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一)放诱饵阿荷如鱼吃钩

书名:看不见的顶部本章字数:8093

  

  三胖出走了三个月时候,陆健荣就把家里的涂料店关了,放出口风说三胖在外面发了大财,要不了一程,她家就要搬出临海,住到大城市去了。这把村里的一伙财迷们的心撩拔得痒痒的,比当年赌注六合彩更让乡亲们眼馋。三胖初中的同学九山和老婆玉翠都在不久的将来上了他的贼船,马路边的四川人开的临海猪脚面店也关了门,跟三胖去发财了,还有不少人都在悄无声息地离开临海投奔他去了。让人看了感到吃惊的还有九山的婶子阿荷,一个三尺高的小矮子,在家里靠卖山水过日子的人也出去了。不得不令人感到震惊,难道还有什么工作能让阿荷这样的人都可参与,这里面肯定有蹊跷。不少人都亲眼看见阿荷在街上拍卖她的板车和水桶。阿荷跟人介绍她的板车的长处,朝阳轮胎,进口橡胶轮胎,牢固得不得了,车身是柏树的,谁买谁就走运啦,这样好的板车随便是碰不到的。邻居问她,阿荷干嘛把吃饭家伙卖掉?阿荷笑眯了眼,她这个人搁不住话,当时就跟人透露,她要出去挣大钱啦,以后她阿荷就不是一般的人啦。阿荷的话被不少人当成笑柄,说阿荷痴人说梦话,不过也有人猜想阿荷不会瞎说。

  阿荷收拾着行李,一些换洗的衣服装在一个人造革箱子里,一条被子塞在洗得很白的化肥袋子里,袋口用大针缝合了。她的八岁的儿子坐在门槛上,耷拉着脑袋,鼻涕挂到了嘴边,他用力一吸,鼻涕又回到鼻腔里。阿荷拎着他的耳朵,把他的身子拉长了几公分,孩子的嘴角歪着迁就着妈妈的拉扯,然后被妈妈重重地搁在房外,像是一个物件被随手扔到旁边,孩子就呼噜呼噜地哭了。等到她把箱子和被子都搁到租来的车子上,孩子也追着跑出来了,孩子敞开着小褂子,勾着腰撒开两条小腿跟着车子跑,他被一个石头子绊了一跤,跌了一个狗啃泥。

  阿荷从座位上站起来回头望着,他老公阿满来了——拿了一把火叉,抓起孩子就在他腿肚上擂了一火叉,孩子不哭了,睁着惊恐的眼睛瞅着阿满,这个人是孩子的爸爸,孩子没有叫过爸爸,他不习惯叫爸爸,也没有人教过他喊爸爸,他只知道这个叫爸爸的人很可恶。

  阿满刚从小店里喝了一瓶劲酒,喷着熏死蚊子的酒气,提拎着孩子。孩子的名字叫小海,小海的脑袋瓜很圆,,像个皮球一样。阿满将小海拎回到家往地下一放,才发现孩子的腿不能站立了,被他刚才的一火叉打折了小腿,他蹬下身来摸着孩子的腿,嘴里嘀咕﹕咋就这样不精打呢。

  阿荷这一次决心要出去打拼。那天老公阿满的外甥结婚,宾客满座。阿荷也在,她穿着八成新的衣裤,换上一双元宝口布鞋,夹在嘉宾队列里,就像一幢豪华别墅旁边的一间老房子。阿荷矮胖矮胖的,一脸的雀斑,有一只眼珠子被鸟枪打瘪了,眼窝里汪着一坨红肉。那是她年轻的时候,家里有客人,没钱买菜,她只好扛起大枪去打点野食,也该着她命里有这一劫,鸟枪走火了,火药如利剑一样直射到她的眼睛,她眼前忽然有一道火苗子直喷面门,握枪的手被震出一道口子,血如喷泉一样往外涌。眼珠子被一些筋络裹着耷拉到大腿根还没有掉到地下,她用手把这个滑溜的眼珠塞进眼窝里,抓了一把干灰揉进去,试图止血,哪知道眼睛就此失去了光明,还落下被人看笑话的份,她往哪里一站。就有好奇的人凑过来看她的眼,连孩子都追着来看她。一个孩子跟着自己的妈妈来看阿荷的眼睛,肆无忌惮地指着阿荷:“妈妈快来看瞎眼子。”阿荷反倒笑了,她说,孩子我就是瞎眼子怎的啦,没你妈好看怎的?到后来她也是图好看安了一只瓷眼,这个瓷眼终究不能仔细看,一看就辨出了真伪,那个眼珠一动也不动,就像填在洞里的一个弹珠,在夜晚的时候眼窝里的那坨红肉布满了血丝怪吓人的。亏她还会唱歌,有一个杂耍班子要雇她,本来是件好事,结果有人捣嘴,说了阿荷的坏话,这事就黄了。阿荷知道这世界上有很多人不希望别人好。

