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为什么她要这么对我?她已经得到了那么多,只不过是一套房子而已,她也舍不得吗?刘佳颖一想到曹歌将她们之间的事情告诉警察,并且认为是自己杀害了父亲曹连彬一事,心里就感到一阵失落。从她第一次在曹歌的买手店里见到她之后,她已经将其视为了自己的亲妹妹,也放下了自己心中一直以来对她存有的嫉妒和怨恨,她为什么要这么对待自己呢?
刘佳颖一个人坐在卧室床铺边缘位置,床边分别是一个简陋的塑料板组装衣柜,拉链半拉开的衣柜里摆着少量的衣物。床的另一边则是一个内嵌在墙壁中的泥黄色木柜,木柜上方杂乱地堆放着诸如手电筒,润肤乳,硬币储钱罐,棉签盒子以及纸质手提袋等物品,其中的一格相对整洁许多,只摆着一个相框,相框的相片里是刘佳颖与刘悦母女二人,还有一个抱在刘佳颖怀里的婴孩。那时候的刘佳颖和现在长得有些不大一样,至少在这张照片里的她的左边眼睛是和右边眼睛没什么差异的,也与正常人的眼睛相差无异。
柜子与卧室的窗户连成了一体,使用蓝色玻璃的窗户旁挂着一块香槟色的窗帘,下方是一张黑色折叠椅。折叠椅的椅背上挂着一个玫粉色的手提袋,刘佳颖从手提袋里翻出了自己的手机,看着一张有些模糊的照片。心想,她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呢?
于是,刘佳颖决定再次找到曹歌,向她质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对我?你太自私,太贪婪了。”
曹歌只是站在一旁看着她,沉默着。对于刘佳颖的出现,曹歌的内心仍是抵触的,她没有向上一次见面一样将其迎入店中,而是走到不远处的马路边与其相见。就好像她是在拒绝承认刘佳颖身为自己亲姐姐的事实,同样也并不希望公司里的其他人知道这个事实,毕竟这终究是她们家庭内部的私事。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曹歌是这么认为的,她不大愿意承认或者在她心底,她对刘佳颖是多少存在着鄙夷的。她看着她渐渐失控的情绪和表情,她突然很想问她,你不就是为了想要一套房子而已吗?你真的关心过父亲吗?
然而,她身上流动着的某种欲望却阻止了她。不,她不应该在大街上和她这样争吵,太丢人了。
“你以为你不说话,我就会算了吗?我和你说爸爸的死和我没有任何关系,随便你和警察说些什么,你们什么都不会查到。爸爸答应了给我的房子,我一定要得到,这是属于我和我妈妈的,是他欠我们的。”刘佳颖也意识到了自我的失控,她停了下来,望向马路边不断开过的车辆,飘起的尘埃落在了路旁的枫杨树上。她又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爸爸走的时候,你在资料上签字写自己是他唯一的一个孩子,你这就是属于作假违法了,我完全可以告你。”
“我并不知道。爸爸也从来没有提起过你,包括他立下的遗嘱里也没有提到过这件事情。”
刘佳颖好像没有将曹歌所说的话听进去,她随手掏出了手机,划开手机上的屏幕,说道:“看见了吗?我全都拍到了,你背着你的老公和其他男人偷情,如果你再逼我,我就把它发出去。”
曹歌诧异地看着刘佳颖,她认为她一定是疯了,难道她在两个月前就开始跟踪自己了吗?不,或者她在更早之前就开始这么做了。刘佳颖并未就此作罢,她继续滑动着手机,手机屏幕上开始出现了好几个时间长短不一的视频。视频出现了曹之的身影,他有时站在学校门口徘徊等待,有时和顾远一起跪在跆拳道培训学校门口的座椅上,有时从马术课培训的马场里走出来。
曹歌伸手就想抢过刘佳颖手里的手机。如果说她看到自己和黄家明拥抱的照片被偷拍她尚且能够忍受,那么当她看到这一连串偷拍以及跟踪曹之的视频之后,她便再也无法忍受了。仿佛她已经真切地感受到一个威胁正存在于她的面前,她对着刘佳颖喝斥道:“你疯了吧?”
