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情怀之夜
蓝天之畔，云卷云舒，太阳缓缓下坠。渐渐地，红日只露半边脸，抹了半个天空的晚霞，似瑰丽轻柔的绸带，海也被染上了一层绯红。
“咔嚓”“咔嚓”，三位老朋友不约而同地用手机镜头摄下这唯美辉煌的画卷，来挽留这最后时刻的美景。
夕阳用尽了自己生命的燃料，眨眼之间消失了影踪。看着天边的云霞变成了玄色，罗铭泉心里顿生黄昏般凄凉的心情，他叹了一声说：“不知不觉58岁了，有的时候我总是在想，等我到了七八十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呢?”
葛定中接过他的话说：“等到那时候，我们自个儿老眼昏花，做不了精细手术，医院让给后浪去发展了。”
黄旭想起自己被问过最多的问题：“在这几年里，常有友人发问：如果没有辞职，你会是什么样?”
耿直的罗铭泉应道：“这不难回答，那肯定是安逸多了。但是，想做却不敢去做，没勇气选择改变，这会使自己陷入苦恼——我也是几经思考，才下决定的。”
三人在暮色中踱步，白色路灯一盏盏亮起，海涛拍岸的乐章，触动着他们心底的弦，思维便随着夜风自然漫游。
在厦门举行的眼科学术大会上，大咖云集，就眼科最新技术开展交流，此次会议授课教授多为中华医学会眼科学分会成员。黄旭对于糖尿病性视网膜病变的治疗进行了重要讲课，分享了激光治疗应该先打哪里，激光的时机如何考虑等心得，得到大家的一致认可。
回到宾馆，葛定中泡了三杯自家带来的云雾茶，看着碧嫩的茶叶在水中舒展、游动。“今晚难得小聚，咱哥们喝喝茶，叙叙旧，随便聊聊，给自己放个假。”
厦门的夜是温柔的，是清雅的，让人心平静释然。茶香氤氲，温润了心房，让彼此的情怀流动了起来……
他们是二十年前进修之旅上的同道。逐梦路上结下的友情最长久，今夜是属于他们三人的。三人大致讲了各自的故事，他们经历创业路上的种种尝试，弯弯绕绕之后，先后以参股的模式，加盟华厦集团。只因为，他们在那里找到那一份初心。
“当年我们一起进修的二十位，有六位从公立出来，选择这条艰难的路。来到市场，就要在技术上挑战自己，好好经营品牌，为老百姓多做一些事情，自个儿既当院长又做主刀，单单是超乳手术，每年主刀两三千台。”葛定中因为不认同那家医院的经营理念，自己创办眼科医院四年了，仍保持着直爽的性格。
他们身上最耀眼的光芒就是积三十年经验的高深技术，因为眼睛手术主要靠主刀“单兵作战”，手术中如遇到疑难棘手情况，都依靠主刀快速判断，当机立断，所以他们一个人要活成一支队伍。
“在国外，真正好的都是非公医疗，它们竞争力更强。我们都贯彻‘精准扶贫’精神，常常深入乡镇……一些贫困人民得了眼病，不敢上大医院，我们为他们治好病，还少花钱。因为每复明一个人，既解决一个劳动力，又幸福一家人呀。”罗铭泉不无感叹地说。
“那些五保户、特困户，我们是免手术费的……我们大量筛查眼病时，不但查白内障，还排查青光眼，对青光眼的早诊早治，为他们保持有用视力，扎扎实实做出了贡献。”黄旭回首，或许只有切实付出了，才会感到内心的“富有”。
青光眼在40岁以上人群中的患病率为4%，它是隐秘沉默的第一视力杀手，绝大多数患者因为无痛无痒，而不知道自己得了青光眼，故而早期发现非常重要。
“释放自己的价值，尽最大可能。可以这样说，在中国完成白内障扫盲任务中，是民营眼科担当着主力——正是因为有我们这样的医生，奉献了本领和爱心……我们华厦医疗队连西藏、宁夏等边远山区都去了，翻雪山、上高原，去帮助更多的贫困患者脱盲——这种吃苦、奉献也是一绝啊丨”葛定中挥斥方遒。
在社会化办医浪潮中，中国百家千家医院开。民营眼科发展尤为强劲，已诞生了两大全国品牌。其中，华厦眼科旗下有50多家医院，以成就“百年老院”、成为让国人尊敬的品牌为目标，投入了1.6亿多元做各类公益慈善，“光明行”的足迹不仅走遍神州大地，还频频跨出国门，享誉海内外。
“让穷人看得起病，绝不是一句空话。落在行动上，需要做出很大牺牲，包括利益、时间、精力——我们都得放下身段，走到群众中去筛查，到敬老院、上山下乡……而且要比別人做得更
好，一以贯之，那种累，那种苦，全靠理想支撑丨”葛定中继续慷慨陈词。
“有句话叫‘吃苦是财富，安逸是地狱’。只有真正吃得了苦的人，才能在市场中站稳脚跟，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我在其他集团做了两年，又受苏总感召，甘愿做华厦旗下的连锁医院。”罗铭泉在二线城市经营医院，年纪越大越觉得赚良心钱，做清白人才最安心。
“2014年，我预备加入华厦后，有集团提出，多给我个人250万元，购并我们医院，我拒绝了。因为，我考察过总部厦门眼科中心，那是民营眼科最具规模的，是精锐之师丨做百年老院、慈善清流，这与我办院方向一致，我没有犹豫选择了它。”黄旭喝了几口茶，将心中涌起的激动压住。
“250万元的诱惑，您就一点不动心？——在现实医疗环境下，坚持理想真的太难、太难了丨其实，做慈善需要一定的经济实力。像您，十年艰苦，还欠下100万元，这换成谁，都难以背负。”罗铭泉感到他不为切身利益而盘算的可贵，却爱莫能助。
