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经典生成:“语”体演进与《论语》成书
《论语》的书名是什么意思呢?这里颇有一番学问,却很少引起人们的注意。东汉许慎编的《说文解字》是我国第一部按部首排列的字典,记载了很多字词的原始意义。其中的《言部》说“语,论也”,又说“论,议也”,又说“议,语也”,据此可知,“语”和“论”本是一个意思。“语”本身具有议论、辩论的意思,因此汉代毛亨注《诗经·大雅·公刘》说“论难曰语”。可见“语”属于两人或多人的问答,如果只有一个人径直地说话,则称为“言”。古人有“言而不语”(《礼记·杂记》),说明“言”“语”的区分是很明显的。
“语”在先秦最早是文体的名称。《国语》是“语”体的总汇,收录了十二国的“语”,其中涉及申叔时对楚庄王问太傅的职能,说“教之‘语’,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务用明德于民也”,意思是教授太子“语”,能够让太子明白道德,因为“语”是先王治国的善言嘉论。《论语》主要记载孔子的言论,为什么称为“语”呢?刘向说“《鲁论语》二十篇,皆孔子弟子记诸善言也”(何晏《论语注疏叙》),“语”即“善言”。《论语》既记载了孔子的善言嘉语,又记载了孔子与门人的问答讨论,合乎古代语书的体例。李零教授《去圣乃得真孔子》
说:老师讲学,当时一问一答,记在脑子里,讲给别人听,口耳之学,代代相传,这是“语”;如果怕忘了,用笔记下来,整理润饰,这是“录”。老师的话稍纵即逝,当场不能笔记,不久也就忘了;而口耳相传,由于各人理解的不同,随着时间的流逝,自然有所误差。那么将记下来的东西进行选编整理,便是“论语”的来源。
《论语》虽然主要记载了孔子的言语,但该书不是由孔子本人所写,笼统地说,它是孔子弟子及再传弟子编撰而成的。西汉末年刘向《别录》说:“《鲁论语》二十篇,皆孔子弟子记诸善言也。”东汉初年王充的《论衡·正说篇》说:“夫《论语》者,弟子共纪孔子之言行。”班固《汉书·艺文志》说:“《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东汉末年赵岐《孟子题辞》说:“七十子之畴会集夫子所言,以为《论语》。”但具体地说,《论语》到底是谁编的呢?学术界聚讼纷纭,至今没有定论。东汉的郑玄认为是“仲弓、子游、子夏等所删定”(吴承仕《经典释文序录疏证》)。有人说是原宪所作,因为《论语》中有“宪问耻”,单称原宪的名,与其他孔门弟子称呼不同,一般称名是自我的谦称。有人怀疑主要出自曾子的弟子,因为书中对曾子无一处不称子,且记其言行较孔子其他弟子为多。《论语》全书记载曾子单独发表的言论有十二次,均尊称为“曾子”,因此有人推断《论语》为曾子092门人编纂。《大学》成于曾子之手,《中庸》成于子思之手,曾子和子思有师承关系,子思是孔子的嫡孙,孟子受学于子思的门
人,是孔子的五传弟子。以子思与孟子为代表的思孟学派,是儒家八派中最具影响的一支,后世的孔庙祭祀,孔子身边的四配,093曾子、子思、孟子俱在列,曾子一系的学术地位得到了彰显。
“微服过宋”(曲阜市文物管理委员会:《明版彩绘孔子圣迹图》,齐鲁书社,2006.6)
《论语》是什么时候编纂的呢?一般认为是战国初期。钱穆认为孟子之时,《论语》一书尚未编纂成书,因为《孟子》未提及《论语》书名,故《论语》成书在《孟子》之后。但也有完全相反的意见,认为《孟子》中引用孔子的话很多出自《论语》,如清代顾炎武《日知录》说“孟子书引孔子之言凡二十有九,其载于《论语》者有八”,其他大意引用的还有十条,则孟子不仅见到过《论语》,而且说明此书在战国中期已经流行。很可能是孔子死后,弟子们治丧余暇,想到老师既逝、师兄弟将来不免各奔东西,难以聚在一起汇集夫子的言论,因此每人就所闻所见进
行记录,在服丧的三年时间编成,因此《论语》很可能完成于前479年至前476年之间。
