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话 羁绊的命运之链
(1)
那个电话依旧无人接听。
莫紫茹重重地垂下手臂,握着被裹在漂亮水晶壳中的白色手机,微微地有些失神。
这是第一次,莫紫茹打了纪念那么多个电话,却收不到任何回应。
对于这个搭档,莫紫茹从未真正了解过。纪念对于她,就像一股神秘清冷的风。偶然的一天,不满足于只唱歌的她,想在个人表演中加入自己独创的舞蹈,便向全校招钢琴手。从小在她母亲柳善意的音乐熏陶下,莫紫茹虽不擅长弹钢琴,却对钢琴声有着个人独特的品味。前来应聘的人很多,但莫紫茹总找不到满意的,直到那个清冷的黑发少女出现。
那是莫紫茹第一次见到纪念,却感到了一股莫名的熟悉。
一袭黑衣的纪念从容地坐在钢琴旁,在莫紫茹的授意下,弹起了莫紫茹事先准备好的曲子。
曲子是贝多芬创作的《纪念石》,在这个伟人传奇的一生中,这首曲子与他的其他成名作相比,不算有名,却是莫紫茹的妈妈柳善意最喜欢弹奏的曲子。
一般学钢琴的人,都会从各个名人的成名作学起,很少会去研究这样偏门的曲子,连柳善意也只是在家一个人弹奏的时候才会弹这首曲子,大型表演时绝对不会弹。
莫紫茹就是看中这曲子偏门的特点,想以此来判断应聘者的钢琴水平。
纪念在莫紫茹的面前坐了下来,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在看到准备好的琴谱那一刻脸色大变,她的脸上依旧是没有任何表情,像个不会微笑的木偶,只看了那琴谱一眼,仿佛那首曲子早就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脑海一般,她神色呆滞地敲击着手下的钢琴键,变换的手指灵活得让所有人震惊。
那一刻,莫紫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素未谋面的纪念会让她感到那么熟悉。
那个女孩弹琴的样子实在像极了莫紫茹的母亲,她们弹琴的时候,都不会有过多的表情,可是弹出的曲子里包含的情感汹涌澎湃,让人听着不由自主地被带入那音乐氛围中。弹琴的她们,身体周围仿佛围绕着强大的气流,那是一般人无法做到的。
从纪念弹奏出第一个音符时,莫紫茹已经决定聘请她了。
在整个贝多芬学院再加上与之齐名的肖邦学院,也未必能找出比她弹得更好的人。
她的声音跟她的人一样清冷,她说她叫纪念,之后再也无话。
纪念,对于当时的莫紫茹来说,这个名字是陌生的。
已经是当届“音乐皇后”的莫紫茹实在感到意外,为什么钢琴弹得这么厉害的女生在学院里一点名气都没有?以她的琴技,如果当初参加“音乐皇后”选拔赛,应该是个很强劲的对手吧。
十年来,纪念从不会弹琴到弹得出神入化,她的听众只有一个,她也只为一个人弹,那就是贝多芬学院的禁忌,已经死去的女生——莫澐优。
莫紫茹只记得,那天纪念看了她很久很久,那双清冷的眼眸里隐隐有泪光流动。
她想追问些什么,可纪念已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了。
离去的时候,纪念又回过头来,眼神带着依恋又带着羡慕。
她对莫紫茹说:“你的眼睛很漂亮。”
为什么漂亮?
