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匿名信

　　“黄主任请坐，下午叫您来，是想向您了解一件事——”王海瑜院长面色平静地坐在椅子上，看了看对面的黄旭说。

　　“啥事？您尽管说。”黄旭一脸平静。

　　王海瑜向着对方缓缓地说道：“据有人反映，你把有视光问题的患者，介绍到你哥开的眼镜店，让他们去那验光配镜，而不让在自己医院配镜。对此你做何解释?”

　　“什么？——”黄旭闻言吃了一惊，半晌才说出话来。旋即一股愤慨涌升上来，“谁？是谁这么恶意？居然能想出这样的事情丨这是蓄意损坏我的人格、名誉!”

　　黄旭让自己冷静下来，想了想，说：

　　“有近视、老花等问题的病人，一捜罗一大筐，这范围有点广——叫人很难辨清。不过，凡是我看诊过的病人，您尽可以一个个去问，让他们告诉您，我有没有做过这类事。”

　　看来，编造者颇费了一番心思。分明是子虚乌有，但他不想再辩解了，自己行事坦荡，身正不怕影子斜，半夜不怕鬼敲门。王海瑜看着对方的神情变化，不像有一丝的隐瞒：“是一封

　　匿名信，不知是谁从门缝底下塞进来的。前天晚上我7点多回来，它就躺在地上了。”

　　王海瑜于2007年年初由副院长升任院长，升任之后，他每天晚饭后都要到综合楼、急诊楼去转一圈，再回到办公室批阅文件，前晚他一开门就遇见这一幕。

　　“我私下问过你同组的医生，他们说你不会这样。我信得过你，你是有原则的人!”

　　“有句话叫越描越黑，还是交给时间去证明吧。”

　　“记得去年来过这一出，后来经过核查，并没影响你晋职。你想想，医院里谁跟你有过节呢？”

　　黄旭坦然一笑：“我向来立得直行得端，整日忙于工作，不知为什么，也不知是哪个，偏要搞这样的事情。”

　　王海瑜微微蹙了蹙眉，似乎也是不解：“我也想不出谁会这么做……”接着他推心置腹地说：

　　“黄主任，我知道您是一位优秀正直的好医生，我们也愿意把病人介绍给您。可我不得不提醒您一句，人事关系得留个心眼啊!”

　　谢过院长的好意，黄旭边走边想。真是“看破世事惊破胆，伤透人情寒透心”啊丨护士长也曾提醒自己要多长个心眼，说什么防人之心不可无，自己为人本真，做不来龌蹉勾当，谁料有人竟看不顺眼，捏造事实，手段不可谓不卑劣。

　　乘电梯下到一楼，外面不知何时落起了沥沥秋雨，他去值班室取回一把半旧的黑伞，撑开伞走进天已擦黑的雨帘中。他喜欢思考着问题步行回家。

　　枯黄的树叶萧瑟吹落，阴郁的冷雨漂溅他身上，忽然他心中蹿起一股莫名的逆反情绪，压抑在内心角落的不满、隐忍和委屈随着雨水漫游，思绪起起伏伏……

　　他想起升正高级別前所发生的插曲：他凭着深厚的专业学识，顺利过了学术论文、理论考试和面试等关卡，就在所有晋升最高职称的人员名单被公示的当口，一封匿名信投至区卫生局……

　　信中说他收受某某急诊手术病人送的红包。许是某人以为，“揭露”主刀大夫收红包，肯定是一抓一个准的。殊不知，面对利益，俗世中真的有光明品格的好医生，坚持把“得应得的钱，才心安理得”作为人生信条。

　　后经院纪委调查核实，该病人是送过红包，但是被黄旭毫不声张地充作了他的住院费，那病人趁机表扬黄旭是好医生。

　　“黄旭，你怎么未经我同意擅自去外地做手术呢？而且未上报医务科，你知不知道你这种行为就是‘走穴’？”吴可峰沉着脸，目光中射出几分寒意。

　　“吴主任，首先我要申明一点，我不是为了追求利益去的，而是因为那医院院长恳切邀请我，去帮助他们开展准分子激光和白内障手术，我无法推却。”黄旭据实说出。

　　“下次不许你外出手术了丨”吴可峰一听脸拉得比马还长。

　　2003年非典前期，黄旭应邀冒着风险飞往广东，成功协助外院眼科开展新技术。这事一方面彰显了黄旭的技术实力，另一方面，他却被冠以“缺乏组织纪律观念”“走穴”等字眼传到其他人耳朵里。

　　凉沁沁的夜风拂过面颊，黄旭走得很慢很沉。天雨心亦雨，雨水淋漓了他的心事。自2004年被提拔为眼科副主任以来，自己将全副心力投入工作，除了把关业务技术，几乎总揽了科室一应大小杂务，包括培训、教学、科研、完善资料、处理纠纷等，把三十余人的眼科当成自己的大家庭，尽心竭力，忠诚忘我，却无辜被泼脏水。

　　有时有其他不好的谣言吹到自己耳旁，都一笑置之，因为是无中生有，自己不掺和別人的暗斗，有话喜欢当面说清，也愿意用善意和温厚的一面看待人和事。然而，自己对某些人性的黑暗和复杂真的是无感吗？

　　貌似平静的湖面下往往是暗流涌动，这是股充满嫉妒、偏私、阴狠、刁滑的浊流，自己没有能量激浊扬清，只恐将来无立锥之地。

　　他隐隐觉得，随着自己在业内逐渐知名，今后受到的诽镑也不会少。耿直的自己不会取悦讨好，像刚才匿名信里这类事，让人听了较自然地信以为真。若不是院长知根底，即使有再好再真再善的人格，也恐难以得到信任和理解。