刘佳颖笑了出来,缩着脖子,带着一丝怪异而危险的气息。
“我警告你,你离我儿子远一点。你简直就是个疯子,难怪爸爸到死都不愿意承认你的存在。”最后这句话曹歌也不知道是如何蹦出来的,或者她的本意仅仅对自我,对曹之的保护,只能以锐利的话语对刘佳颖展开攻击。也确实,这句出其不意的话语恰好戳到了刘佳颖心里的痛处,她是一个被自己亲生父亲拒绝和否认的存在。对于她的亲生父亲而言,她连是都不是了。她能是什么呢?
刘佳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和她的左边眼睛一样失去了生命力。她怎么可以这么说我?
曹歌不想再与刘佳颖纠缠下去,转身快步走回了店里,同时她设定好了手机上的闹钟提醒时间,比往常接曹之放学的时间提前了十五分钟。而刘佳颖则一个人驻留在原地,孤零零地。她忽然察觉到自己的难堪,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发了疯的女人跑到别人面前大闹了一场,结果却反而把自己和母亲的脸面都丢尽了。
她想,真丢脸,我怎么做了这么丢脸的事情?我本来是想好好和她谈一谈的,为什么变成了这样?她这下会怎么想我呢?她一定认为我是个疯女人,说不定她认为我妈妈是和我一样,所以才会被爸爸抛弃的。她虽然没有说出口,她一定是这么想的。她和爸爸一样,从来都看不起我,看不起我和我妈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刘佳颖在情绪的反复拨弄中消耗着自己,她越来越觉得无法接受这样失控的自己,转身也跑开了。
法医室里冷冷清清,除了穿着制服的法医正拿着喷头清洗银灰色手术台上的血迹以外,剩下龙滨一个人站在门口边缘处,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因为戴着口罩的缘故,法医说话时的声音也变得厚重了,他说道:“死者这个汞中毒的现象还不能确定是不是和他的死有直接关系。可能会存在间接的关系,因为从死者这个中毒情况来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这个汞中毒是属于慢性中毒,就是死者随着这个汞侵入他的血液和神经后可能会出现水肿,头痛,头晕或者失眠,昏迷以及肾脏系统和神经系统遭到损害的情况。就目前的检测来看,死者的肾脏系统和神经系统还没有遭到损害,所以我猜测可能这个中毒的时间也不算特别长,大概三个月左右的时间。”
“像这种情况常见吗?你觉得被人下毒的可能性大吗?”
“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其实像汞中毒在日常生活中也并不少的,比如一些劣质的染发剂里面所包含的汞就是超标的。在做加工的过程中,有些人就会直接出现汞中毒的现象。”
龙滨为此再次找到了曹歌。曹歌一听到这个消息就立即将其与刘佳颖联系到了一起,说道:“我就知道爸爸不是意外身亡的,肯定和那个刘佳颖有关系。一定是她。”
本来曹歌还想将早上发生的事情说出来,她又止住了口。她想,算了,还是先不要说了。曹歌知道一旦她说了出来,必然会将她和黄家明之间曾经发生过的暧昧公开化,这并不是曹歌所想看到的结果。于她而言,这件事情已经结束,她和林一一样都已经回归了属于他们的家庭生活,她既然选择了结束就不希望再将掀起任何波澜。
“现在也还不能确定是否存在必然的关系,只是有这样一种可能性,可能是因为汞中毒导致他头痛或者头晕,然后意外摔下了楼。你们家里有什么化工用品是含有汞元素的吗?或者曹连彬先生的企业是否有相关的业务?”
“企业是肯定没有的,家里的话,你可以去看看,还有他在辰东艺术区的房子那边。他经常一个人住在那边,我记得他出事前好像也出现过头痛还是头晕的现象。”曹歌想起了自己在父亲去世前最后一次与其发生争执的画面,她当时就是因为父亲突然的头晕才终止两个人之间的争执。如今听到龙滨提及这个消息,她没想到原来那时候父亲就已经中毒了吗?她低声说道,“为什么我那时候没有坚持让他去医院检查一下呢?”