她没有说。
这个答案被纪念藏在了心里,她没有说出口,一向不关注他人外表的她,用拙笨的语气夸赞那双清澈的眼眸美丽,只是因为,那双眼睛像极了莫澐优的。
纪念没有告诉莫紫茹,她之所以会来应聘,只因为莫紫茹是那个人的妹妹,有着血缘关系的妹妹。
那个人还在的时候,曾坐在青色的草坪上,望着蓝色的天空,微笑着对她说:“小念,我今天见到那个女人的女儿了,她长得很像我爸,特别是眼睛,很像很像,笑起来像两弯美丽的月牙。小念,你说我本该恨她的,因为是她的妈妈抢走了我爸爸,逼疯了我妈妈,害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可是为什么,我看到她微笑的样子,突然觉得好窝心,她真的长得好像我爸。我好爱我爸,好想他,好想问他,为什么不要我跟我妈?小念,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帮姐姐守护好那个笑容,因为真的很漂亮。”
“澐优姐的眼睛笑起来也像月牙。”
“是啊!所以我跟她长得好像,都像我爸。”
纪念愿意守护莫紫茹,是因为她是莫澐优同父异母的妹妹,她们身上流着二分之一相同的血液,是有着血缘关系的姐妹,而不是像她那样,跟莫澐优其实什么关系都没有,她只是单纯地迷上了那个会弹钢琴、会用轻柔的语气叫她“小念”、突然闯入她寂寞世界里的忧伤女孩。
莫紫茹永远都不知道那个叫纪念的女孩,会将莫澐优对幼时的自己提出的请求当真,会真的很努力地守护着她的笑容。
她也从不知道,纪念有多羡慕她,羡慕她跟莫澐优有这么亲近的关系,而她只是个可以随意抛弃的妹妹。
十多年前,名声显赫的政治家莫光迪与钢琴女王柳善意相爱,不顾世人的眼光,与原配妻子李妍离婚,再娶柳善意的事,曾经轰动了整个城市。但这么久过后,人们看着莫光迪与柳善意相亲相爱,又得知莫光迪的原配李妍是个疯子,于是对那对新人的唾弃慢慢变成了赞美,时光最终还是遗忘了当初被抛弃的李妍以及跟着一起被抛弃的莫家长女莫澐优。
当年的莫光迪并未像现在这般高调,很少带妻子跟女儿出去。当时很少有人认识李妍和本名叫“莫优”的“莫澐优”。
所以就算后来“莫澐优”这个名字红极一时,谁也想不到她就是被莫光迪抛弃的女儿。
知道这件事的,估计只有当事人,以及懵懂无知的小纪念。
(2)
莫紫茹最终都没有联系到纪念,远处铁塔里的大本钟又敲响了一次,是时候轮到她上台表演了。
站在走道里的莫紫茹已经听到了她母亲熟悉的钢琴独奏,以及她那被怂恿一起上台随着钢琴声歌唱的父亲清脆的嗓音。
等他们表演一结束,就该她出场了。
莫紫茹深吸了一口气,提起硕大的裙摆,踩着高高的水晶鞋,一步一步地朝舞台入口处走去。
没有纪念的钢琴声,她也可以跳那个舞的。
大家看的是她莫紫茹独特的舞艺,而不是听那钢琴声的,感动大家的是身为主角的她——莫紫茹,而不是连配角都算不上的纪念。
只要她在,纪念来不来都无所谓。
莫紫茹这么告诉自己,可是每跨前一步,心就会揪紧一分。
她在怕什么?她很小的时候就习惯了在很多人面前表演,她这会儿在怕什么?只是跳个舞而已,而且那个舞蹈还是她最熟悉的,她到底在怕什么?
莫紫茹的脚步僵硬地停了下来,白皙的手紧紧地攥着纱织的裙摆,莫紫茹拼命地想要稳定住自己慌乱的情绪,可终究是徒劳,她无法安定下来,无法让自己变得像以往那样从容,因为,连她自己都不确定,那著名的《天使在地狱》震撼到世人的,是她的舞蹈还是纪念的钢琴声。
她不是音盲,她也是个音乐天才,她能听出纪念的钢琴弹得有多棒,她能听出那被特意设置在曲子里低调却压抑的悲伤。她听过纪念在无人的时候,一个人弹奏那首《天使在地狱》,没有她的独舞,那曲子显得更孤寂、更可悲,连她都忍不住落泪。
她不是傻子,她知道她的舞蹈再精彩也只是吸引了众人的目光,真正能打动所有人灵魂的,不是她的舞蹈,不是她莫紫茹这个人,而是那伴奏曲。
莫紫茹在怕,怕一会儿上台,没有那首曲子的伴奏,她的舞蹈再也感动不了众人,她莫紫茹将会颜面扫地。
这样的认知让她恐惧,向来自信的她第一次失去了信心。
“呵,堂堂‘音乐皇后’这是怎么了,所有的来宾都等着你的压轴演出,你却一个人在这哆嗦,怎么,怯场了?”
嘲讽的女声从身后传来,莫紫茹紧张地转过头去。
走廊的尽头,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穿着紫色的绸缎礼服,头高高昂起,挑染了紫色的短发垂坠在耳边,金色的叶片大耳环在发间若隐若现。
那个女孩长着一张混血的脸,五官精致,鼻梁像德国人般硬挺,眼窝凹陷,看向莫紫茹的目光十分冰冷,脸上带着讥笑的表情。
“你怎么来了?我记得宴会名单里没有你!”
