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二天早上利椿男和往常一样从家里出门搭乘地铁前往西原大学,她拉起便利店的卷闸门,推开第二层的透明玻璃门,接着从内间的洗手间里使用清洗干净的抹布开始拭擦便利店的柜台,冰柜玻璃门以及每一层货架。她还没来得及开始拖地,已经有好几名赶往教学楼上课的学生走进了便利店里,挑选了方便带入教室食用的袋装面包以及冷藏的酸奶,牛奶或者其他饮料。
上午的便利店往往是冷清的,利椿男便利用这个时间重新将售空了的货物填补上。其中往往需要填补最多的多半是饮料,其次则是方便面以及一些日常消耗品。接连着忙活了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她才有空坐下来稍作休息。她一划开手机屏幕就看到了手机软件自动推送的新闻,新闻预览框中显示出不完全的标题内容“北齐市第四高级中学于昨夜发现一名女学生离奇自杀……”。
利椿男点了进去,讶异地看着新闻中简略报道的案件内容。她想,昨天晚上?怎么我回去的时候都没注意到呢?可能也是我回去太晚了,都已经调查完了。怎么好好的一个孩子,就这么自杀了?
她顺着手机界面往下划去,一篇标题为“土星正在’吃掉’自己的光环”的新闻吸引住了她的注意力。利椿男点了进去,她首先看到的是一张动态图片,仿佛通过这个小小的方型窗口,她正得以窥见了遥远的土星模样。在一片遥远的深灰色中透出微弱的土黄色,一道道大小不一的白色纹路从土星外围划过,外围浮动着大量密集的块状物体。这些物体的运动轨迹以及形状,无疑又一次唤醒了利椿男年幼时曾经触及过了的那个晦涩难明的梦境。此刻,梦境只剩下了一些模糊不堪的碎片,在望着那张动态图片的一瞬间,利椿男感觉到自己仿佛一下子沉了进去,变成那群浮动物体中的一块。在某一个时间所触及不到的时刻,她与其余的所有块状物体一起忽然间失去了长久以来支撑着它们漂动的力量,坠落了下去。坠向一片已经彻底脱离了时间与空间的黑色。感受,自我与意识全都不见了。
这时,一个身穿黑色机车夹克的高瘦男生走了进来,他拿着手机走向堆在柜台旁的快递盒子,翻找着属于自己的快递。男生不时抬起头打量着利椿男,然而却只见利椿男出神地望着手机屏幕,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接着,两个年轻的女生从便利店门口处也走了进来,当她们注意到正蹲在地上翻找快递的高瘦男生时,脸上立刻露出了激动又有些羞怯的笑容。留着齐刘海的女生向身旁戴眼镜的女生说道:“是谢嘉逸啊,要不要上去打个招呼?”
这个名为谢嘉逸的男生便是西原大学最受女生欢迎的男生之一,同时也是西原大学工商管理专业大二的一名学生。他随意地捋一捋头发,露出那张轮廓精致的小脸,未施脂粉的面庞透出遮不住的黄色,还有些许青春痘治愈后留下的疤痕。可他只需要那具高瘦的身材,如星光般迷人的双目以及散发着的冷冷的气息,似乎就已经足以证明自己的魅力。
谢嘉逸拿着自己的快递纸箱盒,不小心回头向那两名女生看了一眼,抿着嘴,礼貌地笑了一笑。其中那名齐刘海的女生立刻激动地对着谢嘉逸招了招手,就连自己本来要购买生活用品的计划也给抛却到了脑后,拉起戴眼镜的女生害羞地跑了出去。
便利店又只剩下谢嘉逸和利椿男两个人了。谢嘉逸蹲在一旁,好奇地看着利椿男。他的目光中除了好奇之外,似乎同步在延伸着一种或者几种难以让人察觉到的情绪,靠向利椿男那张得以在时间中保存下来的脸庞。在她那头浓密的黑色中长发下,略显圆润的五官似乎散发着一种既成熟却又未失童真的气息。可只要她一笑起来,她的眉梢,眼眸,还有嘴角处便又会多了一分妩媚与娇羞,像一种内敛的美,在无人的角落处偷偷地盛开着。
谢嘉逸看着利椿男,似乎却又不敢直视她,只能看了一眼,然后又将目光转向成堆的快递盒子上,翻出了属于自己的第二个快递盒子。他走到柜台前,说道:“我拿下快递。”
利椿男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后才忽然回过了神,放下手机,尴尬地笑了笑,说道:“给我扫一下码,把取件码说一下。”
“8329。”谢嘉逸低着头,似乎有意避免与利椿男产生视线上的交流一般,拿着快递盒子走了出去。
谢嘉逸沿着便利店门口的石板路穿过草坪,走向第三栋男生宿舍楼。谢嘉逸所在的宿舍里一共摆着五张床,床铺位于上层,下层则是书桌。每一张铁架床的围栏边都挂着一些物品,或衣架,或毛巾,或袜子,或衣物。地板上凌乱地摆着一些食品纸箱,鞋子以及塑料桶。
他回到宿舍的时候,宿舍里只有两个人,一个仍躺在床上睡觉,一只脚从床边伸了出来。另一个人则戴着耳机坐在电脑前熟练地操作着鼠标和键盘,嘴里咬着一支香烟。桌子上乱糟糟地摆放着书本,水壶,台灯,还有一杯喝剩的奶茶,奶茶底部堆满了烟灰,烟头以及不易察觉的黑色珍珠。谢嘉逸在书桌前放下手里的快递盒子,走向那名戴着耳机的男生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顺手地从桌子上拿起一瓶瓶装的薄荷味口香糖,倒出两颗扔入嘴里,问道:“吕斌,今早又不去上课啊?”
