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一章

书名:阳春本章字数:16725

  阴历九月的天气不热不冷,很是宜人。天空呈灰白色,似晴似阴,见不着蓝天也看不到乌云。有些絮状云静静地浮在空中,没有一丝丝儿风。薄云遮日的闷天气,你还是能感觉到有太阳在薄云后面烘着你。

  小路上,三个疾走的年轻人都热得脱去了上衣。石映春和吴圣明两个都把上衣搭在肩上。他们两个一般般五尺过头的身高,脸盘子和五官也很像,国字形方脸,粗长的眉毛剑一样指向鬓角,不大不小的眼睛亮而有神,两片厚嘴唇说话时一张,便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只是映春比圣明皮肤白一些,圣明的一双耳朵有些张风。今天两个人又都穿着黑色平布裤子和白色土布对襟褂子,远看似一对双胞胎。其实他们是表兄弟。映春的娘是圣明的亲姑母。他们两个都是大溪区石寨村人。吴圣明是大溪区的副区长。石映春是才招到区里武工队的新队员。这几天,他们在石寨村组织织农会筹备工作,接到通知去县城参加大会。同行的另一个高大一点的叫石祥广。他上身穿的是绢料白色小褂,下身着一条黑色的粗毛呢长裤,把团花缎子对襟上衣抓在手里,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他的肩上搭着一绣花的钱袋。他是石寨村大财主家老四。下个月的阴历初八就是他的大婚,他大哥石祥亨要他到县城请有名的辰河高腔大师许涵诗和他的大戏班子,到他大婚期间来唱三天大戏。

  他们走出了小路,上了公路。只见公路上一队队的解放军战士背着背包,整齐地排列成行,与他们对面走过。这些都是二野的部队,从大路口码头上过来,往西去参加解放四川的大会战。

  大路口就在辰阳县城对面。沅江从县城边滔滔而下。这里是通往大西南的要津。国民党在抗战时期修了一条公路,辰阳县城这里设置了轮渡。开赴四川的二野部队都要从这个轮渡上通过。10月中旬以来,轮渡码头上便日夜不停地穿梭着车辆和部队。两边码头和轮渡上都有荷枪实弹的战士警卫着。

  吴圣明他们三人走到大路口轮渡码头上,本想象往日一样,钻空子混上轮渡过河。他们看到这个架势,知道从轮渡上是过不了河,只能往下游走一段,在渡船码头上搭乘专门渡行人的木船过河。因为从未见过这么壮观的军渡场面,便下意识地靠近码头,观望起来。这里离轮渡靠岸的码头仅有七、八丈地,很多百姓站在这块斜坡上的草坪地里看热闹。只要你不下到斜坡下的路面和岸边上来,警卫的战士一般是不会干涉的。

  县城那边的中南门码头上,一辆接着一辆的军车排成长长的车队,等待着过河。一队队的士兵在码头两侧整齐地排着队形,也在等待着过河。有七八只大木船不停地在两岸间穿行。战士们整齐有序的登上了木船,一只木船装满了战士便离开码头,另一只木船靠岸,运行得十分规律。上了渡船的战士还不停的唱着军歌。江面上那有远有近,此伏彼起,整齐宏亮,雄壮有力的军歌声,听得岸上的石映春他们莫名地激动起来。

  那载着军车的渡轮也显得十分威风。装上了车辆与战士之后,一位双手拿着红绿两色小旗子的战士站在大跳板上,把绿色的小旗子有力地举过头顶,轮渡立马一声响亮的汽笛,大跳板就缓缓地提起来了。轮渡开始往后退,退到离岸约十余丈的河面上便转舵掉头,然后一声长笛,加足马力,轮渡后面立即翻起很大的水花,快速地在江面上行驶起来。轮渡快到大路口码头时,又是一声长笛,开始减速,慢慢地靠近码头,大跳板缓缓地放下。然后,轮渡上站在两边的战士迅速跑步上岸。双手拿旗子的战士再度跑上大跳板,把绿色小旗子举过头顶,嘴里的哨子发出一声长鸣。轮渡上第一辆车子便发动起来,随着指挥战士舞动的旗子和有节奏的哨声,慢慢地驶上大跳板。上了岸的车子加一脚油门,便奔上了码头。拿旗子的战士再度回到轮渡上指挥第二辆车子。

  突然,石映春身边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壮汉从人群中飞身冲下斜坡,径直朝轮渡上奔去。一个战士跑过来拦住他,被他一头撞倒在地。又有几个战士冲上来。说时迟那时快,吴圣明和石映春同时冲下了斜坡。练过武的石映春身手十身敏捷,在离跳板三四米的地方扑倒了壮汉。同时冲到跟前的两个战士非常熟练地钳住了他的双手。一位战士迅速从他身上搜出一个东西,抱起这东西就往岸上没人没车的地方飞奔,一边跑一边大喊:

  “快闪开,定时炸弹,快闪开!”