《论语》的成书问题事关中国古代哲学的起源。中国哲学到底应该从《论语》讲起,还是从《老子》讲起,是学术史上争论的焦点。胡适和冯友兰都是中国哲学史研究的开山鼻祖,都是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的,都著有《中国哲学史》,一个是新中国成立前的北京大学校长,一个是新中国成立后的北京大学副校长。他们在《老子》和《论语》的先后问题上有根本的分歧:胡适把《老子》放在《论语》前,胡适是新文化运动的健将,首倡诸子平等,有着批孔的需求;冯友兰把《论语》放在《老子》之前,维护了孔子的权威地位,是出于尊孔的需要。孔子曾向老子问礼,年龄当然小于老子,但《老子》成书于战国初期,却晚于记录孔子真实言论的《论语》。儒家都是主动立论,没有攻击其他学派,大约是当时没有对立的派别可以争论;墨家主要针对儒家,很多学术观点与儒家针锋相对;道家提出“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老子》第十九章)等论点,已经预设了攻击对象,考虑到“仁”是孔子创立的思想,一般认为是针对儒家而言,因此说道家应该出现在儒家的后面。
《论语》的名称最早见于《礼记·坊记》。《礼记·坊记》载:“子云:‘君子弛其亲之过,而敬其美。’《论语》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高宗云:‘三年其惟不言,言乃欢。’”《礼记》一般认为成书于汉代儒生之手,但近年上094海博物馆所获的战国楚竹书已经有《礼记》中的《孔子闲居》《缁衣》《曾子》等篇,因此《礼记》应该在战国时已经成形,
那么《坊记》所引的《论语》,应该在战国时就已经出现。《汉书·艺文志》载:“武帝末(当为景帝时),鲁共王坏孔子宅,095欲以广其宫,而得《古文尚书》及《礼记》《论语》《孝经》凡数十篇,皆古字也。”孔府墙壁的藏书在汉初被发现,所用的文字是不同于汉隶书的古代文字,那么其中的《论语》成书自然早于汉代。东汉王充《论衡·正说篇》说:“时尚称书(案指《论语》)难晓,名之曰《传》,后更隶写以传诵。初,孔子孙孔安国以教鲁人扶卿,官至荆州刺史,始曰《论语》。”王充认为《论语》的称呼是经过孔安国的提倡才逐渐流行的,这个结论是不符合事实的。
《论语》书名的含义,汉代流行的说法是班固《汉书·艺文志》的解释,即“论”是论纂,“语”是“语言”,《论语》就是语言的论纂。东汉刘熙《释名》说“论,伦也,有伦理也。语,叙也,叙己所欲说也”,《论语》就是有条理地叙述自己的话。汉代以降的学者还有很多不同的说法,有人认为“论”是“讨论”,《论语》即“讨论文义”(元何异孙《十一经问对》,钱穆《论语新解》主此说),又有人认为“论”本作“仑”,是按次序编竹简成册,《论语》就是将师生的对话编成一册(章太炎《国故论衡》)。总之,《论语》就是把孔子师生和他人的言论记录下来,各记所见闻,编纂成书。
西汉人称“五经”为“经”,《论语》《孝经》为“传”,因此提及《论语》中的话,一般称“《传》曰”,如司马迁《史记·封禅书》引用了《论语·阳货》的话,称“《传》曰:‘三年不为礼,礼必废;三年不为乐,乐必坏。’”汉代的“经”“传”地位悬殊,反映在书写的载体上,规格也不相同。汉代的竹简有二尺四寸、一尺二寸、八寸、六寸等规格,一般来说二尺四寸之简写经,一尺二寸之简写传,八寸之简写记,六寸之简用作通行证明的符信。汉代“五经”地位尊崇,写在了二尺四寸的竹简上。《孝经》地位略次,写在了一尺二寸的竹简上。但《论语》仅仅是“书以八寸策”(郑玄《论语序》),非但不可与“五经”并提,甚至与同列于小学必读书的《孝经》的地位也不相侔。这可以通过出土的实物得到验证,1973年河北定县八角廊出土的西汉宣帝时期的汉简,其中的《论语》只有七寸,说明《论语》地位不高,没有统一的定制。长简虽然壮观,但原材料比较难得,体宽字大又难免浪费,且不方便传播,《论语》由短简制成,反而更有利于阅读和传播,尤其适合刚入小学的孩童。大约到了东汉末年,赵岐等开始致力于提高《论语》的地位,关于此事的原委,我们在后面还有详细的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