“马哲这种课,不上也没啥影响的,而且大课嘛,上周刚点过名,这周不会点的了。”吕斌仔细地顶着电脑屏幕,操纵着游戏中的英雄在地图上奔跑着,随口又问道,“你啥时候去北京啊?”
“还不知道呢。”
“为啥啊?不是都准备要办休学了吗?”
“现在还不清楚要不要办,我之前签的那个公司好像遇到了什么问题,现在有些项目得暂时搁置了。他们本来说是要让我过去培训,然后下半年送去参加偶像团体选秀节目的,现在说暂时也去不了,让我先不用急着办休学。”
“那你这半年多,天天训练的,不是白练了吗?”
“反正以后都要参加的,当作多做点准备了。”吕斌的话仿佛一下戳到了谢嘉逸的心口,他的情绪立即产生了波动。他只好将话题转向了另一边,说道,“诶,快十二点了,你要去吃饭吗?”
“不想下去了啊。”
“那你吃啥啊?”
“晚点再下去买好了。”
“要不我给你带回来吧,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你吃啥?”
“我就去饭堂随便弄点吃的。”
“那你在饭堂一楼那里帮我带份馄饨就行了,再顺便带瓶可乐吧,冰的。”
谢嘉逸转身又一个人走了出去。他没有从男生宿舍楼一楼的室内通道走向荷花池不远处的饭堂,而是又沿着他走进来时的石板路走了出去。他走过便利店门口,然后从马路上绕过便利店正对面的后勤基建处办公楼以及离退休教职工活动中心,前往了饭堂。
吃完了饭后,谢嘉逸又以同样的路线绕了回来,再次走进便利店里,走到亮着灯的柜式冰柜前,拉开了冰柜门。他从中挑了两瓶可口可乐,走向柜台,问道:“多少钱?”
利椿男仍是一如既往地露出礼貌性的微笑,扫了商品码,说道:“七块,要袋子吗?”