  岸上所有的人,包括下岸正在整队的士兵,包括观望的人们,都下意识地朝着远离这个战士的方向奔跑。这位战士刚刚跑出不到二十米,只听得一声巨响,他怀里的炸弹就爆炸了。战士的肢体被抛上了半空,然后掉到地上。

  所有的运行都戛然而止!大路口码头上的一切都随着这一声巨响凝固了!这一切都发生在仅仅十几秒的时间里!

  一个洪亮的声音大呼:“大家都不要乱,都在原地不要动。”

  一群战士奔向了爆炸现场。这些战士呼叫着牺牲战友的名字,呼声中夹着哭声,夹着悲愤。是这位舍生忘死的战士拯救了码头上人们的生命,拯救就近的车辆,拯救了轮渡。看着战士们在现场收拾牺牲者炸碎了的尸骨,石映春、吴圣明、石祥广三人都流下了眼泪。传说人民解放军是一支纪律严明,作战勇敢,战无不胜的军队,他们此前并没有亲眼见过。今天,目睹码头上精神振奋,朝气蓬勃,军容严整的解放军渡江部队,目睹制敌出手不凡,舍生忘死的战士,他们信服了,他们由衷地敬佩人民解放军,景仰那位牺牲的英雄战士。

  码头上的警卫部队开始疏散观望的人群,要求他们远离码头。经过这件事,此后再不会允许非执勤人员靠近码头了。其实,码头上的险象已不是头一次了。几天前,在过河的客车上就搜到过一个炸药包。这个携带炸药包的人就是奉命来炸轮渡的。辰阳码头上的轮渡一旦被炸,不是三两天就能恢复渡河的。通往大西南的大动脉就被切断了。这将极大地迟滞入川作战部队的行程,影响整个战局的进程。敌人正是看到这一点,才不惜代价地一次又一次谋划,非要炸掉辰阳轮渡不可。这一次这个炸轮渡者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铤而走险前来执行爆炸任务的。他在实施行动前,把定时炸弹仅仅只预留了十几秒的时间。也就是说,只要他冲上轮渡,就会爆炸,根本没有给自己留下生路。在渡河警卫部队严密的组织和严格的检查下,他无从下手,只有出此下策,冒死一闯。国民党阵营中也还是有他这样舍生成仁的人,只可惜太不识时务了。他被擒后,便咬破事先含在嘴里的剧毒药丸,当场毙命了。

  两边码头上的部队所有战士都脱下了军帽,为牺牲的战士默哀。所有的军车都鸣起了长长的笛声。

  轮渡又轰隆隆地响起来,一切都恢复了运作。

  辰阳县建于秦代,早在战国时期,辰阳就已经是颇有名气的城邑。伟大的诗人屈原在他的诗歌《涉江》中写道:“朝辞枉渚兮,夕宿辰阳。”此后历代名士如王昌龄、王阳明、林则徐等等,都曾在这里驻留过,并留下诗篇。辰河与沅江在这里交汇。一条美丽的玉带溪穿城而过。整个县城呈扇形在熊首山下展开,沿河自轮渡码头以下是断断续续的悬崖,一排排吊脚楼沿崖而立。这座美丽的山城历经两千多年的沧桑,几经繁荣,几经衰落,今天又迎来了生机勃发的新时代。

  由于县工委县政府组织召开庆祝辰阳县解放大会,大街上到处都贴着标语,拉起了横幅。街道两边的店铺多数都因为参加庆祝会关了张。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街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可能中山公园广场上的大会已经开始了。

  石映春他们三个人过了河以后,便径直往西北街走。因为历代的县衙一直都设在正街的中心位置。县衙东边的正街就称东南街,东南街一头有文庙、奎星阁、城隍庙等古建筑。县衙西边的正街就称西北街,西北街一头有武庙、伏波庙、水府庙、广恩寺等古建筑,伏波庙以北便是柳树湾,出县衙朝正南方向有一条大道,直通中南门码头。这条街就叫衙门街。古县衙后面有一片民房,再上面是先农坛。现在,县工委县政府就设在先农坛内。先农坛的马路对面就是中山公园。

