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六章:默契

书名:八步沙本章字数:4797

  场部大院挤满了人,都是报名去义务植树的,里面就有我大舅舅和大舅妈两口子。一场沙尘暴生生夺走了宝娃表哥,舅妈几乎哭瞎了眼睛,悲剧却无可挽回,那个年仅八岁的生命带着亲人无尽的怀念化作了一杯黄土。这一切,都是可恶的黑风暴惹的祸!在哀戚伤痛中萎靡了这么长时间,再走出家门时又到了一年中风沙最猖狂的时节,他们这才深深理解了我爹的心思。现在回头再想一想我爹的话,舅舅便觉得万分有道理,“我们活着不就是为了娃娃嘛!沙漠治不好,妖风就止不住。”我爹说的话字字敲打在他的心上,所以,舅舅决意治沙,大约也是有一份对风沙刻骨的仇恨在其中。

  和生和史金泉坐在条桌前做登记,一遍遍地告诉报了名的人几月几号进沙漠。

  我爹满意地看着院里的人群,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对防沙造林的认可并乐于加入,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八步沙荒漠一寸寸变成绿地的动态景象。

  老场长笑着接过我爹递给他的烟,他对我爹的夸赞从来不吝口舌:“高山,你这招真高!过年闹社火时宣传得也到位,没想到能吸引来这么多人!”

  “人多力量大嘛!动脑筋和干活都一样,人多了就能想出办法来,这是大家的功劳。”我爹骨子里有如泥土般实诚。

  老场长吸着烟跟我爹唠叨,他昨天也见了雒老汉,听了他想要退出林场的请求。毫无悬念,雒老汉在他那儿也碰了一鼻子灰。当初六家联合承包时有约定,哪有说走就走的道理?不过,他听说雒老汉让我爹给说转了,要让小儿子来顶替,老场长就气顺了很多。

  我爹还是有些担忧,虽说他看好雒兴国,但就怕那娃娃才出学校门,年纪太轻吃不了苦。

  老场长微有懊恼,在我爹跟前继续唠叨“老雒呀真是年纪越大脸皮子越薄了,他是活出花花心思来了。看林子、护林子,打架骂仗不是常事?就他老脸值钱?在八步沙护林,哪有不得罪人的道理?难怪你爹夜黑里来找我抱怨呢!”

  都是老小孩的行为。我爹忍不住大笑“秦叔,您也知道我爹那个脾气,估计昨天雒叔也没落什么好。不过,林区管护再有困难,总打架、骂仗也不是事,伤和气还伤身体。以后不论对谁,还得尽量以说服教育为主。毕竟法制社会了嘛!再说咱们林场也会及时编写一些制度,来规范工人和外来入侵者,这样我们将来遇到问题就有据可循了。”

  老场长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站起身出门,对我爹越发欣赏“要不说年轻人脑子灵泛呢!林场有你们,我们老家伙们放心。”

  雒兴国如约前来报到,从场部院里络绎的人群中走过,来到办公室门前。英子对着踟蹰的兴国努努嘴,示意他大胆进去。雒兴国掀起门帘站在旁边,意思让英子先进。英子好笑又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大大方方地走进了林场办公室。

  刚送走老场长,我爹正准备出去帮忙,看他们进来便热情地招呼“哟,王老师、兴国来啦?快请坐。”

  英子笑着打趣“高山哥,你咋还跟我这么客气!什么王老师啊,你还是叫我英子吧,不然我也叫你高场长了!”

  我爹含笑打量了一眼英子和雒兴国,他很敏锐地觉察到了两个年轻人之间甜腻的关系。当下自由恋爱在农村还不被接受,老人们的封建思想根深蒂固,认为婚姻必须要遵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看来这两个年轻人的恋爱道路已经开始了呀!他也不说破,转而对雒兴国进行了一通鼓励,欢迎他成为林场的一分子。

  雒兴国最关心的问题并不是八步沙的明天如何,而是他爹说过的另外一个话题,就是在林场工作有没有出路的问题“高山哥,我爹说,将来的林场是花的世界,是世外桃源,还说在八步沙工作,也可以成为正式职工,这是真的吗?”听到这样的话,我爹的第一反应就是雒老汉为了说服雒兴国,看来是下了一番功夫的。但他也意识到,这是雒老汉为了哄这娃娃来八步沙编的借口,可见雒兴国开始肯定是不愿意的。这前面的话没有任何问题,可这后面的话就不好回答了。雒老汉这是把包袱甩给了我爹。说了实话,雒兴国肯定不干。如果为了留人,我爹就得帮着雒老汉圆谎,将来谎话穿了帮,雒兴国也不能只怨他这个当爹的。雒老汉打得好算盘!我爹哭笑不得,脑子里快速想着该怎么回答。

  英子聪明,一个眼神就大概明白了问题的关键,赶在我爹前面打岔“高山哥,你知道吗?你们现在可是我们的偶像呢!”

