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在江阳二中念初二那年我在照镜子的时候发现自己突然具备了当演员的天赋。我能在短短十秒钟内流出晶莹的泪珠而且屡试不爽。班上最爱流泪的女生对于我的这种超常能力都自愧不如叹为观止。我明白自己内心埋藏着深重的苦难。
我的同学兼好友张彭那段时间迷上了中国古典名著《红楼梦》。他有事没事就搬着这本厚厚的书趴那儿研究。
张彭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冯峰,我觉得你家就像《红楼梦》中的贾府一样,正在由旺盛走向衰败。而你,最终也会像贾宝玉那样出家当和尚。我对张彭的话深信不疑。因为,我发现我家门口三天两头总是停放着各种各样的小车。这可不是好兆头。
在不知情的外人眼里,家门口经常停着小车说明这家人有亲戚或者熟人在做大官,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因此,在街头嬉笑打闹的小痞子们从我家门前经过时,都显得谨小慎微,眼神里充满了畏惧。对此,我并没有产生太多的成就感。我认为这些小车并不是来保护我的。相反,它们是来侮辱我的。
开着小车来我家次数最多的毫无疑问是县公安局副局长陈国军了。在他来我家之前我曾经无数次地在心里描绘过这位轻而易举就能把我父亲送进劳教所的男人的形象。我认为他一定长得和水浒传中那个凶神恶煞的李逵差不多,随便瞪人一眼就能把人家的尿给吓出来。陈国军来我家后,我发现他的长相和我想像中的相去甚远。
陈国军身高在一米七七左右,清秀的眉目中透出一股英气,那是长期在部队当兵养成的军人气质。陈国军和人说话时语速缓慢,面带微笑不急不躁,显得很有修养。当时我就在心里叹息:这样的男人天生就是女人心中的白马王子。难怪心高气傲的赵巧云会喜欢上他。
陈国军头一次来我家时就给我捎来了一件礼物。那是一根做工精致的军用领带。陈国军将领带递给我时我并没有伸手去接。虽然我对这根领带很感兴趣,但廉者不食嗟来之食,这点骨气我还是有的。赵巧云对于我的木讷有些不满,她用手指敲了一下我的额头,说,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我伸手夺过那根领带,一扭头就跑到我的小房间里去了。
我把领带拴在房顶用来安装吊扇的铁钩上,妹妹冯花仰着脖子流着鼻涕傻乎乎地问我准备干什么,我恶狠狠地说,我要上吊!事实上,我并没有勇气把那根领带做成绞索然后用它来吊死自己。上大学后我还系着它去泡妞。
除领带外,陈国军后来还送给我一个石英钟。这个礼物让我嗤之以鼻。我父亲冯江阳是做钟表生意的,而陈国军居然还敢送我石英钟,这不是班门弄斧自讨没趣吗?没想到陈国军送我的这个石英钟是世界名牌,它在我房里挂了十多年从来没坏过。以至于大学毕业后我从家里把它带到了父母为我在另一个城市购置的新房中。我把它挂在卧室里靠床的那面墙上,用它来提醒和我同居的女友上班不要迟到。
这个跟随了我十五年的石英钟除了用来掌握时间之外,似乎还有一种神奇的功能。某天晚上它忽然从墙上掉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女友的右手臂上。女友正拿着笔记本电脑斜躺在床头跟网友聊天,丝毫没有防备从天下掉下来这么个玩意儿。几斤重的石英钟将她的手臂砸成了骨折。她在床上翻滚,痛得死去活来。我赶紧送她去医院住院治疗。从医院回来后我发现女友的笔记本电脑还没来得及关上,我顺便査看了一下她的聊天记录。她手臂被砸的时候正在打一句话:我们去开房吧。在此之前我没发觉女友瞒着我在和这个城市的另一个男人搞网恋而且已经发展到准备开房的地步了。石英钟帮我发现了这个秘密。不然,这顶绿帽子我戴定了。
刚开始的时候,为了掩人耳目,陈国军总是骑着自行车或者步行来找赵巧云。后来随着赵巧云交往范围的扩大,穿制服开小车来我家的人越来越多,有工商局的,有法院的,甚至还有火车站的。当然,这些人来我家并非都想打赵巧云的主意。他们有的是来借钱的,有的是托赵巧云办事,还有的则是想找赵巧云弄点便宜布料。
