那最近这段时间呢?她有没有什么反常的行动或者说过些什么?又或者是不是和别人有冲突?”

  “都没有。”许恩美擦去眼泪,迟疑了一会儿,又说道,“就是……”

  “就是什么?”

  “她在寒假的时候,就是春节那几天有和我说她爸妈准备要离婚了,让她觉得很烦。因为她爸爸已经从家里搬出去住了,就剩下她和她妈妈住在家里,她说她妈妈每天给她很大的学习压力,还专门给她找了补习班,让她一定要考上985的大学。她妈每天都和她说是她爸抛弃了他们,让她一定要争气,要和自己站在同一个立场,但她却觉得很厌烦。你去看看她的QQ说说记录就知道了。”

  除了许恩美之外,其余大多数与邱雨同班的同学都在学校老师以及警察的安排下离开了学校。其中便包括了与邱雨距离两个座位的方琳,方琳清楚地记得邱雨突然起身离开教室时的模样,她瞪大了双眼,仿佛浑身散发着怨气。她一上车,专程来接她回家的父亲方忠仁就注意到了她的不对劲,问道:“怎么了?你们学校怎么突然停了那么多警察啊?”

  “我们班里有个同学跳楼了,就是那个邱雨,英语课代表。”

  “这好好的,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警察还在调查呢,可能是压力太大了吧,我也不是很清楚。”

  方忠仁担忧地看了方琳一眼,安慰说道:“那你也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了,考不好也没什么的,反正你以后的人生也不是只有这个唯一的选择。只要爸妈能够给你的,都会给你最好的,你自己只要好好的就好。”

  方琳点了点头,望着细碎的雨点又落了下来,撞在车前挡风玻璃上。雨变得越来越密集,挡风玻璃前的雨刷器也跟着摆了起来。“哗”的两下,眼前密集的雨滴全被抹成大面积的色块,色块模糊了远处的车灯,路灯,霓虹灯。不同颜色的灯光融在一起,逐渐构建出了一幅仿佛出自画家乔治·本杰明·卢卡斯笔下的城市生活夜景图。看得久了,却又让人误以为雨滴在重复冲刷着这一幅不足以让它感到满意的现实,渐而变成了一种纯然属于印象派画家克劳德·莫奈的笔法,边界也随之消失不见了。

  在方忠仁搭乘方琳回家的路上,利椿男已经结束了这天晚上的同学聚会,独自拦下一辆出租车离开了。离开后的利椿男没有直接返回位于北齐市第四高级中学旁边的家,而是前往了另一座相对崭新的房子。她走出电梯,手里提着一把湿淋淋的雨伞,走向不远处的一扇防盗门,插入了钥匙。

  在房子里等着她的是另一个属于这座房子的主人洪天明。过去二十年里,随着储子君和储祎的失踪,利椿男先后又经历了下岗,做生意失败以及父亲利胜天的病逝,一直在身边陪伴着,照顾着她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母亲温雅,一个是好友齐柯,最后一个则是洪天明。

  直到七年前,利椿男终于选择接受了洪天明,让他走进自己原本已经封闭起来了的生活里,两人之间始终维持着情人的关系。这七年来,洪天明每一次看见利椿男,每一次都想要强烈地占有她,把她变成自我的私有物。他看着她,总觉得她身上存在着一种超越时间的存在,存在着无尽的包容性,存在着永远无法被彻底揭示的存在。

  可是利椿男的表现却正好相反,她似乎从来都不想占有洪天明,也不过问他过多的事情或者他的私生活,仅仅只是任由她的身体包容着他。洪天明赤裸着身体靠了上来,抱着她,说道:“我和黎冰都商量好了,明年等女儿大学毕业回国了,我们就去正式办离婚,到时候你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好吗?”

  “到时候再说吧。还有我婆婆在家呢,我总不能就这么抛下她一个人不管的。”利椿男犹豫着说道。

  “你就是不想和我在一起住!”

  “我没有。”利椿男不等洪天明继续回答,又说道,“我得先回去了,我怕她一个人在家有什么事。”

  洪天明不满地沉默了下来,关上了灯。利椿男习惯性地靠了过去,像哄小孩一样对他说道:“别生气了,我也是没办法的,让她一个人在家我总是不放心。我看看明晚没什么事的话,我再过来陪你,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