  外甥结婚,阿荷也来赶个热闹。她坐在侄子九山老婆玉翠的旁边,侄媳妇玉翠打扮得真是阔绰,染成棕色的毛发烫成大花卷子,一身名牌服饰,我的乖乖,人有了钱底气就足。玉翠中等个子稍胖,葱油饼似的圆脸显得很生动,她高声大嗓,为全体宾客敬酒祝福。酒席异常丰富,四十八盘大菜轮番上演,猪马牛羊鱼鳖虾蟹,冷盆热炒清真红烧白斩醋溜,色香味俱全淡咸甜适中。宾客一边乌鲁乌鲁地嚼着一边呱唧呱唧地谈着。阿荷缺少良好的素质,坐没坐像站没站像,一直脚颠来倒去,另一直脚翘在别人的凳子挡上。侄媳妇玉翠款款站起∶“婶子我敬你一杯”!阿荷慌忙抽出搁在凳子挡上的腿,一骨碌站起来。按说她是长辈,站不站都不打紧,她怎么就站起来呢?“我的阔侄媳妇啊,你婶子和你喝一杯沾沾你的光吧。”玉翠低头小声地跟她说:“婶子我和你老侄子在安徽安庆那里卖装潢材料,你几时有空也去看看,婶子我跟你是要紧的亲戚,想你过上好日子才跟你说这些,一般的人我不告诉她。”

  接下来玉翠还煞有介事地说,在那个地方发财的人有不少瘸腿断胳膊的,有胖得像大肥猪一样的人,有二米一三的大高个子,有一米二一的小矮子,只要你是个人,都能成为有用的人。

  阿荷一听此言,头脑一激灵顿时一道电流一闪而过,她仿佛看到了天上掉下来一个大馅饼,她正欲双手来接——落座时塑料凳子‘咔喳’一声腿断了,人跌了个仰八叉。她没费事就站起来了,拍拍灰尘,人陷入了深沉的思考中,此时阿荷像是中了邪一样瞪大了眼睛。她想原来玉翠夫妻两个发财太省力了,发这样的财他们能发,她也能发。这怎么不打动她呢?她做梦也想发点财哪怕一笔小财,也能给她带来慰藉,就像她在路上捡到了五块钱,这是白捡的,没有花力气,就是额外的收入。她和玉翠进行了一次较长时间的密切谈话。这一次谈话将给她的生活带来了明显的变化。

  阿荷被侄媳妇的话激动得半天说不好话了,她只恨自己太孤陋寡闻,外面这么好的事情她一点都不知道,只会在家里苦打苦磨,一辈子也逃不出阿满的魔掌。要是她离开阿满在外面发迹了,这个家她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到时有阿满的好果子吃。她要将阿满吊起来,用皮鞭指着他,拷问他,喝酒不喝酒了?吃烟不吃烟了?听话不听话?阿满奈不住皮鞭,两手捂着脑袋,跪地求饶:都听你的还不行吗。

  阿荷深深感到玉翠已经不是昔日的在菜市口卖烧烤的玉翠了,那时的玉翠穿着个蓝色工作服,工作服上有斑斑点点的油迹,圆脸被太阳晒得黑锈斑斑,犹如蛇皮一样难看。户外工作任你细皮嫩肉也要被日晒雨林得粗糙不堪,没有麻子也会出现麻子,头发也被烟熏火燎得枯黄干燥。烧烤的生意只能算一般化,只能挣点日常开销,挣不了大钱。而今人家发了,言谈举止都发生了质的转变,这个破茧成蝶的过程该是多么激动人心。玉翠说其实穷人和富人就只搁着一道窗纸,就看你能不能跨出这一步,有胆没胆去捅破这道窗纸,捅破了之后,豁然开朗。原来拼死努力并没有结果,真正的好结果其实很简单。她觉得以前那么辛苦劳累都是自讨苦吃,不久的将来她就是富人中的一个佼佼者,她信誓旦旦地跟婶子许诺∶亲戚之间要互相关心互相帮助,她富了要带动婶子一起富。玉翠目光飘忽言辞闪烁。欲令智昏这个词用在此时的阿荷身上一点不委屈她,她一点没看出来玉翠今天的夸张实在有点过头。阿荷好一阵感动,如果她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其他的亲戚,他们通通都是乌龟王八蛋,她现在只要玉翠一个亲戚就够了。那天阿荷揣度着要给侄子送去点礼物,这样大的好处一毛不拔怕会有闪失。