  我爹很不解,但乐得此刻有个话题给自己解围,便颇有兴味地看着英子笑道:“哦?我们就是一帮子钻沙窝吃沙子的,撅着屁股干的土农民,咋还成偶像了?”英子满脸的欣喜和发亮的眸子带着崇拜,一脸的与有荣焉“农民又咋了?八步沙林场治理荒漠的先进事迹都上报纸、上电视了,你们是名副其实的英雄了,不知道是多少人心目中的偶像呢!”

  我爹似乎有点明白英子话里的意思了,便又打量了一眼旁边的雒兴国,笑着道“你们年轻人还真时髯,追星追到我们八步沙来了。”

  果不其然,英子调皮地使了个眼色给我爹,一本正经地说“高场长,其实我今天是陪兴国来的,我这个老同学马上也要成明星了,我怎么也得送他来吧!”雒兴国微红了脸,英子聪明的打岔让雒兴国忽略了疑问,腼腆地低声道“英子,你别胡说。”

  我爹用眼神求证,英子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他心中了然,爽快地接话道:“英子老师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一定把兴国培养成咱八步沙的明星,将来让你也脸上有光。”

  英子再从容大方,被我爹道破也不由得羞赧,和雒兴国双双红了脸。我爹也向英子点了个头,两人默契地笑了。

  而雒兴国还在害羞中一脸懵懂。

  雒兴国的事皆大欢喜,有雒老汉的动员和哄骗在前,加上英子的极力促成和我爹的配合,三方默契地合作下,将雒兴国成功地留在了八步沙林场。我爹一直都很佩服英子的眼光,那个时候林场还在起步阶段,她是凭什么肯定将来的八步沙会有所作为,而劝雒兴国留下的?很久之后,在英子和雒兴国的新家里,英子才告诉我爹,没有任何依据,她就是为了一颗不肯屈服的心,还有和我舅舅一样对沙漠的仇恨。因为,那年的沙尘暴,她是二年级的班主任,而我的宝娃表哥正是她班上学习最好的一个娃娃。如果没有那场风暴,她断定大家能够看到宝娃考上大学的一天。英子一直有个遗憾,就是没能上大学。不是她不上进,而是家里姊妹多,家境不好,没有让她复读的条件。她多么希望村里能多出几个大学生啊!也好圆一圆自己的大学梦。英子为着这个原因,才极力促成雒兴国留在了八步沙林场。只有治理好荒漠,风沙才不会继续为害。那八步沙的明天,就是光辉灿烂的了。

  这些天,林场里依然热火朝天地迎接着治沙造林的队伍。林场大院外的墙上用白灰刷了标语“治沙造林,绿化八步沙。”这斗大的九个字鲜艳而张扬,似乎表明了八步沙人治沙造林的决心。我爹和史金泉为了把大字写得好看,之前可是在地上练了又练。史金泉把过年给大家伙儿写对子的劲头拿出来,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四个字。等到我爹也写完,两厢里一对比,都各自夸耀着自己写的某一笔比对方的要好,甚至还拉了和生跟钱老汉去评判。可惜两个栽判几乎都是文盲,他们只是胡乱应付着夸赞。可不管怎么样,大家还是非常开心的。

  一般情况下,这种场合,吕急人是不参与的,他就像一个离群索居的另类,对什么事都嗤之以鼻,与其让他丢冷话来刺激你,还不如自动把他忽略。尤其在我爹当了场长以后,吕急人除了做些场里分派给他的事外,其他的事情,包括力所能及的事情,他一概不理会、不问津。八步沙林场的人都习惯了他的阴阳怪气,每天早晨看他懒洋洋地前来点个卯,然后懒洋洋地出了场部大门去巡林,他给大家的印象仅此而已。

  不过,吕急人负责管护的林区却是几大片中最齐全的了,他能把附近放牧的羊倌挨个儿叫出名字来,与他们相处得也十分融洽。那些羊倌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从不把羊群赶到他负责的片上去放牧。大家都很好奇他有什么秘诀,也有向他请教的意思在内,但吕急人总是鼻子里哼一声,用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瞭你一下,然后懒懒地、自得地走过去,什么话也不说。

  “有啥了不起的?不过就是没有当上场长,跟神经病似的。”雒兴国第一天巡林见到吕急人,遭到他的蔑视以后还在耿耿于怀,见到英子后,他如此在英子面前抱怨。

  英子像姐姐般地开解雒兴国:“你行啊兴国,才去了几天就知道了林场这么多的内部情况!对了,你咋知道人家是因为没有当上场长就变成那样的?”

