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十四章 镇天官、辟妖邪

书名:首辅不可以本章字数:3408

东和苑事变,玄君全家都下了狱。

那晚厮杀留下的血,宫人整整冲洗了两日才冲干净。百来具尸首被齐齐运往城外,就这么丢在了乱葬岗,无人收殓。

在乱世之中,什么都难得一见,只有死人,最常见。对于鲜血,上至天子,下至百姓,所有人都习以为常。即使逝者还有亲眷在世,顾活的人尚且来不及,又哪里顾得上死人。

城外的乱葬岗一年高过一年,茵茵草植被腐尸掩盖,秃鹫乌鸦一日不歇的盘旋在上空,以此为食。

后续好几日,时月都被贺北淮押着在行宫里好生休养。她本有旧疾,和玄君动手又伤着元气,回北燕路途遥遥,贺北淮便总想着在此之前尽可能的为她调理。他不通医道,只能遵循王医开出来的方子,晨昏定时,作为侍卫头领的裴岑,都能看到他家主公坐在院子里,面前置一个火炉,悠哉悠哉的给时月煎药……

裴侍卫这是破天荒第一次看到,这世上有人能使唤得动贺北淮。

在此之前,裴侍卫对于时月的印象,一度停留在东和苑那晚。时月动起手来,一言以蔽之,其凶残程度是能让裴侍卫对女人再也生不出任何美好的幻想来。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东夷女君,每当面对贺北淮,她能把撒娇装可怜这五个字,发挥到淋漓尽致无人可比。譬如,她会捏着嗓子娇滴滴的喊——

“师兄,人家手好疼,需要你给人家揉揉。师兄一揉,人家就不疼啦。”

裴侍卫听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原先以为,揉手那是不可能的,卸了她的手还差不多。然而,他家主公二话不说,下一刻就会把煎药的重责大任交给他,自己跑去给时月揉手。

裴侍卫:“……”

裴侍卫默默想,他家主公竟吃这一套。

又譬如,逢上用膳,时月偶尔会捧着脸无辜道:“师兄,你还记得我们在山上的日子吗?那是多么美好呀,我下田来我做饭,我洗衣来我劈柴,师兄除了带孩子,仿佛就是躺椅成了精呢。”

贺北淮手一抖,幽幽道:“你又要作甚?”

“啊,我就是想起,那会儿你总会给我煮一碗酒酿小丸子,又甜又好吃。那几个小孩儿口水都快馋出来了,你还是会告诉他们,这酒酿小丸子呀,你只煮给一个人吃。”

裴岑目光复杂的睨着他家主公。

他家主公放下筷子干咳一嗓子,稍稍凑近时月,挡着嘴小声道:“再怎么说,我眼下这身份……当众下厨,不合适吧?”

时月笑嘻嘻:“师兄放心,东夷确实没有咱们师伯们的眼线了。”

“我倒不是忌惮这个,就是……”

不等他的话说完,时月丢掉碗,两手握拳格外虚假擦拭眼泪,边擦边抽抽:“师兄到底是不疼人家了,如今人家受了伤,就想吃一碗酒酿小丸子,你也不肯给我煮。是岁月消磨了我们的情谊,是世事带走了爱我的师兄,嘤嘤嘤。”

裴侍卫:“……”

贺北淮:“阿涔,你不能……”

时月再次打断他,凶神恶煞道:“我要吃酒酿小丸子,你要是不给我煮今夜我就钻你的被窝!”

贺北淮:“……”

贺北淮沉默半刻,转头就去了膳房,在裴岑惊掉眼珠子的围观下,果真给时月煮了碗酒酿小丸子。

那一日,整个行宫里的侍卫都传疯了,主公沉迷于美色石锤,已经越来越有祸国殃民的奸臣味儿了。

诚然,贺北淮偏宠时月,作为跟他多年的侍卫头领,裴岑不是不能接受。但他唯一奇怪的是,那么多看上他主公的姑娘,怎么他家主公就独独对时月有所不同。于是,裴侍卫进行了一番悉心的观察。

这一观察,裴侍卫表示,受到了强烈的伤害。

那一日,时月喝药。她素来不怕苦,裴岑是从之前她喝黄莲茶就晓得的。但这一回,时月突发奇想,要裴岑去买些糖豆回来。裴岑还以为她是个姑娘家,说不怕苦那是装的,眼下两人情到浓时,她自然要表现出小女儿的柔情作态。

结果……

糖豆买回来了,时月借花献佛,全塞进贺北淮的手里。她还当着裴侍卫的面,全然不顾光棍儿的心情,眼里装着满满当当的浓情与蜜意,声线一波三折的说:“师兄,吃糖。尝尝人家家乡的味道,甜不甜呀?”

贺北淮竭力稳重的回答:“我不吃糖有许久了。”

“哎呀,吃一颗嘛。”

“我……”

时月故技重施,不等贺北淮把话说完,跳到他跟前,拿起一颗糖豆喂进了他嘴里,然后笑意盈然的趴在他的双膝上,仰着头眨眼睛:“甜吗,师兄?”

晚霞照进寝殿来,衬得贺北淮的脖颈有一层淡淡的绯色。他抿了抿唇线,稍稍点头。

时月笑道:“看你吃糖,我这嘴里就不苦了。师兄甜了,整个人世间,俱是甜意。”

贺北淮被她撩得心一慌,没忍住连塞了几颗糖豆进嘴里。

裴侍卫则是格外怨念的盯着天花板,深刻的总结出,他家主公之所以喜欢时月,有三个原因,时月好看,时月能打,时月能撩。

试问,这样的姑娘,谁能不喜欢?