  为了确保能挣大钱,阿荷去了一趟佛寺,给各路菩萨都烧了高香磕了响头,她尤其在财神菩萨面前多加了一炷香,磕头如捣蒜一样。她说﹕尊敬的财神爷,你发发善心吧,让俺发财吧。俺保证发了财过后,会记住你的大恩大德,常来看看你给你敬香。财神爷哈哈大笑。笑什么?以为俺说假话?她望着慈眉善目的财神爷,心里就宽慰不少。财神爷你要真想帮俺的话,你就给俺一个提示,要是你也没有能力帮的话,你就闭嘴别笑。笑话俺怎的?她跪在一个铺垫上,旁边有一个签筒,她抱起来摇了几摇,然后拔出来三根,两根是上上签,一根是中中签。她很满意。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梦,梦到自己在淤泥里挖黄鳝,还有一条条小金鱼,她挖了一条又一条,黄鳝简直多得不得了,赤黄赤黄的,又大又粗。小金鱼的鳞片泛着金子的光芒,一会儿功夫她挖出来的黄鳝和金鱼变成了黄金和白金。她把这些金子装到自己的口袋里,枕在自己的床头。她的颈子下好像有硬硬的东西,原来是枕着的砖头,她没有钱买枕头,从外面捡了一块大方砖,搁在床头下,上面蒙了毯子。这样的枕头阿荷很怕被人发现,总是让毯子把它遮得严严实实。她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房梁上一条手颈粗的黄鳝掉了下来…这是一条旱黄鳝。

  当时阿荷想把黄鳝杀了吃,可是一想到她做的梦,就知道这不是一般的黄鳝,吃了会罪过的,这是财神爷的化身,来试探她的,再馋也不能吃。也亏她脑袋瓜灵活,才没犯下错误。

  阿荷的老公阿满,一米五三的个子,刀条脸,牙齿细碎的,别人只有二十八颗牙,他却长了三十六颗,这些小牙如荞麦粒一样黑黑的,他还养着齐耳的长发,乱糟糟的,酷似一个穷困潦倒的艺术家。他和阿荷站在一起,倒也很般配,因为阿荷只有一米四七的个头,小腿粗壮四肢发达。当初人家给阿荷介绍阿满的时候,阿满还有点嫌弃,说阿荷太丑了。阿荷说你自己呢,不也丑吗?阿荷那时也怕自己嫁不掉才将就着嫁给了阿满,说起阿满她恨得牙痒痒,恨不得劈了他。他四肢不勤五谷不分,整天到晚游手好闲,还跟人抬杠闹事,常常酒醉了把家里的一点微薄的家业打得一干二净。那天阿荷卖水回家,阿荷拉着板车,板车上放着八个空桶,在路上遇到喝得醉醺醺的阿满,阿满口袋里有几个票子,这是阿荷卖水得来的,搁在床头下的瓦罐里,被阿满找到了,他买了五条蓝利群香烟,夹在胳膊窝里,站在大马路上,给行人鞠躬敬礼,给每个人发一包烟,他血红着眼珠子,谁不接他的烟他就跟谁急。他看见阿荷拉着板车来了,一定要给阿荷一包烟,阿荷不搭理他,他就上去给她两家伙,说:给你烟你不要看不起人怎的?把阿荷打得翻白眼。阿荷拿他没办法,一心想着要离开他。他跟人家赌吃二十八斤老黄酒,半斤一碗,总共五十六碗,就着一斤尖头红辣椒,把一个肚子吃成了一个孕妇的模样。那天阿满在马路上歪歪倒倒地行走,引起街坊邻居十几条狗的跟踪,因为那天他吃了不少肥猪肉,阿满虽瘦但很能吃肉。他欠了肉铺很多肉帐,都要阿荷去还。狗们跟着他的时候,他开始不知道狗的意思,但是很快他就知道了狗也不是无缘无故跟着他,他的肠胃里的肉和酒在打架,打得一团糟,肉被酒挤得没办法立足,发出了腐败的气味,这样的气味正好合了狗追腥逐臭的特点。他的肠胃里发出青蛙一样的咕咕呱呱的叫声,狗们也兴奋地高叫着,和他的肠胃产生了共鸣。那些酒肉都被踢腾到嗓子眼了,他就哇啦一声吐出来了,狗们一窝蜂子把他围住了。群狗为了争吃,互相撕咬,那些行路的和开车的也不敢拿狗怎样,只好停止前进,造成了三个多小时的交通阻塞,让交警疏通几个小时,才架着酒气熏天的阿满回家。阿满指着交警的鼻子骂∶“你娘个卵泡,你等捱嘛西(土话闲着的意思),芒(土话看)我双脚把你捞捞死。”阿满的手被交警逮着,使不出劲,就用两只脚踢着交警的腿肚子,被交警一个扫堂腿扫在地下趴到了,交警反剪着阿满的双手,推推搡搡地把他送到家来。阿荷扑通一声给交警下了跪:警察同志清官大老爷,你们行行好吧,将阿满关起来吧!送到劳改农场让他去劳动改造……