龙滨看着曹歌自责的神情,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或者说,安慰他人这项工作确实并非她的特长,即使曹之和顾远将彼此视为最珍贵的朋友,然而他们两个家庭之间一直以来却鲜有来往。面对着当下的处境,龙滨也只能轻拍了拍曹歌的肩膀,说道:“法医那边的检测已经处理完了,你看下你们尽量这两天把你父亲的后事先办了吧,最多停放四十八小时之后就要送去火化的。”
曹歌点了点头。
龙滨一个人再次来到了辰东艺术区,那棵种植在曹连彬私人住宅楼门前花丛带里的银杏树已经开始出现了黄色的树叶,还有一部分则正处于从绿色渐变成黄色的过程中。龙滨拿着从林一处获取的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房子里静悄悄的一片。她开始耐心地检查了一遍曹连彬房子里可能含有汞元素的物品,包括曹连彬用于给土地施肥的肥料,附着水垢的茶具,院子里的土壤,曹连彬的日常药物,一盒曹之留在沙发上的彩色积木,室内荧光灯和温度计,以及两个被挂在三楼露天阳台椅子上的红色气球。龙滨将其中的一部分物品装入了密封袋,关闭了三楼露天阳台的半透明玻璃门,走向三楼房间的书桌前。桌子上摆着一张白色的宣纸,上方是使用毛笔写的一首诗歌,源自曹操所作的《观沧海》,诗并未写完,只写了前面五句:“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书桌后方敞开的窗户吹进一缕清风,吹得被压在书桌上的宣纸“哗哗”作响,一并压在纸上的紫毫毛笔也被吹得掉落在了地上。龙滨捡起了毛笔放回桌子上,她抬起头时注意到靠在墙边的置物柜上的其中一格隔层里摆着一整套的唐朝贴金彩绘石伎乐俑,这套源自唐朝的贴金彩绘石伎乐俑原本一共包括了五个人俑,分别为执琵琶,执贝蠡,执笙,执排箫,执横笛。如今龙滨所看到的这一套贴金彩绘石伎乐俑中却恰好缺了一个执贝蠡的乐俑,为什么缺了一个呢?是弄丢了吗?还是本来就是只有四个?应该不是四个,如果只有四个的话,为什么第一个要和剩下的三个分开空出一个位置?
龙滨走上前,看着这四个面目已经变得有些模糊的石伎乐俑,石伎乐俑粗糙的灰色表面粘着少量没有清除干净的泥土,或黄,或黑,或红。她总觉得自己好像遗漏了些什么,却又想不起来具体是些什么,便只好暂且将目光从这四个不相关的石伎乐俑身上移开了。她转过身,透过木桌后方的玻璃窗望了出去,玻璃窗正对着的是一栋五层楼高的建筑物,每一层分别包括了三间大小不一的屋子,屋子的门口前贴着相关的大写中文数字序号。
会不会对面的人有注意到些什么?龙滨想了想,决定过去展开一番询问。
建筑物前方与曹连彬的私人住宅之间除了种植着的五棵黄葛树外,还摆着几张镶嵌在水泥地里的黄色铁椅。黄色铁椅不远处是一间不起眼的咖啡馆,咖啡馆的门口摆着三层高的木架子用于放置贩卖的多肉类植物。咖啡馆旁边朝东北方向间隔着一间旧物收集工作室,一间传媒公司,一个小型荷花池,以及园区里的无人超市和三棵柚子树。而在咖啡馆西侧则是通往那栋五层楼高的建筑物的“Z”型楼梯入口,入口处从三楼位置墙边垂下一大片的炮仗花,已经过了花期的炮仗花植物依旧紧紧地依附在墙壁上,等待第二年春天的到来。
除去建筑物一楼整层被用于一个手工艺品工作室和商店以外,剩下四层楼的十二间房子里有两间空置,其余十间则分别包括了一家电商摄影企业,一家自媒体公司,一间古琴制作工作室以及一间绘画工作室。依次走访这两家公司和两间工作室几乎就耗去了龙滨将近三个小时的时间,最后她从那家自媒体公司的一名员工口中获得了一条新的线索。
那名员工说道:“可能,大概在两个多月前,我看见一个女的出现在那里,她长得很奇怪,她一直趴在那户人家的玻璃窗上看。”
龙滨疑惑着将刘佳颖的一张照片递了上前,那名员工立刻说道:“对对对,就是她。我见过她一次,我就不会忘记了,她那只眼睛太怪异了,看起来就像假的一样。当时我正好要下楼去买烟,又停在楼下那里多看了一眼,她好像看见我在看她,她就走了。”
两个多月,不正好差不多和曹连彬汞中毒的时间对上了吗?为什么她上次没有提起这件事?