一看到来人,莫紫茹习惯地冷语相向,用比那女孩更高傲的姿态反驳着。
尚子涵,莫紫茹其实跟她不熟,但是从她第一次见到那女孩,她就讨厌她。
只因为当初那个女孩是镜玥烨的女朋友。
素闻“音乐皇帝”镜玥烨花心无比,与他的每一任女友在一起永远不会超过一个月的时间。莫紫茹可以不在乎镜玥烨身边的其他女孩,却不得不在意尚子涵。
因为她,是唯一一个让镜玥烨忍了三个月才说分手的女孩。
她跟其他女孩不一样,镜玥烨的其他女友可以说是个个美丽惊艳,但都缺乏内涵。尚子涵不同,她是肖邦学院女生中排名最前的高材生,更是镜玥烨自己组成的乐队的主唱。
如果说莫紫茹是贝多芬学院的女生王牌,那么尚子涵则是肖邦学院女生中的领袖。
两个人,同样有才,都是高校女生们追逐的偶像,男生们爱慕的天使。
可是,不管她尚子涵再厉害,她最终还是败给了莫紫茹。
因为,跟镜玥烨比肩的“音乐皇后”是莫紫茹,而不是她。
这也是莫紫茹不把她放在眼里的理由。
“大家都在等你,你的专用钢琴手却还没有出现。莫紫茹,没有那首钢琴曲,你怎么跳出感动所有人的《天使在地狱》?我真的很期待你下面的表演。”
尚子涵的嘴角挂着冷笑优雅地朝僵愣的莫紫茹走去,居高临下地望着比自己矮半个头、娇小得跟洋娃娃一样的女孩说道。
莫紫茹抬头看着表情挑衅的尚子涵,冷冷地一笑,目光骄傲。
“身为手下败将的你,没资格说我。我看丢脸的人应该是你吧!没受到邀请还厚着脸皮来参加宴会,我真没想到,堂堂肖邦学院首席才女会这么不要脸。不知道一会儿你被保安们拖出去,会有多少人看你的笑话?”
莫紫茹晃动着手中的手机,对着面色突变的尚子涵反讽道,言语中带着威胁。
“谁说我没有收到邀请!别忘了,我是‘狂飞’的主唱,是镜玥烨带着我来的。”尚子涵气急地伸手要抢莫紫茹的手机。
莫紫茹的目光暗淡了几分,身子骤然绷紧,低着头,像是自言自语般说:“是那个浑蛋带你来的?呵!你们不是已经分手了吗?他镜玥烨什么时候开始爱吃回头草了!”
“就算我是回头草,也比你这他不爱吃的草好!莫紫茹,你骄傲个什么?还不是照样喜欢的东西得不到!”
尚子涵表情狰狞地吼道,忽然一个没站稳,整个人朝莫紫茹的方向扑了过来。
莫紫茹没有动也没有躲,只是呆愣地站在原地,眼神空洞地望着坠向自己的尚子涵,只感到身上一股重力袭来,脚猛地崴了一下,莫紫茹顿时痛得龇牙咧嘴。
尚子涵惊慌失措地从莫紫茹身上爬了起来,看到莫紫茹痛苦的表情,她的面色有些难看,牙齿紧咬着鲜红的唇瓣,想要说些什么,可骄傲与自尊不容许她说出抱歉的话语。她一向不服莫紫茹,不服这个什么都比不上自己却能当上“音乐皇后”的小女孩。
要不是莫紫茹的妈妈是著名的钢琴女王柳善意,她不可能输给她的。
不可能的!