  阿荷有点吃不消了,自从那天晚上,阿荷拉了一天的板车,累得倒上床就呼哧呼哧地睡着了,阿满酒醉,把一个厚厚的被子捂到阿荷的头上,人坐在被子上,阿荷差一点窒息而亡,阿荷喊也喊不出来,脸被捂成了紫猪肝。多亏孩子及时赶来了,才救了她。阿满把一个好好的二十英寸的彩电从窗头扔下去就像扔一个没用的东西一样。阿荷喜爱看电视,一看电视连续剧就忘记了恨阿满,所以这也是阿荷的唯一可以缓解爱恨的一个通道,所以阿荷不惜花费血汗钱买了一台电视机。阿满看着阿荷看电视心里就不痛快,总想找茬子。

  阿荷跟侄媳妇玉翠的那天谈话之后,她就有了打算,她要跳出阿满的魔掌,只有靠自己去挣钱,她不能依靠别人,她知道这个世上的人都不喜欢她,嫌她丑,从今以后即便谁想喜欢她,她也不让人喜欢了,她要过自己的生活。她跟阿满说:“哎我就要出去挣钱了,你在家把孩子看管好。”

  “到嘎乌(哪个)地方挣钱?”

  “你侄子九山的朋友三胖在外地折腾了不少动静,很多人都去他那里发财,你也别管哪里,哪里挣钱就去哪里。”

  “得了吧,你三块糍粑高,到那里不饿死了才怪呢。”

  阿荷反拨他:“我怎么能饿死,我还养活着旁人呢。”

  阿荷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很没有把握,因为她太自卑了,她个头太矮了,从后面看阿荷就像个孩子,而从前面看她又像个老太婆,满脸的皱纹,如一道道深深的沟壑,皮肤粗糙得就像开裂的枣树皮,才三十多就不像人了。她整个人只有八十多斤,却要干着沉重的体力劳动。她到山上给人家扛毛竹,一天扛下来才得十几块钱,她给人家打零工,给茭白苗间草,给人家的桔子树打药,挑水浇菜,到建筑队拎灰桶。她出门挣钱都有自己的一套行具,一条有弹性的小扁担,被她的手和肩膀摩擦得光滑油亮,这条扁担是阿荷的父亲给她专门打造的,是一棵自己家屋后长的一棵小檀树,这棵小檀树长了十五年也没长成个大树,就像阿荷一样,是个小不点儿,阿爸说等阿荷出嫁的时候,阿爸把这棵树放倒,要给阿荷打个橱柜做嫁妆。阿荷说不要了阿爸,你给我出一根小扁担吧,以后会有用的,那时阿荷就预料到自己这辈子就要做苦力了,可见阿荷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父亲是个篾匠,木匠的活他不是很熟,但是出一根扁担还是不费事的。她央求父亲索性再给她再打两只篾框子,父亲选了家里的两棵老竹子,她家的竹林这两棵老竹子长得拔了尖,墨绿色的杆子,竹节平坦,这样的竹子对于一个好篾匠来说是不可多得的,阿爸真是爱不释手,阿爸用最好的竹子给心爱的女儿打一对框子,阿爸的全部精神都灌注进去了,破出来最细心的篾,篾黄都起出来了,阿荷蹬在旁边看父亲起篾黄,父亲坐在马扎上,腿上搁着一条帆布,篾搭在帆布上,父亲的篾刀非常锋利,父亲恰到好处地将破出几瓣的篾片捏在手指上,轻轻一启,篾黄就离开了篾青。篾青坚韧有弹性,而篾黄一折就断,父亲给人家打席子用全青打起的席子要高出半青的席子价钱的一倍多,一床全青的席子够垫一辈子了。父亲破出了他这辈子最出色的篾片,他的手在微微颤抖,他的脸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他说荷儿,你爸爸给你的最后礼物了,你好生收着。阿爸打的这对框子里外光滑,有棱有角,阿爸将框子的边沿上栓上了染成了红色的麻绳,这是给女儿的嫁妆,他不得不图个吉利。活做到这样的份上,父亲就瘫倒了,瘫倒了就此磕上了双眼……

