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棋局再启
月白长裙,头戴幕篱的女子站在月色下,清亮的月光透过纱幔,沿着尖俏的下颌滑落,描绘出掩在朦胧纱下的轮廓一角。
宴时拧着眉,琉璃般的眸子里满是警惕防备:“你是谁?”
分明着了艳丽迤逦的妆,明艳的眉眼间混杂了尘世悲欢,可到底是血脉相融的嫡亲兄妹,眼前女子不安与犹疑时的神情与陵游如出一辙,娇艳娉婷的风月女子与冷冽清寒的青衣游医重合到了一处。
“赵六公子因有急务,今晚不便脱身,不敢怠慢姑娘,故我代赵六前来向宴时姑娘请罪。“方婉言礼貌道。
方婉言姿态谦恭,仿若真是来替赵公子代话请罪。只是一个女子轻易能进得了寻芳阁,借赵六公子的名头约她在此处,宴时想起方才的那句话,她道别来无恙。
只是别来无恙的,究竟是寻芳阁绝色无双的花魁宴时,还是身溺西江,死生不明的崔家雁识。宴时眼眸深深,屏退了一旁抱着琵琶的婢子,待确认寂静的亭楼里只有她与眼前人浅浅的呼吸声,方道:“姑娘费了这样大的力气寻得我来,不是为了替赵六公子扬名吧。”
“宴时姑娘机敏聪慧,果真是寻芳阁千金难得一见的佳人。我今日前来,是因为曾于几日前惊鸿一瞥,姑娘风姿出众,叫我想起一个故人。”
“哦?”宴时垂眸瞧着砖石缝里生出的一点绿意,茭白的手不自觉缓缓收紧。
“明眸皓齿,才倾江陵,不知姑娘可识得曾经的江陵第一才女,崔叙将军独女,崔雁识。”方婉言清声道出这个名字,崔雁识,崔雁识,取得如此良意,读来仿若春风无痕,可偏偏,落得这样令人唏嘘的下场。
出乎意料的是,宴时听完这句话,方才紧绷的身形反而放松了,她甚至还能攒出个笑来:“漱玉斋前的说书先生善讲定梁各地的风物杂事,说到江陵崔府,三年前便没了,听闻那崔家小姐跳了西江,早已不在人世。“发髻上的翠色发带在风里扬起,宴时抬起头,问道:“姑娘与崔小姐,是旧识?”
方婉言上一世听到崔雁识的名字,是在苏墨渊呈上奇药,得到太后赏识之后,那日苏墨渊还哄骗着她,自宫里回来,他眉梢皆是春风般的喜意,命后厨摆了丰盛的一席。开了一坛春风醉,她不曾见过苏墨渊这样欣喜的模样,好奇问他。许是成功的道路又近一步,福清也还未进府,她依旧傻傻的替他出谋划策,苏墨渊便将他以鬼医之妹的消息换的鬼医之药解的太后旧疾之事告诉了她。只是苏墨渊说的冠冕堂皇,背后的辛秘与咄咄逼人在他暴露出尖利的獠牙后她从中猜悟。
只是前世的寻芳阁头牌宴时姑娘始终不曾有任何从良归去的意思,没人知道她是如何同久别的兄长相见,也没人知道她究竟是如何想的,哪怕苏墨渊意图用崔雁识来控制鬼医陵游,在这个女子身上,竟也棘手的很。前世直到她葬身火海,宴时的花牌依旧高高悬在寻芳阁雕楼之上。
“说不上,同是沦落人罢了。”某种程度上,她与崔雁识确是遇见了相似的不幸,连同崔叙与方留的罪名都如出一辙,定梁官场上,惯用这一套,敷衍又沉硬如千年冷铁一般扣下再难摆脱的诛心之罪。压在了帝王最敏感的神经之上,轻轻的一触便是浮尸百万的惨象。只是前世的她远不如崔雁识坚韧,对自己狠的下手,所以崔雁识能逼得苏墨渊束手无策,而她被利用的干干净净,死的悄无声息。