这个世界上,她尚子涵只输给过一个人,输得心服口服。
当初不是,现在也不是,以后更不会是。
能赢她的,永远只有那个女孩。
可那个人,自从那件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3)
“是你自己不躲的,不能怪我。”
收回思绪,尚子涵板着脸,抑制住内心的慌乱,倨傲地朝莫紫茹说。
看起来柔弱娇小的莫紫茹没有哭、没有喊疼,只是冷漠地抬起头看着尚子涵,嘴角渐渐地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
“真好,我现在有理由不跳舞了!尚子涵,我该怎么谢你给我找了一个这么好的理由。抱歉了,你没机会看我丢脸了。”
尚子涵难以置信地看着莫紫茹,仿佛看的是一个怪物,一时之间找不到任何语言去辩驳。
“原来这就是众人追捧的‘音乐皇后’的真面目。莫紫茹,原来你只是个胆小鬼,根本没有勇气去接受人家的批评和质疑,你真的不配做皇后。”
尚子涵鄙夷地朝坐在地上的莫紫茹冷声道,收回了想伸过去扶莫紫茹的手,站起身来,只留下狼狈的莫紫茹一人,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开,再也没回过头来。
莫紫茹瘫坐在地上,华丽的礼服盖在腿上,璀璨的水晶鞋落在地板上,她脸上的笑渐渐淡了下去,可爱美丽的娃娃脸上表情冰冷。
尚子涵说得没错,她是个胆小鬼,因为她赢惯了,享受惯了被众人追捧的生活,所以才会那么怕从高空坠落。
张管家带着人出来寻找的时候,莫紫茹正坐在地板上,紧握着手机流泪。她哭起来不吵不闹,只是像个委屈的孩子,睁着无辜的大眼睛,流着眼泪看着大人们。
众人问莫紫茹怎么受伤的,莫紫茹支支吾吾地说是自己不小心扭伤的,然而她那惊恐闪烁的眼神,让大家实在无法相信她的回答。
因为这个意外,莫紫茹的表演不得不取消。自己的爱女在生日宴会上受伤,莫光迪很恼怒。同样不相信莫紫茹的解释的他,派人调出了走廊里的监控视频,尚子涵推倒莫紫茹的那一幕便清晰地展示在所有人面前。
矛头纷纷指向了尚子涵,有的人甚至因此指责肖邦学院教学不严,要不是后来肖邦学院的校长出来说一定找到尚子涵给莫家一个解释,这场纷争根本没法平息下来。
大家都心急地冲过来,争先恐后地护送受伤的莫紫茹离开。私人医生很快就到了,忙着给莫紫茹疗伤。
所有人都在斥责已经离开了的尚子涵,同情受伤的莫紫茹,谁都没有仔细探究那个被他们精心呵护的娇小少女天真的表情下冰冷的笑容。
林飞沫一直站在人群最外围,望着忍痛微笑的莫紫茹,她的脸上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
她的指尖触碰着手中的红色手机,电话里传来的那痛苦的呼救声还回荡在耳边。
“阿沫,救我,她又出来了!沫,帮帮我!我的头很痛,要裂开了,好痛!”
念,只能寻求我帮助的你,守护这么一个像月亮般被无数人捧在手心的女孩,值得吗?
念,那么单纯的你,为了守护这个女孩虚伪的笑容,值得吗?
莫紫茹没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天真无邪。
而你,也没莫澐优想象中的那么坚强。
念,你守护她,那又有谁来守护你呢?
我可怜又可悲的朋友,纪念,谁来守护你呢?
林飞沫没有跟上前去,而是转身急切地朝维也纳城堡的出口跑去。
她只是作为纪念的朋友,被莫紫茹邀请来的无足轻重的客人。
莫紫茹有那么多人守着她,可纪念不同,这十年来,她只有她这一个朋友。
她一开始就不该同意纪念这么傻地去守护一个陌生人,不该来这个豪华城堡,不该听到尚子涵与莫紫茹的所有对话,不该了解到莫紫茹的内心,这样的话,她此刻就不会为纪念感到这么不值了。
林飞沫不知道,她从接到纪念电话的那一刻,就被人盯上了。
正如莫紫茹所说的,镜玥烨并不喜欢参加豪门宴会,但他出现的原因,不是为了看莫紫茹出丑,而仅仅是为了再次看到那个神秘的钢琴女生。
他好不容易才打听到那个专门给莫紫茹弹琴的女生叫纪念,是贝多芬学院一名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学生。然而让他感到意外的是,这个女生的入学成绩比包括莫紫茹在内的所有人都高,甚至超过了贝多芬学院史上最有才气的女生莫澐优。
贝多芬学院跟肖邦学院一样,招生考试都很严格,请的都是全世界有名的音乐家出题评分,能在这么严格的考试下得到这么高的分数,这个女生不该被漠视的。
先不说她有没有其他才艺,就她弹钢琴的功力已经很少有人能超越了。
镜玥烨不懂,这样一个天赋异禀的女生,为什么会在音乐界没有一点名气?而她,又怎么会愿意屈尊给莫紫茹当个不被众人关注的钢琴手?
进音乐学院的人,天性都是高傲的,他们存在的理由,就是为了出名,为了有朝一日能让更多的人感受到他们的音乐。
可那个女孩,刻意埋没自己的理由又是什么?
