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体制开创:语录体与说理文演进
《论语》记载的主要是孔子的直言,或者是孔子与弟子的简单对话,因此被称为“语录体”。“语录体”虽然在体制上尚显简单和幼稚,但保留了说理文演进的早期状态。
古代的中国重视宗族制度,具有祖先崇拜的传统,祖先在谋求生存的过程中,总结了很多有益的经验,教诲给子孙后代。在文字载体缺乏或珍贵的年代里,口耳相传是基本的形式。物质条件丰厚的天子和诸侯,会将祖先的言论记录下来,一来避免口耳相传的错误或缺漏,一来显示祖先言论的庄严,这大约是早期《尚书》的成书动机。孔子开启了私学传授,从四面八方而来的弟子,亲聆老师的嘉言懿论,在孔子去世后,互相怀念起老师的教诲,深感是金玉良言、味之弥旨,足以比照《尚书》,于是有人提议记录下来,这大约是《论语》的成书缘由。
《论语》“语录体”的构成形态有三。一是直言,如“子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论语·泰伯》)这是最基本的形式。二是述行,如“齐人归女乐,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论语·微子》)。三是对话,如“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子曰:
‘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论语·述而》)
语录体应该是古今中外早期著作的基本形式。佛教经典《四十二章经》记载了许多佛祖的直言,如第五章《转重令轻》载:“佛言:‘人有众过,而不自悔,顿息其心。罪来赴身,如水归海,渐成深广。若人有过,自解知非,改恶行善,罪自消灭。如病得汗,渐有痊损耳。’”又如第三十章《欲火远离》载:“佛言:‘夫为道者,如被干草,为来须避。道人见欲,必当远之。’”偶尔有对话体,总数是六章,如第三十八章载:“佛问沙门:‘人命在几间?’对曰:‘数日间!’佛言:‘子未知道!’复问一沙门:‘人命在几间?’对曰:‘饭食间!’佛言:‘子未知道!’复问一沙门:‘人命在几间?’对曰:‘呼吸间!’佛言:‘善哉,子知道矣!’”由此可见,语录体为主、对话体为辅是早期书籍的基本载录形式。
事实上,佛祖与孔子是同时代的人物。佛祖悉达多,族姓乔达摩,尊号释迦牟尼,一般认为生于公元前563年,比孔子大十二岁,活了八十岁,在公元前483年左右圆寂。事实上,在公元前800至公元前200年之间,尤其是公元前600至公元前300年间,全球涌现了许多著名的思想家,这一时期被誉为人类文明的“轴心时代”。“轴心时代”发生的地区在北纬30°上下,即北纬25°至35°之间。“轴心时代”是人类文明精神的重大突破时期,各个文明都出现了伟大的思想家,比如古希腊的苏格拉底、098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色列犹太教的先知们,古印度的释迦牟尼,中国的老子、孔子等。他们开创的思想和道德塑造了不同的
文化传统,影响着后世的人类社会。
尽管《论语》的记叙形式很简单、语言很简练,但也有一定099的文学性。比如“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论语·子罕》),用形象性的语言表达了深刻的道理。又如孔子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用寥寥数语塑造了孔子安贫乐道的形象。再如孔子说“予所否(做错事)者,天厌(厌弃)之!天厌之!”(《论语·雍也》),再现了孔子对子路赌咒发誓的样子,栩栩如生,如在眼前。再如“幼而不孙弟(即逊悌,敬顺兄长),长而无述(道德称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论语·宪问》),孔子愤怒的样子溢于言表。《论语》语言明白简练,又善于表达人物,充满着雍容和顺、迂徐含蓄的气息。
《论语》有的篇章已经开始记事,并通过简单的对话和行动展示了人物的形象,表现了人物的性格,具有一定的文学价值。如《论语·先进》篇的记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等人侍坐,是《论语》中最具文学性的篇章。文曰: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
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
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
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
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
方也。”
夫子哂之。
“求,尔何如?”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
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赤,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
