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入仓
秋日傍晚的风，总是有些喜人。
日头偏西之后，将白日里的光热蓦然一收，换了沁脾的清凉，吹走满身的燥意，让人为之一振。
滦州大营鼓声三响，训练了整日的兵士们，踩了鼓点，各自收队。
李头儿站在营帐前望天，西天上的晚霞把他的面容映得发红，像是老灶台里的余火，晦涩难明。
良久，他才清了清嗓子，倒背着手，闲庭若步一般溜达到主帅营帐门前，让守门的戍卫代为传报之后，四外张望一番，这才头一低，进了帅帐，绕过屏风，俯身行礼。
张觉也刚归营回来，见李头儿进帐，揉了揉眉心醒醒神，脱下披风，抬眼问道：“这么急着见某，所为何事？”
李头儿犹豫几番，这才抱拳奏道：“林殊今日归营迟了，卑职觉得有必要来报予副帅知道……”
“不过蝼蚁一般的小人物，也要一举一动都报予某知道？你这倌军真是越做越回去了。”张觉打断他，细长的眼睛眯起来，打量着李头儿，浑似喜怒不定的豹子，让人捉摸不透情绪。
李头儿连忙否认，“副帅，此事确实有些古怪，但是卑职不知该如何禀报，故而犹豫再三，这才恳请副帅亲自一观，再做定夺。”
张觉眉头一挑，倒也起了三分兴趣。别人不知道，他却是最为了解这李头儿，为人忠心耿耿，绝不会在这种场合开半个字的玩笑。
“去看看。”他挥挥手，搭在手腕上的披风又重新披上肩，脚下生风，转眼之间就已经出了帅帐。
李头儿忙起身跟上，心中惴惴，却也引了张觉，在营中七拐八拐，最终到了军营粮仓所在，又绕过前面一排，径直到了最后一排粮仓前。
张觉走了一路，本已有些不耐，只是他惯常掩盖情绪，看上去倒也还算沉稳。
只是这沉稳在见到眼前的景象之后，便登时被砸了个粉碎。
眼前足足立了六个巨大的粮仓，各踞一地，仿佛六只永远都填不满的巨兽，曾经那几乎见底的仓储，让张觉为如何调粮彻夜未眠。
可是此刻，这里的荒凉却早就被繁荣的忙碌场景所取代：李头儿手下的一众纳米典吏正满面欢喜，搭了云梯在那高达数丈的粮仓上爬上爬下，将下方空地上堆积的粮食一筐一筐地背上去，把粮仓慢慢装满。
那空地上的粮食看上去已经被装得七七八八，但是从散落的粮食规模上看，之前定然是蔚为壮观。
“参见副帅，已经装满两个粮仓了，再有半个时辰定可完工！”
见张觉前来，便有监军上前来报，满面喜色竟是掩也掩不住。
张觉便觉刺目，张了张嘴，将目光落在李头儿身上，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面上虽然全无表情，然而心中却仿佛装了一头雄鹿一般狂跳不止。
已经装满了两个粮仓，便是剩下的粮食还够再装满一个，这可是足足三仓的粮食啊！
三仓！
一下解决了他近乎三成了粮草问题，之前迫在眉睫的难题几乎算得上迎刃而解。
他只觉得头晕目眩，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喜悦冲击得站立不稳。
李头儿面色却是十分复杂。
他得了副帅军令，这林殊要特殊“照顾”，正因如此，他才将最棘手的三山堡交给林殊去办。
谁曾想到……
“禀副帅，此乃新吏林殊…从三山堡征来的粮草。”李头儿眼一闭，牙一咬，含混说道。
“三山堡？三山县主的投下州军？从无纳米记录，今日竟然肯出三仓粮草？”张觉忍不住拔高了声音。
“正是，乃是林殊…二人所为。”李头儿诚惶诚恐地躬身答道。开口却只觉苦涩，现在他真是万分不想提及这个名字，可是这样大的功劳，却是万万无法掩盖住的。
何况，他心中想到初见之时林殊的一番对答，也是幽幽一叹：也不枉我将副帅亲引至此，送你一场造化。
“你刚刚还说，林殊归营迟了。”张觉眯起眼，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稳一些。
“是，乃是三山县主派了人手运送这些粮草，因数目太大，筹措费时，这才耽搁了时辰。”李头儿平淡地解释。
“林殊人呢？怎地不在此处？”张觉四顾一周，并未在人群之中发现林殊身影，立刻问道。
“与卑职申报过，前去饭堂吃饭了。”那监军瞄到李头儿的眼色，立刻应道。
张觉冷哼一声，再不多发一言，只朝三座粮仓望去。
此刻日已西沉，暮色四合，场中已经点起了火把灯笼，照得周遭灯影绰绰，光华流转，宛如梦境。
直等了许久。
张觉面色越发沉沉，不知道想些什么，却是忽地转身，大步离去。
那监军一愣，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扭头借着灯火去看李头儿的脸色。
李头儿嘬了个牙花子，摸了摸下巴，拍了拍他的肩头问道：“照实说，那小子到底去哪了？这么久没回来，吃什么能吃这么久，副帅不火大才怪。”
监军面露苦笑，指了指粮仓后头黑漆漆的山岗，“我只看到他骑了马朝那个方向去了。”
……
林殊纵了青骢马，慢慢踱进山岗里。
他运粮回来的时候，曾攀上粮仓顶部去运了两趟粮食，居高临下，发现这片小山岗里倒是有一片天然形成的湖水，周围绿树掩映，景色幽深。
左右自己运粮回来，再无他事，故而便找了个由头，到此刷马。
他取了大毛刷子，一下一下地掸去青骢马身上的灰尘。
这是他这几个月在林家坞堡时候养成的习惯，可以让他物我两忘，真正地放松下来，理清思路。
青骢马享受地打着响鼻，马尾甩来甩去，表达自己愉悦的心情。
一人一马，倒也轻松惬意。
“旁人忙得四脚朝天，你倒是悠闲，自己送上门来了。”
一个声音，忽地从头上响起。
这里竟然有另一个人！
林殊惊得浑身汗毛倒立，下意识地朝旁边蹿了一步，喝道：
“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