  父亲五十多岁才生她,很疼爱阿荷,父亲出去卖篾器,总是带上她,临回家给她买几个她喜欢吃的春卷,然后就把她扛在肩膀上,她别提有多美啦。阿荷没有见过母亲,母亲在生下她的时候没几天就去世了。都说母亲是个美人胚子呢,她不用别人说,也知道母亲是个什么样子,阿爸说阿妈走的那天,她睡在母亲的旁边,她把母亲的印象刻到了脑子里了。母亲瓜子长脸尖下巴,头上一朵红绒花,弯弯眉毛似月牙,烟灰色的确良裤,肉红色卡不龙袜,蓝司林布偏襟褂。母亲上街赶集,吸引了多少汉子的注意,母亲高昂着骄傲的头颅,用巨大的步伐把这些汉子一一踩踏了。想到这里阿荷就很开心,她有一个美丽的母亲,虽然母亲把她生丑了,那不是母亲的错。

  父亲也走了之后,她姑妈来了,姑妈拉着一张板车,戴着一顶黑毛线帽子,裤子打了一个绑腿,就像干革命时候,那些老红军的打扮,一到她家,就整理家里的农用家伙,锅碗瓢盆,都放到她的板车上,连咸菜坛子都被姑妈拿走了。阿荷有点不情愿,就算父亲不在了,还有我阿荷,你姑妈怎么好意思把家里的东西都拿去呢。更有甚者,姑妈竟然把家里牲口棚里的鸡鸭鹅都据为己有,阿荷说她指靠这些牲口下蛋来维持生活。姑妈说给她把人家都找好了,就是街东头的阿满,人是懒了一点,但是也只能将就了,阿荷你自己也只有这样子,能有人要就是幸事,不能捡精嫌肥了。

  阿荷带着那条小扁担和一对篾框还有阿爸的那把篾刀,进了阿满家,说是家哪里有家的样子,阿满没有房子住,住在大队的废弃屋子里。阿满像狗一样龇着黄牙对她笑笑,阿满坐在一条沾满了水泥的长条凳子上喝酒,乌黑的手抓住一块肥肉,吃得满下巴都油乎乎的,他倒了一碗酒递给阿荷,阿荷说不会喝酒,他就生气了,一定要阿荷喝。大队屋低矮狭小房梁上的灰挂忽长忽短一串一串的,地下挖了一个大坑,过去这里是碾米厂,墙壁上落了一层厚厚的泛黄米粉,碾米机就在坑的旁边。阿荷搁下酒碗就要打扫卫生,她用一根长竹竿绑着一些竹枝叶,把个大队屋打扫得纤尘不染,又买了三尺花布用铁丝穿着做了一个窗帘……

