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三节

书名:半遮眼本章字数:4293

  

  蓝天上飘着几多白色的云,“几”代表着一个可以确定的数字,保留了汉字里肯定观念自身的肯定意味,也就是说,这几朵云仅仅通过两只手掌上所拥有的手指,也能完全数过来。尽管这个数字可以确定,却又不总是准确的,毕竟云是在移动着的,一会儿飘走一朵,一会儿又来了两朵。它们总是处于“几”的意义涵盖范围之内。

  蓝天和白云下,是一整片的绿,绿存在着不同的层次,层次中既包含了位置上的高与低,也包含了色彩上的重与轻,还包含了色彩范围上的多与少。一层是种植着水稻的绿,一层是野草的绿,一层是芭蕉树的绿,还有一层是树林的绿。绿色,蓝色,白色包围着一颗高大的面包树,面包树的茎干呈现出褐色,且向白色渐变着。最顶端的枝干全都朝向了天,看不见一片树叶。

  面包树立于稻田和芭蕉树之间的绿色草地上,靠近着身后的树林,却又没有成为它们中的一员。也或者是,它无法成为它们中的一员,只能成为包括了整个绿色,蓝色和白色中的一部分。面包树倾斜着伸向一侧,它倾斜着,同时也站立着。如果将其比喻成一个人,就好像它踮起了一只脚,正在做出一个身躯倾斜的跳舞动作。这个舞蹈只有这样一个动作,然后,凝固了。

  面包树的最底端露出了一部分它的根系,在试图紧紧地抓住大地。

  经过不到四十八小时的逃离之后,曹歌再次返回了她自己原有的生活,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曹歌收拾好了行李,将买回来的巧克力放置曹之卧室的木桌上,一个人开着车前往美术馆与吕伟中见面。吕伟中向曹歌证实了刘佳颖所说的话基本属实,说道:“唯一有一点奇怪的地方就是,曹先生签字的那张纸上的名字好像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但是打印的字迹却又像是新的。”

  “还有其他的吗?”

  “还有一件事就是曹先生生前曾经给刘佳颖转过两次钱。”

  “转过钱?”

  “对,一次是在2017年,转了二十七万,一次是在2018年,转了十八万。都是使用他自己的个人账户转的,这两次转账前后的时间正好是刘佳颖母亲入院动手术的时间,我猜应该和这个有关系。”

  曹歌依旧有些不明白的是,如果父亲真的答应了刘佳颖给她一套房子,为什么不在以前就转给她呢?为什么也没有写在遗书里,或者留下任何相关的内容?但如果他真的和刘佳颖没有联系,不承认她这个女儿的话,又怎么会前后给她转了几十万?

  吕伟中离开后,曹歌继续游走在美术馆的展览厅里。展览厅里展出的作品已经换成了墨西哥画家弗里达·卡罗的画作,整个宽敞的展厅里一共展出十九张完全属于弗里达·卡罗的个人自画像。置于最前方的是相对知名度较高的两幅作品《两个弗里达》和《小鹿》,往后则是弗里达身穿墨西哥传统服装特旺纳的一张自画像,在她的眉毛上方出现了丈夫迭戈·里维拉的脸。曹歌暂时地从当下所面对着的现实中脱离了出来,仿佛进入了弗里达的身体里,看到了她自己。她想,是她占有了他?还是他占有了她?或者说占有其实是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占有者在占有的同时也被占有着,占有者的主动姿态将在占有的过程中产生转变,而被占有者以一种被动的姿态将反过来对占有者形成占有。

  在曹歌所意识不到的潜意识中,她以为的自我已经完全被她的丈夫,她的家庭,她的身份,她的父母和儿子所占有,然而在另一个层面上,她也同样占有着他们。因为占有的欲望,所以需要维持一份完好,自我心中所期待的完好,正如同此刻她仍旧没有能够完全接受父亲或者父母在她之外还拥有其他的孩子一样,她痛恨的并非是因为欺骗,而是对于这份占有的破坏。