“不用了,我拿着就行。”谢嘉逸笑了笑,手里抓着两瓶冰冻的可乐走了出去。他抬头看了一眼阴沉沉的天空,空气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手掌按在了此处,无法动弹,粗重地呼出一阵又一阵的热气。这团挥不散的热气让谢嘉逸感到莫名的焦躁,他一转过头就看到草坪旁边的人工河道对面站着两个年轻的女生,她们似乎正在对他痴痴地笑,议论着什么。
从谢嘉逸进入西原大学开始,这样的事情已经变得稀疏平常了。尤其是他在一个当红的综艺节目中露过一次脸后,他越发受到了陌生人的关注,当然关注他的多半都是年轻的女性。有时候即使走在学校里,也会不时遇到主动与打打招呼或者示好的女生,就像此刻一样。照理来说,谢嘉逸理应喜欢和享受这样的一种感觉,被人仰视,崇拜而且喜欢着,然而他内心却是矛盾的。每当他看着那些女生对他投以示好的微笑时,他的内心却是反感的,厌恶的。
他弄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
就像此刻无意中撞见的那两名站在远处的女生一样,谢嘉逸甚至不愿意伪装出一副善意的面孔去应付她们。他假装就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低着头,走向第三栋男生宿舍楼。然而这一整个下午,这股厌烦的,恶心的,焦躁的感觉始终没有从他身上松开手。他就好像在被一个自己极不喜欢的人抱着,内心在不断累积着抗拒的情绪。他不知道是因为天气的原因,还是因为那两名女生过于赤裸的凝望对他产生了一种羞辱,将他困在了一种永远无法逃脱的目光之中。
还没到下午四点,谢嘉逸早早地就离开了宿舍,他换上一身黑色的运动服,拆除了右边耳垂上的黑色耳钉,拎起单肩包走了出去。他改变了自己原有的计划,提前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抵达舞蹈训练室,独自一人对着一大片玻璃镜面墙开始了舞蹈练习。
躁动的音乐声回响在空荡的舞蹈训练室里,谢嘉逸独自对着镜子重复地练习同一支舞蹈。他过高的身材似乎形成了一种障碍,导致他舞动的肢体间产生出一种不协调的僵硬感,像一根又高又瘦的竹竿在风中弯折了枝干,枝干一弯就断了,显得毫无美感。谢嘉逸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只是单纯地对自我感到不满意,一种无处释放的焦躁感随着他满溢的汗水全都跑了出来。
他想,烦死了,怎么老跳不好。
这时,一个身材浑圆的中年卷发女子推开门走了进来,女子穿着一身极为艳丽的玫红色宽松裙衫,将自己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完美地连接在了一起,像一只准备被扔到市场上贩卖的鸭子,严严实实地套在麻包袋里,仅仅露出一只头和细长的脖子。这名中年女子的情况似乎要显得更为糟糕一些,她的脖子早已经不见了,仅仅只剩下一个头颅露在外面。她的面庞上抹着厚重的白色粉底,衬托出她那曾经也略显精美的五官,如今却因为面部肌肉的松弛而不得不挤到了一起。
这名女子是谢嘉逸的母亲朱巧巧,只要在时间允许的条件下,她一定会陪在谢嘉逸身边,陪他练习舞蹈,陪他前往北京开会和训练。朱巧巧几乎兼顾了谢嘉逸的贴身保姆以及半个经纪人的身份,以满足她作为一名母亲的荣誉感。至少在朱巧巧看来,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是唯一一个可以全身心为谢嘉逸奉献的人,也只有她才能给予谢嘉逸全部的爱。
朱巧巧提着一个精致的圆筒型汤壶,里面盛着她专程为谢嘉逸熬制的鸡汤。她走到门边的椅子处坐了下来,满意地看着谢嘉逸,说道:“儿子,先休息一下,过来喝点汤吧,妈妈特意给你熬的。”
“一会儿再喝吧。姐姐呢?她不是说要过来吗?”
“她还有事要忙,你爸在让她做新的宣传方案呢。”说着,朱巧巧又急忙从手提袋里掏出手机,说道,“儿子啊,你再继续跳,妈妈帮你录下来。”
谢嘉逸没有理会朱巧巧,继续在舞蹈老师的指导下重复了一遍自己做得不到位的动作。不管谢嘉逸做什么动作,也不管这些动作做得到不到位,做得合适不合适,在朱巧巧眼里全都是完美的。她抬起那只白白嫩嫩的小胖手录下谢嘉逸舞动的每一个动作,然后第一时间分享到了他们的家族聊天群里,附言说道:“昨天才学的,你们看这孩子学得多快,才一天时间就跳得那么好了,老师都夸他呢。”
可朱巧巧没想到她才转身走去洗手间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回来走到舞蹈室门前时,她就听到了舞蹈室里传来的一阵呵斥声。谢嘉逸的舞蹈老师正在对他训斥道:“谢嘉逸,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啊?都在想什么呢?每次不是抢拍,就是忘动作,你今天跳的还没昨天好,你要是心思不在这里,就别跳了,回去休息吧,好吗?”
“啪”的一下,朱巧巧推开门就冲了进来,指着舞蹈老师,厉声道:“什么叫别跳了?有你这么当老师的吗?你以为我花那么多钱请你来,就是为了骂我儿子的啊?才学了一天,跳不好不是很正常的吗?跳得好谁还需要你这个老师啊?自己跳不就好了?你那么凶干吗?懂不懂什么叫鼓励教育啊?你教的那些学生有多少个一天能像我们嘉逸这样跳得那么好的?我们在北京那些老师哪个不比你好,比你厉害,人家脾气还比你好?真是的,你不想教就不教啊,你以为我没钱重新请一个啊!”