  油盐柴米四大缺,阿满有时一整天都见不上面。阿荷是可以种田的,过去她在娘家的一亩二分田都是她下种插秧收割的,现在到阿满家,只有几分竹山,一点活路都没有,阿荷不得不出门找活,起初她去工厂里找,老板一看她个头矮小相当丑陋,就以她干不了这个活为由拒绝了。后来她到码头上找,那些码头工一见了她都嘲笑她,跟她开粗鲁的玩笑:喂小娘们晚上跟老子睡嘛,给老子捂脚,老子给你饭吃。阿荷不作声,这些人就不好意思说了。一个建筑码头收了她搬运砖头,她自己要挑沙,她知道阿爸给她打造的小扁担框子都派上了用场,难道把扁担框子搁家闲着吗?后来她就专门揽这些粗活,因为她除了干这些没人干的活,就没有其他的出路了。

  怎么能敢去外面闯荡。她本来想问问阿满她出去挣钱合适吗?但是她没有,她知道这个人不能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听玉翠说玉翠和九山挣钱相当的轻松,玉翠向她保证她很适合做这个工作,这下她就有些放心了。

  九山与玉翠夫妻两个在公园边开了一个烧烤店,逢到节日的时候,生意红火得要命,来来往往的游客经过这里基本上都要来几串,拿在手上冒着香喷喷的热气,往嘴里一送,嘴巴就五味纷呈了,纤细的篾签上粘着一点点精肉,顾客们用细细的白牙咬着,实在吃不到多少东西,也就是品着那些香味。这时的九山神气十足,他穿上了绣着花边的黄色的蒙古大袍子,戴上蒙古人戴的方块瓦帽子,摊头放起了羊肉串的歌谣,一个正宗的蒙古人烧烤出现在江南的小城里。有认识九山的人看见他就窃笑,佩服他真会装神弄鬼。这时九山吐一下舌头,意在告诫人家不要揭穿他,这是很有趣的事情。他的脚尖跟着音乐的节拍敲打着地面,身体摇晃着,手里的活干得出色极了,炭火冒着轻微的烟雾,一大把肉串在火头上咝咝地滴油。他老婆玉翠一个劲地收钱找钱,笑得眼都眯缝得只有一条线。每到夏天的时候生意就淡下来了。六月里,地表如烙饼的平底锅一样冒着烫人的热气,九山和玉翠住在一间铁皮的小屋里,九山提了几桶井水浇在房子上,还是异常的闷热,他光着膀子仰躺在一个钢丝床上,玉翠穿着短袖衫裤头,电风扇开到最大挡,风也是灼热的,太阳像一个红脸膛的醉汉摇摇摆摆地升起来了,天空一丝儿云朵都没有,夫妻两个烦躁得没有了瞌睡。天天晚上卖烧烤卖到半夜,生意不咋样了,干耗着也没意思,天气太热,都想吃点冷食。玉翠说:九山,三胖在外地发了财,村里人都一拔拔去他那里,你也去看看。

  九山哼哼了一声,外面麻雀的聒噪声和夏虫的唧唧声不绝于耳,窗外的花池里木棉花开得五彩纷呈。汽车的鸣笛和排放的尾气像狗尾巴一样扫来扫去,路边卖早餐和赶集卖菜的都陆陆续续摆到了位置上,空气里缭绕着早餐的各种各样香味,有甜润的牛奶的香味,有焦糊的煎饺香味。玉翠爬起来去买早餐,两杯冰牛奶,一个食品筒,一个夹肉包子,九山喜欢吃肉包,她喜欢吃食品筒。玉翠看到了很多熟人,他们的生意都一般化,婶子阿荷也夹在卖菜的行列,她每一次都要来送一些菜过来。婶子蛮可怜的,九山的叔子嗜酒如命,害了她啦。玉翠每一次都要给阿荷一点东西,几把挂面啦,旧衣服也是整捆地送给她,有孩子穿的,有她自己穿的,也有叔子好穿的,就是略显长了一些。虽然玉翠也并不感到生活条件多么优厚,但是比起婶子她还是不错的。婶子抓了一把小青菜给玉翠,嫩绿得如玉一样,回家放个菜汤,大热天的下下火。婶子的菜吃起来格外鲜美,不似那些摊贩从远方运来的菜,都搁了防腐剂什么的吃起来有股怪味。玉翠将一筒食品递给阿荷,阿荷推拉着说自己吃过了。婶子就是这样,给她什么东西都很客气不肯接受。

  没过一程,九山走了,留下玉翠撑着门户,再过一程,玉翠也不见了,门面换了一个不认识的的人。都知道九山和玉翠出外发大财去了。

  阿荷在这里卖菜,有人跟阿荷说,你侄子九山发大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