  她呆立在原地望着这幅画,只觉着越看越像她自己,至于其他的,她还没有察觉到。

  她又问了自己一遍,她是否应该像承诺书里所写的那样,将父亲名下的一套房子转给刘佳颖?她需要尽快做出一个决定,做完了这个决定她才能继续完成其他的决定。决定是否要调整最后一个季度的销售策略,决定是否要将夏季积压的库存进行清仓处理,决定年末的橱窗陈列应该如何安排,决定两天后是否要前往上海参加新一季的春夏时装周。

  可她在当下所面对着的这个决定却显得异常艰难,至少于她而言,是艰难的。她的内心深处已经形成的对于占有被瓦解的抵触,替代她抵触着做出这个决定。她又想,也许她应该将这件事情告知警方,交给警察去处理,毕竟父亲刚刚离世,刘佳颖就拿着这份承诺书出现了,有那么巧吗?会不会父亲的死也和她存在关联?

  曹歌犹豫着开车回到了买手店,她坐在三楼的办公桌前开始着手整理几天前在巴黎时装周刚刚订下的服装款式。她将巫莲娜发来的图片按照着品牌的名称,服装的风格以及面料的差异分成了三个不同的文件夹。照理来说,这并不是一件需要曹歌亲力而为的事情,此刻她却是需要的。她通过对这些图片进行重新整理的过程中,也重新整理了自我内心的思绪,再次思考起自己方才没有做出的决定。新的疑问出现了。

  如果她选择将刘佳颖要求从父亲遗产中获得一套房子的事情告知了警察,是不是也就等于将刘佳颖身为父亲私生女的这个信息曝光了?同时也等于曝光了父亲过去那些不为人所知的私人感情上的秘密。他真的希望被别人知道吗?曹歌并不这么认为,她多少对父亲的性格有所了解,这件事情他连对自己也不曾提起过,又怎么会希望被别人知道,被别人所讨论呢?这件事情一旦公开了,她的父亲的形象也会被画上一个污点,他会不会被别人认为是一个失败的父亲,一个失败的丈夫?

  不,他不会希望这样的,我应该尊重他的想法。曹歌如此告诉着自己。

  曹歌没有意识到,或者她其实已经有那么一点意识到了的迹象,她立即掐断了。她的潜意识是如此害怕承认父亲的失败,甚至远远甚于承认她自己的失败。尽管从事实层面上考虑,曹连彬并非一个圣人,然而在曹歌心里,死亡却仿佛赋予了她的父亲一种超越时间的神圣性,或者说仅仅是父亲这两个字所代表着的伟岸与责任是不允许和失败这个词语联系在一起的。只要联系在了一起,这份神圣性也就被破坏了,倘若联系变得更深一层,那么是不是意味着曹歌自身的失败是一种从父亲身上所获得的延续?是不是从她出生那一刻起也就意味着了她的失败?或者,失败是她自身所存在无法被缺乏的一种本质?

  曹歌认为只听到自己的声音是不足够的,她需要更多一些的支撑来赞同自己的想法和决定。于是,她决定将这件事情告知了丈夫林一。这也是从得知林一出轨一事到现在将近三个月之后,她重新在内心和情感上向他再次靠拢了。

  林一提出了肯定的观点,说道:“既然爸爸生前答应她了,那你就给她吧。”

  “万一爸爸的死和她有关系呢?”

  “应该不至于,警察不都说了监控录像什么都没有发现吗?爸爸的离世只是意外而已,别想多了。”

  曹歌似乎并不能完全从心底接受这个答案,她只好再次转向了母亲葛慧丽。葛慧丽听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她的神情是平静的,就好像她早已经预知了这件事情会发生一般。又或者说,自从曹连彬的去世之后,很多曾经发生过的以及正在发生着的事情对她而言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她带着一丝消极的情绪,说道:“难怪人家都说有因必有果,你爸爸以前欠下过的债,总是要还的。既然他都答应她了,你就转户一套房子给她吧。”

  “妈,万一爸爸的死真的和她有关系呢?”