“我敢说大家都不是为了赚钱去创业的——”黄旭看看两人的表情，“作为中国善良优秀的医生，大家的感觉是相通的。曾经，在盈利和公益之间，我想寻求一种平衡。可是，来我们医院的患者大多不富裕，农民占绝大多数，我们只有降低费用，有时倒贴钱……我想，咱们是把创业当作一种人生的修行啊。”
“您这话说到我们心里了！——但医院得求生存，我们的原则是，不以营利为目的，不以亏本来经营。我们参照行业收费标准，从不坑骗，不过度医疗，利润也搞不上，而且眼科总收入中，90%都是刀尖上拼出来的——”葛院长若有所思，彼此都是
拼命级的“大牛”，都不会因为自身的利益而放弃原则。
“2015年的时候，我做了2500台手术，医院亏了10万元。每年我要完成3000多台手术，才能维持医院运转。一切都要靠自己，以技养医，要养员工，养设备，要付得起房租，没有任何外来的贴补……”面对同袍战友，黄旭吐出了不轻易表达的心声。
“利润这么薄丨听说您那医院还捐了100多万元——这不把医院办成了慈善机构?”罗院长懂他是出于公心，着眼长远，关键是没有财政支持啊！
“比起自个儿赚钱，我更在乎怎么把医院建设得更好……我经常问自己，我们站在眼科手术治疗的前沿，全心投入事业，为什么医院却只够生存？那么，如何实现医院可持久发展？几年以后，还是这样一种苦撑状态吗？”黄旭从心里发出叩问。
他辛苦扬起医院的旗帜十年，他隐隐地感到，虽然自己保持奋斗姿态，让医院这艘船拥有轮船的引擎，但是在时代的波涛中，稍有不慎可能会沉没水中。
“香港和英国的民营医院，收费都很高，因为他们定位高端人群——而我们，心系百姓，优秀的资源是为大众服务，这没法比啊。讲真，你们适当地提高一些收费，在物价规定内，是很有作用的。按您说的，即使开源节流，也吃不住高成本。”
罗铭泉显出饱经世事的沉稳，他指出成本意识不是压低成本，而是让成本为患者受益服务。
这事很矛盾，他们投入高端设备，就是为了获得更好的治疗质量，让病人享受现代医学成果，这也是医生的职业追求。问题是，民众普遍更多地信任公立医院，你调整了收费，病人很可能会减少。
“现在流行一种说法，就是把医院比作一片土地，它可以种传统作物，也可以种经济作物。传统作物是正规的医疗服务，往往没有很好的利润。要想增加盈利，须得种植经济作物，如验光配镜、搞培训……”葛定中构想着开一家眼镜店。
“我所在的城市，这个说法是行不通的——病人主要是奔着我做手术而来，我就踏实做传统服务吧。”黄旭知晓，他只能挤掉虚的部分。
“在我们那边，如今医院越开越多。自我办医院后，周围20公里内，陆续开了两家，一家新成立的冠名‘国际眼病医院’，又挂靠于市中心医院，让人以为是公立的。我向有关部门提出，他们才不理会——哎，我们成了夹在汉堡中的牛排!”
没有一个下海的院长没有不受伤的经历，罗院长抿了口云雾茶，内心焦苦。
“呃……这个经济挂帅的时代，酒香也怕巷子深啊。”黄旭认同，夹缝中寻路，让他们觉得有些沉重，有些茫然。
“追逐梦想就是追逐自己的厄运，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
诚然，追逐梦想是个克服重重困难、不得不忍受清贫的过程，但还是有人放弃一切，去找寻属于自己的月亮。
一时全都静了下来。葛定中提起水壶，往各人的杯中添水：“有句话叫言不尽意，意不尽理，饮茶胜饮酒，咱们还是相对畅饮吧。”
忽然，手机响起，黄旭接听时只说了几句。
“发生了啥事？”
黄旭讲了个大概后，神色严谨地说：“我们不怕苦累，不怕考验，就怕发生这种事。”
“这事儿在其他医院并不少见。兵来将挡，到时候总有解决的办法。”
黄旭略一沉吟，说起令他意难平的一件事：前年，有一个70岁老太太，糖尿病视网膜病变第六期，一只眼睛已瞎，另一只眼睛视网膜脱落了，几家医院都不收，找黄旭求治疗。为了留住最后一线光明，他与患者讲明利害，如果任之发展会失明，最终导致青光眼、眼球萎缩等严重后果。
老人的视网膜上新生了很多容易破裂的血管，他采用很多手术技巧，把这些新生的血管膜切除干净，复位视网膜，手术过程令人满意。然而由于眼底不好，术后视力没改善，她就不理解了，花了钱，走路还要人扶，心情急转直下，跟医生吵，还告到卫生局，不肯付欠款……后来眼内填充的硅油取出后，她可以独立行走，生活自理，才不闹了，还欠着费呢。
“真是好心倒做了驴肝肺。这手术难度很大，尤其是独眼，定要三思而行……而且病人觉得费用高，实际上赚不了钱，因为玻切头等植入类器械，都是供一个病人一次使用的，成本高昂……”罗院长心有戚戚地说。
又一次沉默无语。好像有个无形的东西压在他们的心上。没有苦尽甘来；相反，却要无辜受到波及。民营医院的生存发展，真是千难以后有万难。
医疗环境的凶险和未知，会让人思想变得灰暗。片刻的工夫，黄旭又扬起眉，黑眸里闪出一种因挫折而激出来的光芒，他要增加自己骨骼的硬度，担负那他人负担不了的风雨，寻求解决之道，抵挡住残酷的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