经过朱巧巧这么一说,谢嘉逸和舞蹈老师都沉默了下来。舞蹈老师转身走了出去,谢嘉逸尴尬地看着朱巧巧,说道:“妈,你干嘛啊,本来就是我自己的问题。”
朱巧巧却不以为然地说道:“你没有问题,就算有,都是小问题。他不就是一个教跳舞的,有什么了不起,妈妈重新给你找一个更好的老师,以后你肯定跳得比他还好,他这种人就是怕你跳得比他好,才故意打压你的。他就只会欺负像你这样涉世未深的小孩子,不过你不用担心,有妈妈在,不管有什么问题,什么困难,妈妈都会帮你处理好的。”
谢嘉逸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只能叹了一口气,走到一旁坐在了地板上。他刚坐下没一会儿,朱巧巧又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块毛巾替他擦去头额还有颈脖处的汗水,说道:“累了我们就回去休息吧,反正今天也跳了几个小时了,明天我们换个好一点的老师再练。”
谢嘉逸朝身旁的玻璃镜瞥了一眼,只看见一大团玫粉色如同火焰一般在自己身旁烧个不停,越烧越让他感到烦躁。他对他的母亲朱巧巧不由自主地生起了一种强烈的厌恶感,厌恶着她对自己的过度关心和管控,而更让他感到厌恶的是,他在母亲朱巧巧这样过于炙热的爱意中活了整整十九年的时间却从未做出过任何反抗。这样的感觉自从他结束了十八岁生日后以来变得尤为剧烈,他渴望着从这样的管束中彻底地逃脱出来,不过每次他还没来及做出任何反抗或者叛逆的举动,朱巧巧一挤向他,就将他反抗的欲望从身体里挤了出去。
他呼吸着,听着自己呼吸的声音,略去了母亲在耳旁不止的叨絮。烦闷,躁动,在他散发着初熟荷尔蒙的身体上流动着,沿着他紧致,精瘦的肌肉线体流过他凸起的喉结,隆起的背脊,滑了下去。沉默似乎成为了他唯一行之有效的方式,从母亲的占有里逃脱出来,然后陷入自我的欲望中,他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走向洗手间,不断使用冰凉的清水冲洗着脸庞。
这一天下午在谢嘉逸离开学校的同一段时间里,利椿男也离开了西原大学。她在回家前,转乘了另一趟地铁前往神树公园。过去二十年里,几乎每个月利椿男都会来一次神树公园,一而再再而三地徘徊在神树公园深处的那片树林里。她始终没有放弃对储子君和储祎的寻找。由于那片树林属于神树公园的管辖范围,所以利椿男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在树林里展开发掘,便只能从手提包里翻出那根可折叠的细长手杖,仔细地在覆盖着草本植物和腐叶层的土地上翻找,期望着能够找到些许有迹可循的踪迹。
她在一张手绘的简单地图上将这片树林划分成了一块一块的区域,然后沿着这些划分好的块状区域对树林进行搜寻。这已经是她第四次重新开始对这片树林展开探索,可她却常常觉得自己好像还远远没有将这片树林摸索清楚。她想,不然的话,怎么会什么痕迹都没有呢?如果不在这里的话,那么为什么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她又会在这里找到了储祎的鞋子?