镜玥烨真的无法理解,他只想再见那女孩一次,要个理由。
可遗憾的是,他找遍整个宴会厅,都没有发现那抹有着独特清冷气息的黑色身影。
胸口有股莫名的失落,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习惯游走于花丛中的他,竟然会为一个只见过一面的陌生女孩如此上心。
直到他看到站在角落里很是拘谨的林飞沫,听到她接电话时脸色惊变地喊“纪念”,不停地追问那个人怎么了,他感到自己的心脏竟然瞬间有些缩紧,呼吸不觉变得急促起来。直到他不知不觉地跟着打电话的女孩移动,看似无意却有意地听着她的说话内容揣测着纪念的情况,他才发觉,原来,对一个人上心,有时候真的很简单,简单到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
镜玥烨没有跟踪人的癖好,他之所以这么偷偷摸摸地跟着林飞沫,只是因为他感觉到,那个莫名其妙触动他内心的女生好像出事了。
就算欣赏纪念的才华,就算对她这个人感到好奇,他堂堂一个“音乐皇帝”,又是著名的狂飞乐队的队长,实在没有必要在无法确定纪念是否真的出事的情况下就心神不宁,做这根本不符合他身份的跟踪之事。
但是如果人们做每件事都能给出个很好的解释,那这世界上就不该有“冲动”这个词语了。
没有理由才显得更为疯狂。
(4)
纪念像只受伤的鸵鸟,蜷缩着身子,一个人坐在租住的公寓房里冰冷的地板上。窗外的月光斜斜地穿过阳台上透明的玻璃窗射进屋内,为这间昏暗的屋子增添了一些柔和的亮光。
可是,这里依旧没有生气,因为人太少,都走了。
澐优姐死了,爸爸出差了,那个女人被关进精神病院了,只剩下她一个人,一个孤独而又寂寞的灵魂。
纪念不喜欢这个家,它太安静,安静得没有一点活的气息,让她觉得自己都如死物一般。可她不能不回来,因为她只有这个不像家的家,除了这儿,她别无其他地方可去。
纪念的脸色很差,比月光还惨白,黑洞般暗淡无光的眼眸漠然地望着连接阳台的玻璃门。在那门的左侧,曾经有架钢琴,是爸爸花了好几个月的工资买来送给莫澐优的,可是因为那个女人不喜欢,所以钢琴被毁了,澐优姐被打了,而当时年幼的她,也跟着被打了。
钢琴,在这个家里是一个不可以谈起的禁忌,它蕴藏了太多痛苦。
她永远都记得,十多年前的某天,爸爸纪良兴冲冲地回来,身后还跟着一大一小两个女人。
“小念,这是你的新妈妈。”纪良指着身边面色苍白的女人对着小小的她笑着说。
“妈妈”这个词语对她来说,一直是陌生的。
她的记忆中从未出现过母亲,从她记事起,她只记得是爸爸一个人带着她生活的,对于她的母亲,爸爸从来没有提起过,甚至连张照片她都没有见过。
她是个懂事的孩子,纵使渴望母爱,但从不敢询问爸爸关于她母亲的事,因为邻居阿姨们说,这是爸爸心中的伤。她很爱爸爸,所以不想爸爸受伤。
没有妈妈没关系的,她只要有爸爸就行了。
幼小的纪念的心里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爸爸永远开心。
新妈妈很漂亮,栗色的大波浪卷发很妩媚,只是她的脸色太过苍白,那双黑色的眼眸太过空洞,让她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
新妈妈不像飞沫的妈妈,会摸着林飞沫的头,亲昵地喊“乖”,她不会摸她的头,而是用那冰冷的双手捏她肉嘟嘟的下巴,用阴冷的语气说:“小念,我以后是你妈妈。”
新妈妈叫“李妍”,纪念对她最大的印象,就是她那双冷得没有温度的手,和留在纪念下巴上冷至骨髓的触感。
因为那个女人,她讨厌被触摸,特别讨厌别人捏她的下巴,那样的触摸,让她不由得感到寒冷。
比起那个皮笑肉不笑的新妈妈,纪念更喜欢那个被称为她“姐姐”的女孩。
那个女孩是新妈妈带来的,她很漂亮,跟新妈妈一样皮肤很白,眼眸很黑,可不同的是,她会笑,她朝纪念笑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一般美好。
从第一次见面,纪念就喜欢上了这个突然出现在她生命中的姐姐,一个叫莫澐优的女孩。
年幼的她,希望他们会是幸福的一家,却不知道,幸福本就是奢侈物,都是被抛弃的他们,早就没了幸福的资格。
莫澐优很喜欢弹钢琴,而且弹得很棒,纪良为了讨好这个新女儿,特意给她买了钢琴。可钢琴是李妍心中永远的痛,刚从精神病院治疗出来的李妍看到弹钢琴的莫澐优,又一次想起了抢走她老公、破坏她幸福家庭的钢琴女王柳善意。
她恨钢琴,更恨弹钢琴的女人,所以她也恨会弹钢琴的女儿。
七岁的纪念放学回家的时候,正看到莫澐优被她妈妈揪着头发,使劲地用藤条抽打着。
“我让你弹钢琴!我让你再弹!我要打断你的手!你忘了吗?是谁把我们害成这样,是什么让你没了爸爸!你为什么还要弹钢琴!为什么?我让你弹!我让你弹!”