  “唉,人死都死了。不管怎样,他也不会回来了。这是你爸爸欠她们的。”葛慧丽叹了一口气,缓缓站了起来,整个人身上散发着一种死亡正在靠近的气息,有气无力地说道,“我有些累了,我要进去躺一会儿,你看着自己决定吧。”

  曹歌看着母亲走向卧室的背影,为什么她突然觉得她的母亲也在渐渐地离自己远去了?曹歌心想,也许自己就不应该和母亲提起这件事情,她如今知道了,反而添了忧愁。

  那个无意中被曹歌在法国四十八小时逃离之行里所找回来的自我,出现了。她问着她,这难道不是父亲的错吗?为什么你要替他承受这份错误的愧疚呢?即使母亲为此烦忧,不也是父亲造成的吗?难道父亲就不会犯错,不会失败,不能道歉吗?

  曹歌再次延迟了给予刘佳颖转户房子的决定,她带着自己所没有意识到的些许对父亲的报复心理来到了公安局。她是这么劝说自己的,如果经过警方调查后,刘佳颖确实和父亲遇害没有任何关系的话,她就把房子转给她。她成功说服了自己,她这么做的原因是为了让父亲的死有一个交待,她需要一个确凿的真相。

  龙滨接过了曹歌递交的那份承诺书,以及曹连彬曾经两次给刘佳颖转账的银行交易记录,并将曹歌认为刘佳颖可能谋害了曹连彬的猜测记录了下来。她带着这些疑问找到了刘佳颖,刘佳颖立即否认了自己杀害曹连彬的可能性。

  为了避免被刘悦听到自己与龙滨之间的谈话而引起不必要的猜疑和争执,刘佳颖便没有让龙滨进入自己家中。她锁上了门,说道:“不好意思,我家里不是很方便,我刚才在替我妈妈擦身子,她现在躺在客厅那里没穿衣服。”

  刘佳颖带着龙滨来到一楼的空地处,空地上架着一处无人打理的棚屋,四面敞开的棚屋里堆着杂乱的椅子和一张断了一只桌角的麻将桌,以及两盆被遗弃了的芦荟。龙滨坐在其中一张干净的椅子上,问起了刘佳颖关于这份承诺书及两次转账记录的情况。

  刘佳颖回应道:“那时候我妈妈病重要动手术,我自己也没什么钱,她又没有买社保,我才找到了爸爸,让他帮助我的。我妈妈两次动手术的钱都是我去问他要的,不然我妈妈可能活不到现在了。至于那份承诺书上面写的,也是他答应了给我的,他说是作为给我和我妈妈的一个补偿,让我们在这里可以有个住的地方。”

  “为什么曹连彬先生刚刚出事,你就找到了曹歌要房子?”

  “这根本就是巧合,我都不知道爸爸会在那天出事,我那时候去找她,是因为我觉得我妈妈可能也支撑不了多久了,我想让她可以早一点住进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里。我本来是想去找爸爸的,我打了他的电话,当时是曹歌接下的,我才知道他去世了。”

  “他出事那天晚上,你当时在哪?”

  “我一直在家里照顾我妈妈。”

  “所以没有人可以替你证明?”听到龙滨这么一说,刘佳颖不免感到有些紧张起来。她一只手紧抓着椅子的边缘,撕扯着椅子坐垫上的红色棉布,沉默了下来。她的左眼像是被抛弃了的独立存在,毫无顾忌地与龙滨凝视的目光产生着对峙。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不,有人可以证明,我那天晚上还在附近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兼职上夜班,我九点半的时候就在那里了。八点多的时候我在路口的超市那里买过东西,他们都可以替我证明的。”

  沉默在她们之间持续着,龙滨拿着笔记下了刘佳颖说的话,响起细微的“嗒嗒”声。龙滨点了点头,示意刘佳颖可以离开了,她便匆忙站了起来,没有再望向龙滨。她离开的时候,双手始终紧握成拳状,紧缩着肩膀走入了不远处的楼道。

  如果确实和她没有关系的话,为什么她还是那么紧张呢?还是说她隐藏了什么信息?龙滨思索着走在马路上。一名中年妇女正推着一辆贩卖红糖糍粑的手推车缓步从她身旁走了过去,龙滨停下了步伐,回身追上那名中年妇女,说道:“给我两碗,多加点红糖。”

  顾远一看到母亲带着红糖糍粑回到家,脸上就出现了笑容,还有上下两排牙齿上方缺了的两个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