空气中浮动着春天和雨水的气息,已经高达将近三十米的阔叶树木似乎已经完全地停止了生长。在过去二十年里,它们掉落一段又一段的树枝,换去一片又一片的叶子,而模样始终没有发生多少改变。利椿男缓步行走于这群耸立着的树木间,仿佛她也在慢慢地成为了这个森林系统的一个部分,与这片土地的更深层达成一种连结和交流。
经过这么长的时间以后,利椿男其实并不真的确定自己是否能够在这片树林里找到些什么。只是这个行为同样在经过长达二十年时间的重复以后,已经完全地变成了她生活中的一种习惯。她总会下意识地来到神树公园,下意识地开始在树林里开始搜寻。她把她心中所有的悲痛也一并交给了这片深褐色的土地,留下纯粹的理性。
在完成这一天的搜寻工作后,利椿男照例在一棵樟木的枝干上系上了一根红色的布条,以作标识之用。在转身离开神树公园前,利椿男也会和过去一样,习惯性地对着那棵千年大榕树拜上一拜,祈求着它能给予自己一些有效的回应。
这成了存在于利椿男身体中的一种行为模式。而这一种相似的行为模式也同样存在于另一个与储子君有着深切关系的女人身上,这个即使他的母亲——也是利椿男的婆婆杨敏。她们以一种不相同的表现形式呈现出过去和未来之间无法被切断的关联。在这一层面的关联里,当下变得无关紧要了。
利椿男提着买好的食材准备穿过马路,只见马路对面的北齐市第四高级中学大门前跪坐着一个中年女子,她手里抱着一块黑色相框,相框里的照片中是一名身穿校服的女学生。中年女子哭喊着,悲痛的声响很快就引来了学校的领导,保安以及民警。
中年女子在他们的包围中拉扯着,仿佛一团张力正在拉扯中成形,仿佛随时也会将利椿男拉扯了进去。然而利椿男转身就走开了,她没有再朝中年女子望去,低着头走进了巷子里。她似乎害怕这一份过于剧烈的悲伤会将自己再一次拉回二十年前,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此刻已经不想接受像这样过度激烈的情绪。
她想,还是早点回去做饭吧。
利椿男回到家的时候,杨敏正独自一个人坐在洗手间的塑料方椅上清洗衣物。她一边开着水龙头在一个干净的红色塑料桶里接着水,一边反复揉搓着蓝色塑料脸盆里的几件旧衣裳。利椿男站在门边看了一眼,说道:“妈,这些衣服都洗过了,不用再洗了的。”
“什么时候洗过了?这些衣服都是子君昨天才换下来的,你看,这水都黑了,脏死了。”杨敏也没有抬头去看利椿男,自顾自地继续洗着衣服,又问道,“你问了你哥哥今晚上回不回来吃饭啊?他不回来的话,我就不煮那么多了。”
利椿男只好像哄小孩一样,耐心地说道:“妈,家里有洗衣机的,你不用总是自己洗。扔洗衣机里,等我回来在一块儿洗就好了。”
“那怎么洗得干净?那东西就在里面搅两下,能洗得干净吗?从小到大,你们的衣服都是我给你们洗的,你看,这衬衣的领子多干净,这可都是用手洗出来的,才能像新的一样。”杨敏举起手中那件沾满了泡沫的白色衬衣,利椿男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储子君过去最喜欢穿的一件白衬衣。她想也许这也是婆婆对子君最后为数不多的仅有的记忆了,如果自己连这件事情也不让她做了,会不会慢慢地她连自己的儿子也不会再记得了?
利椿男想到这里,便没有再多说些什么。她又想起前一天晚上答应了洪天明的事情,计划着晚上等杨敏睡觉之后再过去找他。洪天明却在电话另一头说道:“不用了,你今晚不用过来陪我了,我晚上要和别人吃饭,吃完我就直接回家了。”
利椿男了解洪天明的脾气,所以向来都不会与他发生争吵的。就像此刻一样,他不希望她出现时,她就不会出现,也不向他要求或者索取些什么。她自己似乎也说不清她对洪天明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但她知道那肯定不能将其称之为爱情。或者对利椿男来说,这不过是她认为自己对于洪天明的一种补偿。
她走到储子君的书桌前坐了下来,整个房间的布置几乎仍维持着二十年前的模样。她随手拉开抽屉,从中取出一本黑色的硬皮笔记本,笔记本里贴着几张新闻剪报,也是关于储子君和储祎失踪一事仅有的几小块难以被人注意的报道。她翻动着笔记本,不禁又想起了方才在北齐市第四高级中学大门前看到的那名母亲,她突然思考着,如果二十年前的自己也像那名母亲一样肆意地当着众人的面发泄自己的情绪,是不是会获得更多的关注?是不是会提高了储子君和储祎被找到的可能性?为什么那时候的自己没有这么做呢?
利椿男似乎已经想不起来了,二十年前的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也许她只是不愿意想起来。只好将念头转向另一个方向,心想,如果祎祎现在还在的话,她还在读书吗?应该也已经大学毕业了吧?
接着,利椿男又从书桌上拿起一本崭新的信纸,将自己写过无数次的起诉信又重新抄了一遍,塞入一个棕色的信封里。她呆呆地看着这个信封,似乎心中已经预知了那个重复的结果,这封信又将会再次石沉大海。那她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她也不知道,也许在她内心深处仍然存在着一丝触及不到的希望,这份仅有的希望支撑着她在过去二十年里重复进行着这个单一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