李妍像只抓狂的野兽,表情狰狞地不停地用藤条抽打着莫澐优的脊背。
莫澐优痛苦地哭号,却倔犟地不肯求饶。
“妈,就算你恨那个女人,你也不能阻止我弹琴啊!那是我的梦想,你不能这么残忍地扼杀我的梦啊!妈,我求你!求你放了自己,放了我吧!”
年幼的纪念呆愣地站在门口,看着被毒打的莫澐优,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不懂,不懂新妈妈的恨,不懂姐姐的执著,不懂新妈妈为什么要打姐姐,她只知道,姐姐哭得很惨,她的身上全是伤,再这样下去,姐姐会被打死的。
所以她扑了过去,是那么义无反顾,用瘦弱的脊背为莫澐优挡住了新妈妈又挥下来的藤条。
“妈妈,你饶了姐姐吧!要打就打小念吧!小念不乖,今天还把飞沫弄哭了,你打小念吧!别打姐姐了!姐姐比小念乖!”
每次想起那时的场景,纪念的背都会隐隐地疼起来。
那时的她还是个很小的孩子,那么柔弱的身体,得有多大的勇气才能接下那饱含恨意的重击啊。莫澐优惊呆了,连疯狂的李妍都震惊了。
“我在做什么?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你们还是孩子啊!我怎么会打自己的孩子!”
李妍颤抖地丢下手中的凶器,疯狂地哭吼道,踉跄地冲出了门,只留下遍体鳞伤的莫澐优抱着颤抖着的纪念,久久地蹲在地上,无言而又哀伤地沉默着。
“小念,你为什么这么傻?你是我的亲妹妹该有多好!”
终于,莫澐优克制不住激动的情绪,抱着幼小的她痛哭起来。
天真的纪念笨拙地用手给莫澐优擦眼泪,说:“一定要是亲妹妹吗?小念这样的妹妹不好吗?”
“好,很好。”莫澐优哭着说,再也无话。
很多年后,纪念才明白,莫澐优没有说全的话。
好,很好,可终究不是亲妹妹。
所以她才可以随意地抛下她,只因为她纪念只是个命运不小心跟她连在一起的、毫无任何关系的妹妹。
可是她,真的,真的把莫澐优当做这辈子最爱的姐姐。
真的,除了爸爸,她最爱的人。
因为她会温柔地摸她的头,像林飞沫的妈妈摸林飞沫的头一样摸着她的头,用宠溺的口吻,说:“小念,乖。”
这口吻,像极了一个妈妈。
而她,没有妈妈。
(5)
幼时的记忆在眼前不断地回放,幸福像七彩的泡泡,只存留了短暂的片刻便碎裂了,一个个消失在眼前。
她印象最深的,只有那片红艳的血液,和躺在鲜血中身着白裙的美丽少女。
破旧的黑色钢琴被搁置在一旁,空气里仿佛还存留着未散去的音符,交织成生命的绝响。
邻居说,姐姐又被打了。
放学回家的小纪念连书包都来不及放下,急切地寻找着离家出走的莫澐优。
李妍的病越来越严重,对莫澐优的毒打越来越频繁。
纪念不忍看到喜爱的姐姐被打,每次都冲上去护住,最后,除了瘦弱的身子留下了一身斑驳的伤,根本无法改变什么。
新妈妈李妍因为恨已经彻底疯狂了。
纪念恨自己的软弱,无法保护好心爱的姐姐,所以她只能去找一个人。
那个人说爱莫澐优的,只有他能带莫澐优离开。
幼小的纪念,凭着对千爵风家的模糊印象,去找千爵风。
只有千爵风才知道受伤的莫澐优会躲在哪里哭泣,只有千爵风能带给莫澐优幸福,只有千爵风才能将天使从地狱拯救出来。
然而,别墅的看门人告诉她,她崇拜的风哥哥早就在几个星期前出国了。
他竟然丢下莫澐优一个人离开了。
纪念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莫澐优的眼里的光越来越暗,为什么她对李妍的毒打越来越不反抗了。
因为她的希望曙光已经暗淡了,她一直等待的救赎已经没有了,连说好带她离开这地狱的千爵风都抛下她走了,她还有什么希望。
莫澐优没有回家,七岁的纪念背着书包走遍整个城市寻找姐姐的身影。
萧瑟的黄昏下,肃穆的香榭大道上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女孩,倔犟地在寒风中寻觅着。
“澐优姐,没有风哥哥,还有小念!小念会长大,小念会陪你挨打,你不要丢下小念!小念会保护你的,你不要丢下我!”