龙滨决定再次上门找到刘佳颖问清楚,并且确认一下她所说的不在场证据是否做了假。当她来到刘佳颖从事兼职工作的便利店附近时,她看见刘佳颖正站在便利店的柜台前,笑意盈盈地将置于柜台上方的三瓶酸奶,盒装寿司,海苔三角饭团以及一个盒装的芒果芝士蛋糕装入自己的蓝色购物袋。其中的酸奶,寿司和饭团都属于即将过期的食品,刘佳颖常常利用自己兼职的便利将一部分即将过期要处理的食物以低价或者免费的福利带回家。
她是这么想的,就这样处理掉未免浪费了。
刘佳颖带着满意的笑容,缩着肩膀,从便利店里退了出来,始终没有注意到跟在她后方的龙滨。刘佳颖回到家后,将购物袋放在茶几上,开始为母亲刘悦升起病床,说道:“妈妈,你看我今天又有免费的晚饭吃了,多好,有酸奶,有饭团,还有寿司。我还给你买了一个芒果芝士蛋糕,不过你可不能吃太多,试一试味道就好了。”
刘悦发出的声音几乎模糊到了一起,只能听到“嗤啊,吱啊,哈”之类的一团咕哝声,无法说出任何一个清晰准确的,包含着意义的字词。刘佳颖说道:“妈妈,你说什么呢?我都听不清楚了,我们过两天再到医院去检查看看吧。你想不想试一试那个饭团?我把海苔撕下来给你吃一点,你以前不是也说好吃吗?”
刘佳颖拿起一小块挂在床边的毛巾替刘悦盖在了下巴下方,又从帆布袋里取出一个海苔三角饭团,饭团还是温热的。她撕下外层的一小片海苔,送往刘悦口中。刘悦伸出舌头,舔了舔,目光略显呆滞地看着刘佳颖。
这时,刘佳颖家的房门被敲响了。她一打开门看见站在门口的龙滨,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她再次走出来,关上门,向龙滨解释道:“我是去过,我只是单纯地想去看看他,谁知道他不在家,我就走了。后来一直到他出事,我都没有再去过辰东艺术区那边了。”
龙滨保持着对刘佳颖怀疑,离开了。
刘佳颖叹了一口气,回到屋里,对母亲刘悦解释了起来,即使刘悦连咕哝声也没有发出。她说道:“是我一个老客户,想买保险,我和她说我们家里现在不是很方便,就没有邀请她进来了。”
刘悦像是听明白了刘佳颖所说的话,又像是没有听明白。她呆呆地望着门背后贴着的一个福字,嘴角位置处流下了口水。刘佳颖看着母亲这副模样,心中又是一阵刺痛。她想起龙滨方才对她所提出的疑问,想起自己上一次见到曹连彬时的模样,她就这么跪在他的面前向他哭诉道:“爸爸,我求求你去看看妈妈吧,好吗?你就去看她一次,一次就够了,你看了她,她的病就会好了。”
“你疯够了没有?简直是荒唐。我告诉你,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她,我也不欠她的。”这是曹连彬当时作出的回应。父亲说我发疯,曹歌也说我发疯,难道他们自己就好到哪里去吗?他们怎么可以那么狠心,那么冷漠?
刘佳颖望着父亲曹连彬那个决绝的背影,当时突然有了一种冲动,她想拿起一旁置于厨房分隔窗台上的水果刀刺向父亲的背影。那把连接着黑色刀柄的水果刀似乎在闪动着一种充满诱惑力的光芒,召唤着她。她真的会这么做吗?为什么不会呢?她提醒着自己,在你十五岁那年,你不就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继父死在了自己面前的吗?