有了这一观点,裴侍卫再也不诧异他主公的任何行为。

他这厢习惯了,旁人却免不了走一遭他的心路历程。一开始,若风君、阳君来探访时月,贺北淮还会装个样子。直到有一次,他被阳君撞上给时月煎药,当时两个人杵在花园里,面面相觑,质疑人生。在阳君那种仿佛天塌了的眼神中,贺北淮稳了半刻,继而,他淡定的坐下来,摇着扇子看火。从那以后,贺北淮彻底放弃了形象问题,只要风君、阳君每次来,他要么在喂时月吃酒酿小丸子,要么就在给时月悉心熬制药材。

裴侍卫也听到风君、阳君常于离去之前的对谈,从“不管怎么样,都要让大侄女离开贺北淮那狗贼”,逐渐变成了“我看那小子多半对大侄女是认真的,大侄女如此喜欢他,要不将来她爹砍那小子时,咱们还是帮忙拦一拦”……

裴侍卫心想,这世上最可怕的,可能不是他主公,而是活在众人口中的时月她爹。

行宫的日子过得惬意,贺北淮有小半月没再沾血,那谈笑风生的表象,几乎让人遗忘了他本是个受世人口诛笔伐的奸佞。而他对时月,更是有求必应。等到时月的身子稍微好转,她便总是蹦跶着拉贺北淮去逛东夷的王都,一逛一整日。她会突发奇想的往贺北淮嘴里塞小零嘴,也会拉他去饮东夷的马奶酒。贺北淮不习惯那味道,总趁时月扭头不注意,让裴岑端来一只碗,悄悄吐了。

两人喝了一壶酒,贺北淮吐就吐了三碗……

丝毫没有一个睥睨天下的奸臣的自觉。

一眨眼,至了九月底。

枯枝败叶,秋意渐浓。连着下了几日绵绵细雨后,天总算是放了晴。

这日早间,时月喝过药,便同贺北淮坐在水榭里下棋。贺北淮的棋艺裴岑是知晓的,放眼整个北燕,能出其右者,少之又少。可时月竟能连胜两局。裴侍卫当下心想,鬼谷果然是出个高人的地方,索性抱着观摩的心态,去看了眼两人的棋局。他还没看懂,时月就捧着脸,嘿嘿笑道:“师兄,你又输了,我这五颗棋子,连成一线了。”

哦。

五子棋。

狗屁的鬼谷高人……

对鬼谷再一次失望的裴侍卫忧郁的退出水榭。

他前脚一走,时月扑哧笑出声:“你这侍卫头儿,看样子这段时间是要信仰破灭了。怎么着,依你在北燕干的那些猪狗不如……”

贺北淮幽怨的觑向时月。

时月干笑着改口:“不是,那些让人恨得牙痒痒的事儿,这裴岑怎会如此尽忠于你呀?”

“他哥哥,是苏信的旧部。”贺北淮收回视线,兴趣索然的落下一粒黑子,被时月封死后路,便又换了个方向:“那年去寻苏信的遗孤,恰巧被他撞见了。”

“哦?所以,我师兄大展拳脚,为救同门的骨血,踏平刀山火海,破开血道征途,此等豪情义气,使得这小子钦佩,心甘情愿成为了你的马前卒?”

贺北淮继续幽怨的看了眼时月。眸光的深意很明显,你这么会叨叨,怎么不去说书?

时月恬不知耻的咧着嘴笑,听贺北淮淡声说:“不是。他跟着我,是因苏信与他兄长,给他定了门娃娃亲,他未来的媳妇儿在我手上。”

时月:“???”

时月:“……”

时月拍案大怒:“人干事?苏信他闺女才多大?这还在娘胎里呢,他就舍得利用自己的骨肉了?他出山以后怎么就这副德行?要他没死,他是不是还得拔苗助长,过不了两年就让他闺女出嫁?”

“兴许吧。”贺北淮无动于衷,道:“该你落子。”

时月随意的瞄了眼棋盘,愤愤下了一粒白子:“不是,这是他为人父该干的事儿吗?万一他闺女长大后不喜欢裴岑怎么办?万一他闺女想建功立业而不愿去相夫教子怎么办?”

贺北淮的语气仍是浅淡的,就像在叙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裴岑的兄长,原是手握京畿七大重营的都统。我把控朝政后,为集中兵权,方削了这个职位。”

“我知道你要讲什么,智者无情,但就这一点,我死都不可能和你妥协。”

“呵。”贺北淮低笑:“所以,你是阿涔。而我和苏信,做不到你这一步。”

“师兄……”

时月还想说什么,这回,换她被贺北淮打断。

“你可知晓,四司的起源?”

“那日我就说了,我不知晓。”

“哦。”贺北淮把玩着手里的一粒子,眸色落于那一盘纵横交错的黑白:“那……我简而言之罢。”

“你说。”

“所谓四司,取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兽。在古籍中,这四神兽之责,乃是镇天官、辟妖邪,调阴阳。”

“这些我都知道。”时月鼓着腮帮子表达不满。

贺北淮掷地有声的将手中棋放在棋盘上,视线紧锁住时月,启齿道:“那么,阿涔可知,四司镇的,是何方妖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