陈国军发现自己在来冯家的人当中并不是特别引人注目的,因此胆子也慢慢大了起来,有时候他会带着司机开车一同过来。陈国军的司机姓宋,在公安局开车多年,年龄比陈国军要大上许多。宋司机跟着陈国军到我家来了几次后,和赵巧云也慢慢混熟了。这宋司机以为赵巧云是那种水性杨花见男人就上的女人,于是背着陈国军试图调戏赵巧云。没想到赵巧云马上告诉了陈国军,陈国军便找个借口把宋司机换掉了。
宋司机在赵巧云这里碰了几回钉子后仍然不死心,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他开了个三轮摩托穿着雨衣又跑我家来了。那时的我虽然只有十多岁,但对男女之事洞若观火。我和赵巧云一样,对这个姓宋的充满了厌恶和憎恨。我那时的心态可能跟我父亲冯江阳有几分相似。你一个臭开车的,也敢三番五次来骚扰我母亲么?你以为冯家的门就这么好进?我拿来一把早就准备好了的老虎钳子,摸到宋司机开来的摩托车旁边,很利索地将摩托的刹车钢丝给剪断了。那天晚上宋司机和往常一样,在赵巧云这儿碰了一鼻子灰,垂头丧气地跨上摩托一溜烟地开走了。第二天我从赵巧云这里得知,宋司机昨晚把摩托开到马路边上的一口水塘里面去了,幸亏他水性好,不然就喂了鱼。
常来我家的这些人里面,除了一些在官场上混的,还有冯江阳的好朋友。冯江阳有一位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叫陈进南。原来也跟着他在街上鬼混,后来因为患上了肝病提前退出了冯江阳的帮派。
冯江阳去劳教之前,曾经委托他帮忙照顾一下赵巧云。陈进南是一个很讲朋友义气的人。尽管他工作繁忙身体不适,他还是会抽时间来看望赵巧云。事实上陈进南并不能帮赵巧云什么忙。我家有专门的保姆负责买米灌气做家务,这些事身体单薄的陈进南根本插不上手。赵巧云的生意做得十分红火,在物质上并不缺什么。
冯江阳之所以让陈进南来其目的肯定是想让他帮忙监视赵巧云,提防在他劳教的这段时间赵巧云不守妇道红杏出墙。对于这一点,赵巧云心知肚明。陈进南长相丑陋,而且久治不愈的慢性肝病使他看上去面黄肌瘦一脸菜色,根本不具备勾引女性的外形条件和内在因素。这也是冯江阳在他众多的狐朋狗友中千挑万选最后派他前来的重要原因。
陈进南每回来我家,我母亲赵巧云都好酒好菜盛情款待。陈进南来了几回后,觉得无功不受禄,吃了人家的饭总得有所表示吧,于是从家里用三轮车拖来一部钢琴放到赵巧云的卧室里,为赵巧云演奏古典名曲以供消遣。
陈进南的父亲是中学音乐教师,这架钢琴是他留给儿子的惟一遗产。陈进南由于体弱多病无事便在家练琴,几十年下来倒也弹得一手好琴。陈进南最喜欢弹的便是那首《梁祝》。我上初二那年晚自习回家经常能听到从赵巧云房里传来凄美的琴声。有次我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了,从赵巧云房间的窗户缝里向里瞅,我看见赵巧云躺在床上,神态安详一动不动,显然她已经睡着了。而陈进南依然端坐在钢琴前面一丝不苟地在那儿弹奏。陈进南十多年后死于晚期肝癌。陈进南死的时候还不到五十岁。
冯江阳在那一年接连失去了两位好朋友。除陈进南外,他的另一个哥们陆飞龙也死于非命。陆飞龙是冯江阳的结拜兄弟,他经营的夜来香旅馆被査封后,在劳教所里呆了三年的他没有再从事色情行业,而是改行做其他生意。他的工作性质依然跟“鸡”有关。他开了一家养鸡场。他在给不到一米高的鸡舍盖石棉瓦的时候,不小心从上面滑了下来。他的后脑勺磕在鸡舍下扔着的砖头上面,当时便一命呜呼了。冯江阳感叹世事无常。他说有些人从六层楼上跳下来也摔不死,而像陆飞龙这样强焊的男人,居然从尺把高的鸡舍上跌下就丢掉了性命。