是的,在她十五岁那年,她的母亲带着她嫁给了她的继父周勇后的第二年时间。由于周勇当时所在的建筑工程公司老板意外出事之后,他也失去了工作,刘佳颖不得不和母亲刘悦一起陪同周勇搬回来周勇的老家向阳村。
他们住在向阳村里的那一年,意外失去了经济来源的周勇,情绪也变得越发的不稳定,常常和同村的男人们一起外出赌博,赌博输了便喝酒,喝醉了就开始责骂刘悦。责骂习惯了以后,虐打也随之出现了。周勇的父母也将责任推到刘悦身上,认为她和周勇结婚前就和其他男人生过孩子,是个不干净的女子。不干净也就等同于了不幸,等同于了邪恶,只要这个家庭里发生任何不幸或者不愉快的事情,那么这份不幸也就有了一个与之相关联的起因。而从刘悦被迫着成为了这样一个无法获得合理解释的起因的那一天起,她也就注定了要承担所有有关的或无关的罪责。
一切错都成了她的错。可是她真的错了吗?没有人敢提出这样的疑问,她自己当然就更加不敢了。
直到1995年行将结束之际,正处于周末放假回家休息的刘佳颖再次目睹着她那喝醉了酒的,暴戾的,丑陋的继父虐打着她的母亲。虐打自然是不需要理由的,刘悦以一个女性的身份所获得作为附属品而存在的本质从其存在开始,这份低廉的价值就被随之一并被附属了。她不能成为所是的,就连是也不是,而只能成为一个客体作为主体——即她的丈夫周勇——的一部分外延,她的独立性,她的自我,她的欲望,甚至或者包括了她的整个全部都被取消掉了。刘佳颖知道那两个她应该称之为“爷爷奶奶”的长辈,是不会干涉的。他们认为这是应该的,理所当然的,是属于被孔子所承认了其合理性的行为。当时的刘佳颖只能躲在院子里的茅厕看着,看着母亲被打得眼睛和嘴角都流下了血,不得不一个人躲进卧室里,紧锁着门。
刘佳颖心想,为何她的亲生父亲要这么狠心地抛弃她和她的母亲呢?如果她的父亲没有抛下她们,现在她们所遭遇的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了。她的亲生父亲现在到底在哪里?
她所能看到的只有她的继父周勇,周勇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继续喝着酒,空出一道缝隙的窗户呼呼地吹入冬天的气息,摇动着悬挂在天花板上的电灯泡。电灯泡是一个单纯的电灯泡,连接着一根黑色的电线。暖黄色的光随着周勇被拉长了的黑色身影一起晃动着,他再次站起来,准备对刘悦施以新一轮的教育工作。刘佳颖突然从门外走向她的继父,她的手颤动着往前一推,周勇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摔下了,后脑直撞向木柜的柜角位置,倒了下去。另外一瓶尚未打开的置于柜子上方的瓶装白酒也一并倒了下来,刘佳颖记得那酒瓶是暗绿色的。“嘭”的一声,将整个房子里原酒挤满的酒味被无限地扩大了。
刘悦还以为周勇是在故意打碎酒瓶以表示不满,她害怕得更加不敢打开门了。房子的客厅里只有缓步退回到门边的刘佳颖目不转睛地看着周勇那具沉默的身体,他好像动了一下,两下。也许是死前短暂的痉挛,也许是他本来意欲呼喊却未来得及喊出的声音通过他的身体产生了最后的释放。
他不再动了,刘佳颖犹豫着是否应该上前敲门告诉母亲,犹豫着自己是否应该求救。她终于还是没有这么做。她注意到周勇靠在柜子边扭曲了的身体后方,湿润的迹象沿着他的后颈部分滑了下来,那是一道微不足道的红色。
刘佳颖没有勇气再继续看下去,转身跑回了茅厕里。她捂着嘴,哭了,发出“噗噗噗”的声响。
等到刘悦从房间里好奇地探出头时,周勇已经死了。尽管周勇的父母连同所有在村子里的亲戚或者周勇的弟弟妹妹一起抗议着表示一定是刘悦杀死了自己的儿子,并要求将她们两母女活活烧死。附近镇子上的派出所警察还是赶到现场阻止了这一切,以“意外身亡”终结了周勇的案子。
赶在1996年的春节到来前,刘悦带着刘佳颖办理了退学,永远地离开了向阳村,搬回来贵州。刘佳颖好几次想开口对母亲说出当年的真相,不过她终究还是开不了这个口,每次话到了嘴边,她又情不自禁地转向了别的话题。也是从那时起,刘佳颖在心里下定了决心,她一定要找到她的亲生父亲,当面向他问清楚为何如此狠心地抛弃自己和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