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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此去经年

书名:首辅不可以本章字数:3209

“你这么说我就不爱听了,合着咱们一身正气以义灭身,还成了该被镇压的妖邪?”时月气鼓鼓的抄手,瞪着她师兄。

贺北淮笑笑,也不捻棋子了,改为把玩自己的佛串。

“魏朝时期,掌令述出山匡魏,时逢乱世,历经二十余载,魏王方在公子述的帮扶下,一统中原。其后的事,师妹可知?”

时月的脸色逐渐凝重,沉思少顷,接话道:“魏王仙逝,托孤于公子述。公子述为灭南边砗国,以天气引火向砗国王郡,火势足烧半月,使万千黎民流离失所,死伤者不计其数。砗国虽灭,公子述民心尽失。”

“那后来,他是怎么死的?”

时月咬了咬下唇,一言不发的睨着贺北淮。

贺北淮懒懒撑着头,仿佛在闲谈风月,漫不经心道:“四司,便从这时起源。百家末期,鬼谷隐于世,遵循乱世出,盛世隐的原则。于乱世想要扶正黜邪……呵,岂能易为。身在泥潭,如何做得到两袖清风?苏信如是,公子述如是,我……亦如是。这一条路走到了黑,总得有人来纠正。”

“……”

时月明白贺北淮意指什么,她却是无法苟同。

旧年在山上,师尊未过世前,曾问过她,想不想争鬼谷掌令。时月初衷不改,直接说不想。她师尊先是怒其不争,而后寻思须臾,不知怎地,又释怀了,拍了拍时月的头,道:“不想,也罢,让你两个师兄争去吧。你是个女儿家,日子过得平顺些就好。那条路,黑得很,走在路上的人,要么成圣,要么……成魔。”

彼时的时月不解其意,如今想来,倒是契合了那句辟妖邪。

苏信牺牲他的闺女,公子述牺牲无数百姓,贺北淮手里的鲜血,丝毫不比这二人少。当他们牺牲了太多自己看重的人,慢慢的,便跌进了最暗的万丈深渊,识不清初心,衡量不出人命的意义。自此……

变成世人眼中的怪物。

时月有那么一瞬,眼中生出悲悯。

贺北淮亦对上她的视线,手里佛串转动,笑说:“阿涔在可怜我?是不是也开始庆幸,当年没去争掌令?”

“不是。我在后悔。”时月闭了闭眼:“若是争了,兴许,就轮不到你了。”

“有自信,是好事。”

“你那佛串,是过往牺牲的人命吗?”

贺北淮眯了眯眼,没作回答。

时月瞄着一串木佛珠里唯一的红色珠子:“那是谁?”

“你猜?”

“要我猜的话,只能多自信一次了。”

贺北淮笑了笑,不置可否。时月暗自叹了口气,落下最后一粒子,白棋连成一线,黑棋则断了生机。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慢声道:“四司的起源是什么,我不在乎。我只知,我要走的路,是哪一条。他们若挡了我的道,合该被清除。我也知,你所行之路,迈向何处。别的不说,我就一句话,你放心,有我在,绝不让你行差踏错。你要是错了……”

“如何?”

贺北淮以为她会大义灭亲。

结果,时月嘿嘿一笑,耍流氓道:“还能如何,陪你一起错呗。”

“……”贺掌令立刻端出师兄架子:“为人做事,若失底线,结局便是万劫不复。阿涔理当时刻铭记,智者无情,谋者摒欲,一旦感情用事,你将失去先手良机,还如何制胜?”

“哎呀,我刚下棋赢你了呀?”时月上半身趴在桌上,凑到她师兄跟前眨巴眼。

贺北淮:“……”

贺北淮努力冷静:“我没说五子棋……你从小到大就下这个,能不能下点别的?你也说自己是鬼谷地首,你去查查鬼谷上千年历史,哪一任掌令跟地首下棋,是在下五子棋?”

“可我只有五子棋能赢你嘛。”

“……”

有理有据,贺掌令竟无以言对。

时月趁着她师兄下一句教训还没出口,两只手利索的搭在了他肩上。贺北淮登时一僵,入目是时月姣好的面容,入耳是她委婉的声线。

“师兄,我说过的,我其他本事不济,可挑男人的眼光贼好。我相信师兄。”

“误判误信,是大忌……”

“你我之间,还忌什么呀师兄。”时月的眼睛笑成了狡黠的小月牙:“再说了,我师兄这等清逸出尘,举世无双的青年才俊,看上你的姑娘呀,排着队多半能绕北燕王城好几圈呢。我若不殷勤些,怎么绑得住你?”

贺掌令红了耳根:“你……你正经点。”

“师兄但凡对我像对别人一样,冷心冷情,我也不至于剃头担子一头热呀?我不像鬼谷地首,师兄在我面前,也不像乱世奸臣,又何必拒我于千里?对了师兄,你怎么还不问我如何对你献殷勤?”

