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朝花宴
九月二十四这一日,天朗日清。整个平京从四更就酝酿着,到了第一抹晨光破晓,像是被点燃的汤锅,四角都泛起喧闹沸腾的气泡,搅动着熹微的天色。
丞相府里,方婉言半眯着眼瞧着屏风上野鸭寒塘刺绣,她早早便醒了过来,或者说,压根没怎么睡。躺下时尚有些混沌的意识,在锦被中捂热了,竟是一点点清晰。一双桃花含情的眸子里全是清明,无论睁开还是闭上,睡意像一只被惊落的栖雀,离去后只余一树青翠,又如菩提一端,脑海里是空的,哪怕一夜无眠,精神没有半分疲倦,只是那样清醒,那样清澄澄的感觉让她有些心惊。
门被缓缓推开,方婉言拥被坐起,轻声关上房门的杜若旋身看见床上半坐着的方婉言,惊了一惊,随机走到桌前拎起茶壶往小小的茶盏中倒了几注,杜若道:“小姐今日怎的醒的这般早。”茶盏里涌起颜色有些浓重的茶汤,搁下壶拍了下脑袋,怎么忘了这是隔夜的茶水呢。正要将茶盏换了,忽然伸出一只素白纤细的手夺了那物什。
方婉言在杜若惊愕焦急的目光下饮了一口茶水,滋味着实算不上好,苦味散去唇齿里生出浅浅涩意,方婉言啧了下。一旁的杜若一副天塌了的表情:“小姐,你怎么能喝隔夜的陈茶!伤了身子可怎么办。”风风火火的小丫头忙打开门吩咐门外立着的婢子去取温烫的姜汤来。
方婉言有些头痛的扶了额:“哪需这般大惊小怪,大早上的喝什么姜汤。”触及杜若又委屈又痛心疾首的目光,只得败下阵来,开始梳洗。
拢起方婉言如墨如瀑的长发,杜若一边梳着一边问:“小姐一会儿要同二小姐上一辆马车吗?”
镜子里的女子睁着一双灿若幽谷碧桃的眸子,眼波流转间又似含着碧游山上蜿蜒千里的泉水,饱满的唇珠缓缓抿上朱纸,松开时原本柔和的面容染上摄人心魄的艳色,与清然的气质糅在一处,生出似诡仙如精怪矛盾又勾人的诱惑。杜若不经意瞟过一眼,险些惊掉了手中象牙白玉梳,怔愣片刻,咋舌道:“小姐今日,委实太过好看了些。”
方婉言笑笑,取下杜若方才为她簪上的柔凤攒花银步摇,在杜若不解的目光里取出一条边缘用银线勾勒流云暗纹的水蓝锦带,几下扎在盘起的发髻上:“方意姝不知道我今年要出席朝花宴。”素手将眉边的螺黛拭薄些许,“她恨毒了我,我又何必上赶着找不痛快。”
杜若有些讶然:“那我们?”
“不过不是一同出现罢了,也没规定丞相府的小姐定要前后相随,更何况这些年在平京,除了缠绵病榻的名声,我还剩下什么呢。让她们先行,我二妹要争这京中头一姝的名头,我也该助她一臂之力。”
……
位于平京西南百花街,亭台楼阁无一不精美,可比当年阿房的鸿雁阁堆锦砌绣,半人高的宫灯缀着彩绘饰,阁内广阔宏亮,西侧已落座了许多夫人小姐,定梁民风开化,对男女之嫌没有那么严格,故这样的盛会上世家公子小姐在各展才艺的同时,也同是一席暗中的姻缘会。是以京中贵女皆是对之视若鸿珠,在朝花宴上的表现就是才华品质的展现,有幸者甚至能得了王子皇孙的青眼,于含着羞情的闺阁小姐,这也是向倾慕之人一展风姿的好机会。
宴席上已经热闹起来,有相识的夫人围着闲聊府上杂事,或嗔怒抱怨或喜笑颜开,谈的多的还是自家闺女将来的婚事,交谈间恨不得将整个平京的郎君翻过来相看一遍。而那些贵女们执扇半遮着面容,与同伴轻轻说着什么,抑或不露痕迹的打量着东面已落座的翩翩郎君,若是一个不小心撞上了视线,便飞快的掩了目光。
阮文兰并着方意姝缓步进入,昨日将将被放出佛堂的方意姝一身素白长裙,行动间却有绚丽流光顺着摆动的裙边映耀开来,似有若无的淡淡光华笼在唇边一丝微笑的女子身旁,望去仿若海上仙人。
有夫人认了出来,以扇掩口惊讶喃喃道:“竟是鲛纱。“席上所有人一时都被方意姝所吸引,方意姝的端庄的笑容便深了些,方婉言以为把她困在佛堂她就没办法了吗,冯舒杳算什么,方婉言算什么,一个粗莽简单脾气暴躁,一个体弱多病命不久矣,到最后,她方意姝才是胜者,才是名扬平京的第一姝。
阮文兰携着方意姝坐下,满意的望了一眼周围女子羡慕嫉恨,男子惊艳追随的目光,她的姝儿,必然是这平京贵女圈里最出色的那一个。方意姝自两年前的朝花宴便崭露头角,去年堪堪输给了有柳公再世之名,目不染尘,矜傲绝艳的温仪郡主方清栩,而温仪郡主已于三月里出阁,今年的朝花宴不出意外,夺得魁首的就是方意姝了。方意姝自己也有把握,她一手七弦琴出神入化,在现在的平京贵女圈子里,没人能比的了她去,更何况今年她日夜练习,琴艺大为精进。
方意姝的到来带走了人们大部分的注意,之后入场的几位小姐不免黯淡了些。方意姝正想着夺魁后的风光,忽然有惊讶的吸气声起,她抬眸看去,好奇的视线却在触及迈进阁中的女子第一眼就化为愕然和恨恼。
搀着扎着双丫髻的婢子慢步走来的女子一袭水红襦裙,前襟系了红玛瑙缠银的腰带,外裳是一件烟青盖白底广袖,然衣边皆用精巧的素箔做了点缀,垂下细细碎碎的水滴状银穗子。然叫人惊讶的却是这女子头戴素色帷帽,面容全隐藏在质地轻柔的白纱之下。这样独一桩的打扮引得在场众人纷纷议论起来,这女子以往从未见过,今个儿忽然掩容出现在朝花宴上,算得上一桩奇事。而有高门大户的夫人暗暗打量,却被那女子沉稳完美的姿态所惊到,女子身形清瘦纤弱,瞧得出身子有些孱弱,可即使如此,她每一步都仿若踏在云霄宫的九十九级台阶之上,行动间是难寻的风仪,从容灵秀,端庄矜贵,这样出色的仪态,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够练就,这也让女子的身份更引人猜测。
众人正百思不得其解时,女子忽然停住了步子,她站在红锦织就的步毯中央,微微抬起头,望了一眼座上众人,随即双手交叠,白纱垂下,行了个标准到挑不出任何瑕疵的福礼。行完礼,衣衫上的穗子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女子道:“丞相府长女,因身体虚弱,故头戴帷帽出席,还望各位莫要见怪。”女子楚楚有礼,话语谦恭,不像个久未迈出闺门的病弱小姐,而让人想起抱病在身令人惋惜的落拓清士。
话音一落,便有讶然的声音响起“竟是方大小姐。”众人又是一怔,这传闻中愚钝福薄,命不久矣的方大小姐,好像并不是传说的那样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