　　“有些谎言说多了也会淹死人丨”他的心像被锤子锤了一下。他抬头望望苍天，天黑沉沉的，仿佛一张冷若冰霜的脸，盯视笼罩着他的四围。他打了一个激灵，难道这一生就困在这里，画地为牢？那阴影对自己的羁绊将要横跨今后漫漫的医路，你躲闪不开！他真真切切感到无比的压迫和反感，他想冲破周围重重的黑暗和屏障，去到一个充满光明美好的未来天地。忽然，仿佛天启一般，有个念头在他的心海里冒了出来……

　　到家了，黄旭拾掇起心情，带着一份淡定踏上楼梯，他不愿将自己的情绪带给家人。

　　晚饭后，黄旭将自己关入书房，精神上的压抑无处遁形。虽然他为憋着坏胎的小人行为所不齿，但是他的宽容和豁达化解不掉是非，他觉得长期在这样灰色的环境里，自己会失去“人”的光彩丨难道下半辈子就窝在体制内，备受束缚没有奔头吗？

　　“不，不，不丨——”另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倔强地呼喊。他小时候描绘过多姿多彩的未来，工作后伴着《搞下满天星》的歌词，萌生过将来干番事业的梦想，现在这些梦想和歌词又从潜意识深处冒了出来，激起他的一种壮志情怀：

　　光明磊落、人格伟岸的自己怎能屈从于现实，一定要活出一个大写的“人”来丨黄旭的眼底闪过一团从未有过的强靭和坚定：

　　“我的人生要由自己掌控主宰，我要奋力去改变自己的命运，我要凭实力去开创新的局面!”

　　他用理智衡量自己的资格和条件：经过二十年的历练和沉淀，现在无论是管理能力还是技术经验，都是很好的时候。在海州乃至省内，具备过硬的眼显微技术的专家屈指可数，而且大多专攻某一两个分支领域，勤学苦练的自己融会贯通，掌握众多眼病手术，经得起同行的检阅和挑战，可以说在海州数一数二，这绝不是自负。除了缺乏资金，自己完全有能力去开辟自身发展的新境界、新天地，为自己的人生打开另一扇大门，实现生命更大的价值和发展空间。

　　这些念想一起，就无法遏止，他立马打电话给广州的大哥黄岳凯，吐露自己的想法，摆出自己的优势，征询他的意见。

　　“在岱江开办一家民营医院?”大哥被二弟的这个想法惊住了，“在海州，这个想法很超前啊丨难得你有这份设想——”

　　电话那头的大哥边沉思边分析：

　　“我这里周边有两家中小型民营医院，外界看起来感觉还是不错的，但内部经营情况，就不得而知了……医疗行业的投资不同于其他行业，风险、难度、成本都很大，你要有充分的考量……你既然有这么深厚的专业根基，技术好的眼科医生又稀缺，且海州有广阔的农村天地，老百姓很需要你这样的医生。从这方面来看，做民营应该是可行的。主要是资金问题，我们没有多少可支持你，银行利率又高，你找谁合股试试。”

　　大哥在广州经营一家商店，他中肯的分析和判断，像一盏明灯照亮了他，坚实了他的想法：“新办民营医院前三年免税，借着这政策东风，去开创一番自己的事业!”

　　黄旭打开门，迎面却见妻子正立在门口。黄旭的眼睛里写满未来，林若英的眼睛里却写满问号。

　　“你与谁通话啊，神神叨叨的，有啥事瞒着我?”

　　“我想申请创办一家眼科医院，与人合股，你看如何?”黄旭兴冲冲地问。对于自己预备做出的一个重大抉择，黄旭不想隐瞒温良贤惠的妻子。

　　“什么丨——”林若英瞪圆了黑亮的眼睛，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少顷，她咂摸出了丈夫话里包含的分量。

　　接下来，她口里蹦出一连串话：“你脑子里怎会冒出‘办医院’的想法？创业有说的那么简单吗？那肯定是千难万难丨放着安稳的日子不过，你这是要自找苦吃丨光资金就难住了——我们拿的清白工资，背着房贷，抄家底也就4万元，就这么点钱搞创业，不是笑话吗？”

　　“找钱是很难啊，我和朋友们想想办法……尽管现实很骨感，但我还是要排除万难，相信这是一条有希望的出路。”

　　林若英转了一下念头说：“我们周边有一家口腔医院，那医院的院长是辞职出来创业的。我绝不同意你辞职!”

　　黄旭分析了行业前景，说出自己的硬实力，而后用不容分辩的口气说：“人活在世上总要为理想去奔波去奋斗。我的理想是创建一处没有倾轧欺诈、技术至上、医患互信的医疗净土。既然有这理想，就应当去实现，也不枉此一生！”

　　林若英注视着瞬间不一样的丈夫，他炯炯的目光里闪露出的刚毅、果决和勇气，硬是十匹马也拉不回来。丈夫平时小事顺着自己，大事绝不含糊。从事教师职业的她想了想说：

　　“我的理想主义老公，你真的要去搞星星了？不过，我的底线是你不能辞职丨你向医院领导申请停薪留职，可以吧？这样，等你退休后生活还有保障，否则太没安全感了。”

　　黄旭点了点头，这一层，他倒不曾想到。他知晓，医院里有同行停薪留职下海，既然有这先例，想来自己也可仿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