在冯江阳即将从劳教所出来之前,我家里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那时我家经常有陌生人登门造访,对此我早已见怪不怪了。不过这个人的到来还是让我有些震惊。此人穿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手里拎着一个打满了补丁的人造革公文包。我正站那儿寻思赵巧云交际范围是不是太广了点、怎么连村干部都找上门来了的时候,这个人忽然拉开公文包,从里面掏出一个椭圆形的物体扔到我家堂屋正中央。我来不及多想,拉着赵巧云就往厨房里躲。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人是冯江阳的仇家,拿着土炸弹来报仇了。
我们在厨房里呆了几分钟,并没听到外面传来爆炸声。我硬着头皮出去査看动静。我看到那个来路不明的“村干部”正绕着地上那个椭圆状的东西转圈子,口中念念有词。赵巧云上前去盘问了半天,才弄明白这人的底细。这人既不是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也不是什么村干部。他是我父亲冯江阳在劳教所里的一个“牢友”,他比冯江阳先解除劳教。冯江阳请他来给冯家看风水。冯江阳认为我家的新房风水不好,因此才给他惹来了牢狱之灾。
冯江阳的这位“牢友”声称自己精通风水,他从冯江阳那儿问清我家的地址后,不辞劳苦地来到我家里帮我们降妖除魔。此人到我家厨房里弄了一碗水,用手在水里搅动了几下,然后朝墙上用力一泼,嘴里喊道:妖孽,哪里逃。说来也怪,那面墙上赫然显出一个红色的血印,把我们吓得不轻。此人从我家堂屋捡起刚才他扔到地上的椭圆状物体,得意地说,小伙子,知道这是什么吗?这叫罗盘。是专门用来寻找妖怪方位的。这位风水先生用袖子把罗盘擦拭干净后塞进了他的公文包里。
赵巧云留他吃午饭,他摆摆手说不必了,你给我五百块钱劳务费就行了。赵巧云吓了一跳,这样随便弄几下就要五百块钱?这钱也未免太好挣了一点。看见赵巧云有些犹豫,风水先生哈哈一笑,说,我和你老公是牢友,价格上可以优惠一半的。你给我二百五就行了。要是别的人家,我可是一分钱价都不讲的。
赵巧云打开保险柜,正准备从里面拿钱的时候,江阳县公安局副局长陈国军来了。风水先生一看见陈国军,大惊失色,低着头就想往外面溜。陈国军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大声喝问,风水王,刚把你放出来,你又出来行骗了?你是不是还想劳教几年啊?
被陈国军称为“风水王”的这个人低声下气地哀求道,陈局长,您大人有大量,放过我这一回,我再也不敢了。陈国军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骂道,狗改不了吃屎,给我滚远点。陈国军的突然出现帮赵巧云节省了两百五十块钱,也让我们避免充当了一回二百五。
陈国军告诉我们,这个风水王是个职业骗子,曾经被公安机关多次劳教过,屡教不改。我问陈国军墙上的血印是怎么回事,陈国军说,亏你还是个中学生,你没学过化学吗?风水王的指甲缝里夹着可以使水变色的药物。他先用手指在清水里搅动,让药物渗入水中产生化学反应,这样泼在墙上的话自然就成了红色。
和我愚昧无知的父亲冯江阳相比,受过高等教育的陈国军似乎跟我更有共同语言。当然,这并不能消除我对陈国军的敌意。陈国军再怎么优秀,他毕竟不是我的父亲。在我眼里,他永远是一个可耻的第三者。
陈国军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试图通过各种方式来改善我和他的敌对关系。他时不时地送给我一些小礼物。这些小恩小惠收效甚微,无论我母亲赵巧云如何劝说我,我就是不愿称呼陈国军为“陈叔叔”。我总是叫他“陈局长”。一个和自己女儿差不多大的晚辈这样称呼自己,陈国军觉得实在有些尴尬。