  雒兴国挠着头笑,得到英子的夸奖让他很开心:“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如果不是高山哥改变主意又留下来,吕急人很有可能接任场长呢。不过那么一个自私强横的人,要是当场长,八步沙就彻底完了,估计我们住的地方都要成沙漠了。”

  英子笑着说“你们才几个人,都是大老爷们,还传闲话!”说着话锋一转:“你看,林场也没你想象的那么不能忍受吧?加油,我相信你!”英子知道,兴国就是一个刚刚步入社会的小呆瓜,还需要好好地锻炼。兴国扭身从兜里扯出一条红纱巾,温柔地给英子围上,蓝天下,红色的纱巾与英子美丽的面容交相辉映,站在沙丘上,像一幅美女图。

  两个人四目相对,彩霞顿时飞上双颊,羞得不知说什么好……兴国不知道下了多大的决心,才红着脸抓住了英子汗津津的手,眼睛里喷着爱的火焰,喃喃地说“英子,你真美,简直,简直像个仙女。”

  英子羞涩地甩手跑了,一边跑一边回头喊“兴国加油,你是我的偶像!”雒兴国点点头,使劲地追了上去……

  雒兴国开心极了,每次跟英子见面,他总有不少的收获和惊喜……

  这一天,吕急人一如既往地去巡林,他自然是不在乎别人如何议论他的,谁吃谁的饭,谁干谁的活,谁怎么说就让他说去,天塌不下来。

  吕急人晃晃悠悠地蹬着自行车进了林区,正要找个暖和避风的沙坡睡觉,却听到了羊叫,循声过去,看见一大群羊正在他的片上吃草。是谁这么不懂事,跑到这儿给自己添堵来了?

  吕急人心里窝着火,大声喊着走到了跟前“哎,谁家的羊?有没有人管?”树背后钻出一个瘦猴样的小羊倌,一边低头系着裤带一边趾高气扬“我家的,咋了?拉个屎都不让人消停啊?”

  吕急人刚好站在高处,听声音就知道是谁,抓了一把沙子扬到羊倌的头上,瞪眼骂道“我当是谁,原来是狗娃你这个怂啊!”

  羊倌狗娃也认出了吕急人,抬手刨着帽子上的沙子,嘿嘿笑道“哦,是三大呀!”

  狗娃殷勤地迎上前,从怀里掏出一盒香烟来孝敬吕急人。

  吕急人伸手接过一支,转身往林区外的沙坡上走,林区是不允许抽烟的,以免引起火灾。

  狗娃更加殷勤,赶紧掏了打火机给吕急人点烟。

  吕急人坐到沙堆上,美美地吸了一口香烟。这烟就是香,难怪叫它香烟呢,就是比自己随身带的烟袋里的旱烟好入口。一支烟两三口就吸没了半截,狗娃又抽了一支,笨手笨脚地给吕急人别在耳朵上,讨好地挨着他坐到了一旁。

  吕急人满足地吐出一个烟圈,看着它被风瞬间吹得不成样子,转头问狗娃:

  “不是早跟你爹说这儿不让放羊的吗,咋还来?”

  狗娃笑得理直气壮,两手一摊回答“三大,不让到外面放羊,那羊吃啥啊?没了羊,我们家吃啥?”

  吕急人伸脚踹翻了自己的侄子。

  狗娃挨了一下,搓着腿无辜地嘟囔:“三大,你干啥还动手了?我说的是实话嘛!这么多羊,不赶出来放,难道还圈在家里跟人抢着吃?八步沙的草白白长得那么高,不让自己的羊吃,留给哪个?”

  吕急人责备地瞪了一眼侄子,从耳朵上取下另一支烟,往只剩了烟屁股的那支上接,很不满地说:“你懂个屁!那你不会赶到别人的片上去放,故意给你大找事呢?”

  狗娃抠着鼻子嘿嘿笑,颇有些幸灾乐祸:“别人的片上更不让放了,下话又下不进去,闹不好还要打架咧。那天,刘羊倌还和雒老汉打架来着。”

  吕急人没好气:“那你就不怕我也捶你?”

  狗娃故作委屈,怪声大叫起来:“三大如果都不顾我们的死活,那我们养羊的人家可就真没活路了。”

  吕急人比较满意狗娃的态度,含笑叱骂他“尽给我惹事。你去告诉刘羊倌,让他买点罐头啥的去看看雒老汉,别把自己的路走绝了。”

  狗娃高兴地站起来,拍着自己屁股上的沙土爽快道:“哎,都听三大的。他们说,过两天我们几家杀羊凑份子请三大喝酒去。”

  吕急人嫌弃地推了一把狗娃,让他离自己远一些,狗娃屁股上的沙尘顺风刮到他的脸上来了。吕急人抬手遮挡着风沙,也站起来,在狗娃的屁股上又踢了一脚,命令他:“羊脖子给老子留着!”

  狗娃忙不迭地答应。

  “我去那边转转,你的羊就在这边头边脑的地方放吧,差不多了就赶回去,别落了别人的眼,让你三大难做。”吕急人甩下这句话,转身往另一边去了。狗娃不敢违逆,在他身后点头如捣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