“姑娘愿意见赵六公子一面,想必也愿意给方大小姐一个面子。”在宴时惊愕的面色下,方婉言一笑:“丞相方留长女方婉言,望同雁识小姐交个朋友。”
“你为何?”方婉言身份之尊贵是宴时万万没有想到的,她很是不解,这般千娇万宠,视如掌珠长大的贵女,怎会话语里全是天真稚嫩的闺秀不会有的深意。
“同小姐一般,有不除之便如附骨之蛆永不安生的厌极之人。”帷帐后的面容疏忽冰冷,字字句句里全是厌弃恨毒了的寒意。
……
夜色里守在墙角一侧的菘蓝左手环成一圈搭在右手手腕处,感受着皮肤下有力的跳动,菘蓝才真正松了一口气,长日来始终高悬遗憾的心垂下。被封气脉以来她不得不提心吊胆唯恐被认出,凭着这副无能为力的身骨,一旦遭遇危险,莫说空青,她连逃亡的机会也没有。她没想到有朝一日她还能回到影卫时熟悉的身体,空青能得到治疗。她本以为,她与他就要在这沉重的尘世如蝼蚁一般无声无息的死去。
恢复了耳力自远处就能听见女子轻软的脚步声,菘蓝望了一眼凉月下曼步前行的方婉言,澄练如水的月光拥着她月白长裙,朦胧纱幔,宛如自江中走出的圣洁的精魅。半膝下蹲,瘦削的脊背弯成凌厉的弧度,全然是训练有素,誓死效忠的模样,”小姐。”
这个画面同前世菘蓝将信收进紧扎的腰带口,在她交付了所有希冀孤注一掷的目光下受令离别的场景重合起来,她是个真正的影卫。只是终是不一样了,前世的诀别,今日的开始。
呼出一口浊气,方婉言唤菘蓝起身,想了想道:“尽管鬼医给空青开了方子,他的身体也该好好调养着,距离丞相府一墙之隔的桂花巷有一处宅院,你与空青暂且在那调养,之后我会想法子将你们带入丞相府。”
想起那日冷着一张脸为空青把脉的男子,菘蓝有些怔愣,她没想到她竟能见到传说中来去无踪性子古怪的鬼医,甚至他还为她解开封滞,为空青治疗。“属下怎敢得小姐如此厚待。”
“不必说这些,你们将身子养好了,对我也是益事。”一墙之外的鹿门街闹市人声鼎沸,丝竹弦响,宫灯映出的红光照亮了大半个夜空,隔着纱幔望了眼这幽艳的红,方婉言忽然道:“今日是何时了?”
菘蓝有些不解方婉言忽转的话头,但仍恭敬道:“今日是九月十九。”想了想,又补上句,“五日后日便是朝花宴。”
“哦?”方婉言的声音拖得长长的,掩在四周又一度响起的戏文鼓声里,“朝花宴啊,时间过得这样快。”犹记得九月初三她醒来的那日,一切倒转重来的瞬间,朝花宴啊,那样盛大的节日,层层叠叠的锦缎和繁花盖满了平京的街道,身着繁复礼服的仪人吹敲鼓乐,绕着高高的城墙绕上一圈,举世难寻的珍宝珠玉会将城楼装点成天上白玉京。还有平京大大小小的权贵世家子女,皆会以最惊艳的姿态欢度这一盛会。
嘴角勾起,竟是个真心实意的笑容。从未出席朝花宴的方大小姐比谁都期待这一天的到来,朝花宴上有她势在必得的东西,她还会遇见前世负她辱她之人,这一次她便要在他们眼下,拿走他们求之不得的东西。她不再是盘中任人摆布的棋子了,这一次,她要做执棋者,用曾经经历过的手段,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
她方婉言,是真的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