后来我母亲赵巧云替他出了一个主意。赵巧云出的这个主意十分有效,没过多久我就改口喊他“陈叔叔”了。赵巧云的这个主意很简单,她要陈国军向我许诺等她女儿长大后把她许配给我。陈国军的女儿陈梅只比我小一岁,在另一所中学里念书。陈国军带陈梅来我家玩过一次。陈梅生得白白净净细皮嫩肉的,天生的美人胚子。一想到陈国军有可能成为我的岳父,成为我未来孩子的外公,我立马就觉得和他亲近了许多。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江阳县公安局局长这个位置非陈国军莫属。不光是我,江阳县城的绝大多数老百姓包括陈国军自己都这样认为。然而,命运和他开了一个结结实实的玩笑。几年后,陈国军不但没能当上县公安局长,连公安局副局长这个职位都失去了。
陈国军有个战友叫何山在江阳县财政局担任副局长。这位何局长贪污挪用了一百万公款事发后畏罪潜逃。那时的一百万是一个很大的数目,因此县公安局十分重视,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来追踪何山的行踪,终于在广东某宾馆发现了他的踪迹。江阳县委决定由公安局副局长陈国军亲自带人实施抓捕。抓捕过程十分顺利,何山在宾馆里束手就擒。陈国军将何山押解回江阳后,按照规定要马上将其移交给看守所。何山哭着向陈国军哀求,要他看在战友一场的分上,让他回家去见见他的父母妻儿,因为他犯的是死罪。他要向他们交代一下后事。
陈国军犹豫再三,经不住何山的苦肉计,于是揸做主张把何山带回他家中。陈国军安排干警持枪把何山家的前后门窗都牢牢守住,他亲自给何山戴上一大一小两副手铸然后看着他走进他家的卧室。陈国军认为这样就万无一失了。没想到何山家住的是私房,何山在事发之前为了脱逃方便在他家卧室里挖了一条通往围墙外的秘密地道。
陈国军的大好前程就这样毁在了他那个不争气的战友手里。失去了党籍和干籍的陈国军被清理出公安队伍,安排到公安局下面一家劳动服务公司当搬运工。变成了平民百姓的陈国军和我父亲冯江阳反而成了十分要好的朋友。他们俩没事经常坐在一起抽烟喝茶下象棋。
冯江阳的钟表生意一年不如一年,没过几年就发展到了惨淡经营的地步。对这些冯江阳并不十分在意。虽然许多原本经济条件不如他的人都成了百万和千万富翁,冯江阳并没有眼红。冯江阳说,再多的钱死了也带不走,人生在世只要身体健康活得开心就行。不是有句古话叫:鱼生火,肉生痰,青菜豆腐保平安么。
现在,每当我携着女友回到江阳,我总会抽空到冯江阳的钟表店里去看看。和那些装修得富丽堂皇的大商场相比,冯江阳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店显得狭窄而寒酸。冯江阳告诉我说他已经花几万块钱买了养老保险。再过几年他就六十岁了。那时他就不用工作了。他每个月都能去社保局领几百块钱。
我十次到冯江阳的小店里,有九次都能见到陈国军。陈国军说他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他参加工作时间久,工龄长,因此每月能领到八九百块钱退休工资,生活不成问题。陈国军问我那在某公司担任人事部经理的女友能不能替他女儿找一份工作,哪怕是当打字员也行。陈国军的女儿陈梅高中毕业后没能考上大学,到一家电脑学校自费学了几年电脑。现在呆在家里,找不到合适的工作。
冯江阳和陈国军的棋瘾都很大。两个人经常为了一步棋争得面红耳赤喉干舌燥。这种时候如果有顾客到店里来看表,冯江阳是不会理睬的。顾客问了几声,见没人应答,一般会扭头就走。有些脾气不好的,口里便会不干不净地埋怨几声,有的甚至还会骂娘。这时冯江阳和陈国军会同时站起来,指着对方的鼻子异口同声地喝问,你刚才骂谁?顾客目瞪口呆,往往会丢下三个字:神经病!然后逃之夭夭。冯江阳和陈国军相视一笑,又沉浸到他们在楚河汉界里的虚拟厮杀中去了。
见到此情此景,我不由得感慨万千。岁月无敌。眼前这一对老顽童,难道就是当年江阳县城叱咤风云威震一方的两个男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