黄昏即将没入黑夜,整条寂静的街道上,只有她哭泣奔跑的身影。
一曲绝望而又悲伤的钢琴曲吵醒了入睡的城市。
纪念摸着狂跳的胸口,拼命地朝街道的尽头奔去。
那是莫澐优的钢琴声,她正在贝多芬学院。
纪念该高兴的,因为她找到姐姐了,可是那悲怆的音乐声让她不得不感到恐惧,仿佛有重要的东西在慢慢地离开她的世界。
纪念一口气跑进了贝多芬学院,双手颤抖地推开了音乐教室的门。
那首钢琴曲已经停了,纪念站在门口,睁大眼睛看着屋内的一切,眼泪忍不住涌了出来,顺着稚嫩的脸颊一滴滴滑落。
她想问为什么?为什么不等她来?为什么要这么绝望?为什么要选择死亡?为什么要丢下她?
小纪念满眼都是鲜艳的红色,莫澐优穿着雪白的长裙,安静地躺在血泊里,像一幅凄美的油画,刺痛了纪念幼小的心脏。
莫澐优那双单纯的黑色眼眸,终于变得一片空洞。
她再也不会笑了。
纪念抱着疼痛的脑袋,黑色的眼眸紧紧地盯着玻璃窗旁那片被月光笼罩的地方。
“阿沫!你什么时候才会来?我快受不了!”
纪念低声地呢喃道,精神疲惫的她再也无法承受肉体上的疼痛,无力地瘫倒在地上,头枕着冰冷的地面眩晕过去。
晶莹的泪珠从那美丽的眼角流下来,落在地上,盈盈的月光照上去,仿佛滚落了一地的水晶珠子。
(6)
“念,你在吗?念,我是飞沫,你开门啊!我来了!念,你没事吧?念……”
因为走得太过焦急,林飞沫脚上的一只高跟凉鞋的扣带坏了,她却没有在意。
为了参加莫紫茹的生日宴会她特意买了名贵礼服,估计是下计程车的时候钩到了车门,裙摆处被拉开了一道很大的口子,像块破败的纱布,狼狈地垂坠在细白的小腿边。
林飞沫没有时间去心疼她的礼服,得不到纪念回应的她心急如焚地脱下脚上的高跟鞋,直接用坚硬的鞋跟拍打着陈旧的公寓大门,嘴里还在焦急地呼唤着。
“纪念,你回答啊,纪念!”
林飞沫的喊声很响,把这栋老公寓楼里的邻居都惊动了。不时地有人开门出来对林飞沫抱怨、谩骂,然而林飞沫像没听到似的,继续我行我素地敲打着纪念家的门。
她知道纪念一定在家。
每次纪念发病,她都会回家,因为她怕吓着别人,怕被人指责是神经病。
她只能躲在家里,再痛苦再难受也只能躲在简陋的家里,等着她这个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去帮她。
她再疼再无助也只会向林飞沫一个人求救,只会对着她,卸下所有的坚强,像个孩子般哭诉:“沫,救我!”
不管她怎么敲打着门,怎么嘶喊,屋内一直没有声响,纪念没有出来开门。林飞沫喊得眼泪都出来了,她的胸口压抑得很难受,她真的心疼那个寂寞的女孩,真的很怕她出事。
这十年来,她比谁都清楚地明白纪念所受的苦。
一个因强烈思念而分裂出来的人格,让纪念变得不像自己。连林飞沫也越来越分不清,站在她面前的,是她熟悉的朋友纪念,还是那个死去的莫澐优。
“念……”
林飞沫声音凄楚地唤道,她已经没有力气再敲下去了,可是那颗紧绷的心脏依旧高高地悬着。
怎么办?
纪念一定是痛晕过去了。
她该怎么办,才能救她出来?