贺北淮的脸僵住:“不想问可不可以?”

“不可以呢。”

贺北淮默了默,做了个深呼吸,配合着时月假装非常迫切的求知:“那请问阿涔,准备如何对我献殷勤?”

“我呀……”时月再凑近一点,近到他的天地里,只容得下她一个人的影。她呵气如兰,每一字,每一句,都在试图击垮他智者无情的原则。

“疼你,爱你,命都给你,够不够呀,师兄?”

被撩得大脑都快糊成乱麻的贺掌令:“……”

这次来东夷之前,没人告诉他,她师妹已经从一个只会追着他打的小丫头变成了退可撒娇进可勾魂儿的大姑娘。

这是看了几斤话本?

一向处事稳妥杀人如麻的贺掌令下一刻就落荒而逃,剩时月一个人倚在石桌上,笑嘻嘻的唤他:“师兄,你去哪呀?说好的不服输呢?我俩再下一百局呀?”

“你……你今日不吃酒酿小丸子了?”贺掌令试图给自己找一个完美借口。

“吃呀!”时月朗声道。末了,她又语气轻松的补充:“吃过这一碗,师兄就带我回北燕吧。”

辰时末的阳光已经有些刺眼,从东边照耀过来,拉长了水榭外那道孤零零的影。缕缕秋风吹着昨晚飘落的树叶去他脚下,他低头,能看见叶片的脉络上,有一只渺小蚂蚁。

许久。

久到时月的笑容渐渐挂不住,他方矮声回应:“好。”

出发的日子,定在十月初二。时月没带什么东西,统共就几件衣物和东夷特有的糖豆。来送别的,也只有风君和阳君。

凫江的江面甚是宽广,一江之隔的对岸,便是北燕的边城。若逢盛夏,天高气爽,站在江边,一眼能看到对岸茂密成荫的植被。入了秋冬,江面则常起大雾,遇上雨多时候,雾气能连绵月余不散。

贺北淮先一步上了停靠在码头的船,时月则被两个叔伯拉着,语重心长的劝。

“不去行不行?东夷这么大,还不够你浪了?北燕那等虎狼之地,你以战败之身前往,那些宗亲世家,还不把你生吞活剥了?你这一走,万一出点什么事,你让我怎么跟你爹交代?”阳君一脸愁容道。

时月吐了吐舌头,再俏皮的作个辑:“爹亲如今隐居月牙湾,不常入世,对外界的消息相对闭塞,我与他亦是书信往来居多。我已遣人将近半年要递给爹亲的信送去二伯府上,以后,便望二伯数着日子,替我给爹亲报个平安。”

“你……你倒是把这些事想得周全。你就吃了秤砣铁了心,非要跟他走?你以前跟他师出同门,他究竟如何,我不予置评。但他入主北燕这七年,干了多少恶事,你不清楚吗?殷山一役,他水淹百里,死伤数万。其后挟天子,建立校事卫,诛杀无数忠臣。更不论他强行征兵加赋税,让百姓和世家怨声载道。他自己能活多久,尚且是未定之天,你何必非要去淌他们北燕的浑水?”

“二伯言之有差,侄女不是要去淌北燕的浑水,而是不能不淌这天下的浑水。”时月别过头,看了看站在船尾的人,嘴角噙起一丝笑:“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过。他想要什么,我也心知肚明。所以,他欲行之路,我穷尽一生,相伴相护。”

“你!”

阳君急得捞袖子,风君赶紧一把抓住他,出来打圆场:“行了。咱们看不透贺北淮的为人,但退一万步说,大侄女的禀性,我们却是清楚的,相信大侄女的眼光吧。”

阳君以一对二,说也说不过,索性闭了嘴。

风君沉吟片刻,嘱咐道:“你爹那边……我和你二伯会帮忙安抚。你虽是个姑娘家,但我东夷儿女,从不以性别论英雄。你既决意要去匡正这乱世,那要做到所行不负此生,所为不逆道义,如此,方不辱没我东夷的脸面。”

“我知道,风叔。”

“倘若遇上什么事,也别忘了,你是我东夷的女君,更是我们几个老家伙的闺女。在你身后,东夷虽弱,却还有余力为之一战。”

“谢谢。”时月垂低眼皮,眸眶里,是涌上来的温热。她吸了吸鼻子,哑着嗓子道出最后一语:“未来时局多变,还请长辈……保重。”

尾音落定,她头也不回的上了船。待得船只离岸,江边烟波渺渺,衬得山河萧索。两个人影并肩驻足在船尾,凝视越来越远的故土。

有人问:“此去经年。若是回不来了,该如何?”

有人答:“没想过。在我看来,从始至终只有一个结果。”

“愿闻其详。”

“早日助你扫除邪佞,然后就马不停蹄的拉你回家成亲,届时,你再有借口推辞,我才能名正言顺叫我爹撅断你的腿。”

“……那这一次,多仰仗阿涔能为了。”

“好说,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