甫,愿为小相焉。”“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
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三子者出,曾皙后。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曰:“夫子何哂由也?”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唯求则非邦也与?”“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
也者?”“唯赤则非邦也与?”“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
孔子与学生这种随心所欲的对话,也属于孔子上课的一种形100式。孔子很谦虚,鼓励学生不要因为老师年长而有所顾忌,提倡自由自在地畅所欲言。子路生性鲁莽,孔武有力,年龄又长,因
此“率尔而对”,轻率地发表言论,突出“勇(勇敢)”“方(礼义)”。孔子听了,面露讥讽的笑容。轮到曾皙的时候,曾101皙“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动作简洁明快、从容不迫,如在眼前,于是描绘了“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场景,暮春时节,穿上春天的服装,一些成年人带着一群儿童,在沂水里洗澡,在祭祀的舞雩台上吹风,然后唱着歌回家。孔子叹息道,我赞成曾皙的看法。让人们过上这种桃花源式的朴素而安宁的生活,正是孔子的政治理想,曾皙讲出了孔子理想中的社会形态。本段是《论语》中最长的篇目,也是文学性最强的章节。这段对话写得参差变化,毫不板滞,而各人的性格、志趣以及说话的风度也跃然纸上。
也就自由随意。孔子因为子路性急而鲁莽,常常不客气地说骂就骂。冉求善于帮季氏敛财,孔子说“非吾徒也”,不将冉有视为与自己同类的人,鼓励学生“鸣鼓而攻之”(《论语·先进》),主张大张旗鼓地讨伐他。孔子周游列国,隐士对着他的学生讽刺和挖苦孔子,学生也不为尊者讳,如实奉告,如子路转述的长沮桀溺和荷蓧丈人讽刺孔子的话。孔子是一个很坦荡的人,他对学生说“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论语·述而》),意思是我对你们没有什么隐瞒的,我跟你们做的是一样的。
《论语》着重记载孔门师生的思想,本来只要表明意思即可,但《论语》中保留了丰富的语气词,惟妙惟肖地再现了说话人的口吻,增加了文章的亲切感和可读性。孔子赞叹颜渊说:“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孔子寥寥几句道出了颜渊安贫乐道的生活状态,尤其是两度“贤哉,回也”,形式上的重复,产生了强调的作用,越发体现了老师对学生的欣赏之情。颜渊去世,孔子十分伤心,感觉天塌了一样,说:‘噫!天丧予!天丧予!’”(《论语·先进》)孔子连说“天丧予”,像在低声呢喃,表达了对自己最得意弟子早丧的强烈悲痛,也透露出对自己秉承天命的深刻怀疑。孔子感叹:“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倒装句的表述,重点突出了形容词,强调了孔子感叹的程度。语气词的使用,将孔子无可奈何的心情渲染
102得淋漓尽致,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孔子政治理想的落空已经是无可挽回的事了。
《论语》主要是语录体,各篇取第一章的前两字为篇名,如《论语·学而》篇,篇名即来自“学而时习乎”章,篇名除了起103到标识的作用外,一般认为没有任何的意义。《孟子》在语录体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为对话体,虽然还保留了一些语录体,但对话体占据了主要部分,而且出现了就某一个中心论点反复论述的论辩文,如义利之辩。《孟子》每篇的标题仍然是取篇首的二三字,体现的是标识性功能,未能揭示各篇的中心主题。《墨子》和《庄子》显示了语录对话体向专论体过渡的趋势。它们各篇都有概括中心的标题,如《墨子》的《尚贤》《非攻》《兼爱》《节用》《尚同》《节葬》等,《庄子》的《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人间世》《德充符》《大宗师》《应帝王》等。《墨子》已经注重围绕一个论题展开论述,使之成为有内在逻辑的论文,标志着说理文体制的形成。《庄子》中的许多篇章如《逍遥游》等,虽然有不少的对话展开,但也将很多奇思妙想的寓言故事连缀成文,不仅显示出说理散文的重要进步,而且以独特的、最具文学价值的抒情性丰富了说理文的形式。战国末期,《荀子》《韩非子》的专题论文,往往长篇大论,围绕一个鲜明的主题展开论述,如荀子的名篇《劝学》,中心突出,论证精密,比喻繁多,文辞富赡,显示出成熟的说理文的状态。因此从《论语》到《韩非子》,可以明显看出先秦散文由语录体向专论体的逐步发展。先秦说理文中孕育的寓言等因素,为古代小说的发展提供了经验;而确立的语录体和对话体体制,又为扬雄《法言》等借鉴;诸子所形成的不同风格影响了后世的文学创作,如韩愈深受《孟子》的影响,李白、苏轼都受到了《庄子》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