林飞沫问自己,可现实是那么苍白无力。
她已经累得虚脱,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打开那扇紧闭的门扉。
这时一个温润而又轻柔的嗓音从头顶飘了下来,男人修长又白皙的手按在了棕黄色的门板上。
“我来帮你。”
林飞沫怔忪地抬起头来,一个长相精致魅惑的少年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面前,黑亮的眼眸紧紧地盯着那扇关紧的门扉。
仿佛门内有什么他在乎的东西,他的气息有些紊乱。
林飞沫不像不问世事的纪念,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生,平时也爱看八卦杂志,喜欢八卦明星的绯闻,所以,此刻站在她眼前的这个人,对她来说,不是陌生的。
“你是镜玥烨,肖邦学院的音乐皇帝!”
林飞沫感觉身体里突然被注入了一股气,整个人一下子有了力量一般从地上站了起来,手指着镜玥烨那张脸,难以置信地惊呼道。
镜玥烨转头看着她,表情有些讶然。
“你认识我?”
“废话,你那么有名,不认识你才怪了!”
林飞沫毫不拘束地直说道,似乎感觉到自己的语气有些过分,她小心翼翼地斜眼瞟着突然出现的男生。
看穿了林飞沫的忐忑,镜玥烨温和地朝她笑了笑,表示无碍,然后又转身看向了那扇公寓门,修长的手指下意识地在门上摸索了一会儿,清秀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
“看来我是遇上怪人了,那个人她不认识我!”
镜玥烨边说边往后退了几步。
林飞沫刚想追问镜玥烨说的“那个人”是谁,镜玥烨已经一脚踢开了门,整个人像风一般急速地闯进了屋内。
林飞沫知道她已经没必要再问了,因为答案很明显地摆在眼前了,镜玥烨说的那个人就是纪念。
林飞沫不知道镜玥烨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更不知道镜玥烨是怎么认识纪念的,这些对她来说都不重要,她只在乎纪念有没有事。
“她晕倒了!我的车就在下面,得送她去医院。”
屋内猛地传来镜玥烨的惊呼声,林飞沫还未放下去的心又一次紧绷起来,慌乱地冲进了屋。
晕倒的纪念已经被镜玥烨抱在了怀里,她的脸靠在少年白皙的脖颈处,乌黑的长发垂落下来。
镜玥烨抱着纪念,麻木已久的心脏突然感到一股充实的感觉,很久感受不到疼痛的心,因纪念那双被指甲戳伤的手而狠狠刺痛着。
镜玥烨的心慌乱如麻,一向游戏人间的他实在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仿佛心不再属于自己,正一点点地被掏空,塞进了让他感到陌生的感情。
没时间再去揣摩自己的内心,镜玥烨紧张地抱着纪念就要冲出门,却被林飞沫挡住了去路。
“不能去医院,如果念清醒,一定不会让我们带她去医院的,她讨厌那个地方,所以不能去。把她交给我,我带她回我家,我会照顾她,不会让她有事的。”
林飞沫张开双臂挡在门口朝镜玥烨说道。
镜玥烨愣怔地看着倔犟地挡在身前的林飞沫,又看了看怀里表情痛苦的纪念,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烦闷。
“她这样怎么能不看医生!手都流血了,不包扎不行!不去医院就去我家,我找私人医生过来。你放心,我也不会让她有事的,她好了我就让她走。我家在皇后街伯爵花园21号,你要是不相信我,尽管来我家要人!”
镜玥烨大声说道,然后一把推开愣住的林飞沫,抱着纪念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等林飞沫从惊惶的状态中回过神来追出去的时候,镜玥烨已经将纪念放进了自己的银色跑车里,动作迅速地开车扬长而去。
林飞沫光着脚站在马路边上,久久凝望着远方,直到那辆亮眼的银色跑车消失在黑夜里再也看不见,她才不得不收回视线,摸着被石子磨破的脚痛得龇牙咧嘴。
林飞沫没有去追镜玥烨要回纪念,她的心里感到莫名的安稳,仿佛有那个少年在,纪念就真的像他承诺的那样,不会有事。
镜玥烨说得没错,纪念现在这个状态的确需要看医生。
十年来,她痛晕过去的次数屈指可数,纪念很能忍痛,要不是痛得太厉害,她不会昏倒的。这样的她,真的需要个医生。
传说,“音乐皇帝”镜玥烨不仅有才华,家里也很有钱。如果他真的请私人医生为纪念治疗,那最好不过了。
既能不去让纪念感到反感的医院,又能帮到纪念,何乐而不为呢?
她林飞沫又不傻,为什么要破坏这样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