  石祥广的二哥石祥迪就住在西北街。石祥迪年轻时读书,大革命时代投笔从戎,到黄埔军校,北伐时任过北伐军连长,是中共湘西纵队司令陈策的部下。那时陈策在北伐军中任营长。大革命失败后他和陈策都回到湘西。他专门从事水上运输业,是沅江水上洪帮的龙头大哥,家安在常德。一九四九年初,陈策动员他出山,受命担任国民党辰阳县保安团副团长。他这才从常德搬回辰阳城来住。他现在住的家本是他弟弟石祥太的房子。石祥太在县城里经营木材、油料和粮食。这套住房的隔壁就是石祥太经营的油料、木材的前店后库。“三五”事变张玉琳抢了兵工厂,树起国防部第一军大旗后,石祥迪奉陈策之命,在张玉琳部章岳峰第五师任副师长。后来,他又奉陈策之命劝张玉琳归降共产党未果,再劝章岳峰归降共产党未果,便离开匪部到湘西纵队陈策身边。辰阳解放后,他从湘西纵队调出,到辰阳县政府协助工作。

  石祥广领着映春和圣明到了他二哥家,见家门上着锁,知道哥嫂一家肯定都去了中山公园会场上。三个人又往中山公园走去。

  中山公园位于辰阳城北面的熊首山脚下。公园里没有多少景致。但有一个能容纳下几千人的大广场。这时广场的人已挤得满满的,只见人头攒动,红旗招展。用长竹杆撑拉起来的大横幅明示着大会的精神和主旨:

  “新中国万岁!”

  “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

  “人民解放军战无不胜!”

  “全力支援前线,解放全中国!”

  “坚决剿灭湘西土匪!”

  有两块横幅很通俗,却很有情趣:

  “人民当家做主好啊!”

  “穷人要翻身了!”

  广场北面临时搭起来的主席台上,前排坐着湘西行署沅陵专区的领导、部队的领导、辰阳县的党政领导。后面两排则是辰阳县方方面面的名人要员和工人农民代表。主席台上方拉着会幅,上面写着“热烈庆祝辰阳县胜利解放暨剿匪支前动员大会。”

  主席台下有一大片方队区。方队区一半的位置坐着解放军;另一半位置分别坐着穿校服的学生,穿工作服的工人,还有临时组织起来的秧歌队。方队以后的人们全都是随意地站着。

  已经开始开会了,正在讲话是辰阳县县长傅佑山。抗日战争时期,他曾经在辰阳县城居住过一段时间,公开身份是经营包子馒头水饺油条的小吃店老板,实际是受党组织委派担任中共辰阳县地下党组织的县委书记。那时,湖南大学等许多机关学校纷纷从长沙、岳阳、常德等地迁到辰阳,更多的难民也跟着涌入辰阳。辰阳县城及周边人口猛增到近十万人。因此,中共湖南省委十分重视辰阳的地下工作,在这里组建了县委和十多个党的支部委员会。

  傅佑山讲话的声音在广场上回荡着,因为麦克风的扩音效果差,夹杂着一些嗡嗡的杂音。映春他们三个人看见了本村在辰阳城里作店员的张开邦。他在石祥太的粮油店做事。张开邦告诉他们,石祥太坐在主席台上,他是辰阳城里经营木材油料粮食的大老板,县政府下了请帖的。

  祥广一听忙问:“那我二哥在哪里,也在主席台上吗?”

  张开邦说:“祥迪叔也在主席台上,在做会务工作。”

  祥广问道:“什么叫会务工作?”

  “我也是听许婶说的。大概是在主席台上帮忙吧,没有座位。”

  祥广一听就急了:“倒了倒了,怎么没给我二哥安座位,反倒给我三哥安了座位,我二哥比三哥有名气的多啊。”

  张开邦笑起来,说:“广憨叔,祥太叔是民主人士,是政府的客人。祥迪叔是政府自己的人嘛。哪有让客人站着的道理?”

  吴圣明在张开邦肩上拍了一巴掌,说:“小屁孩儿,在县城里混了两年,长进了呢。”

  张开邦说:“圣明哥,你是当官的。在你面前班门弄斧了。”

  三个人说着话,却没有石映春的声音。原来他一个人在旁边睁着大眼睛看着台上,正专心致意地听傅佑山讲话呢。

  石祥广过来拉了石映春一把,说:“映春叔,你走神儿了?”

  石映春说:“台上领导刚才正讲我们湘西土匪的来龙去脉,讲得多好啊。一个外乡人怎么对我们这儿那么了解呢?”

  张开邦说:“傅县长讲的这些呀,我祥迪叔晓得的。说不定傅县长就是从祥迪叔那儿听来的。”他亲昵地拉着映春的手,说:“春伢哥,我们去找许婶吧。我晓得她在那里。”

  这几个人在一起相互称呼起来有点乱。石祥广称石映春“叔”,张开邦却称石祥广“叔”,反过来称石映春“哥”。其实不然,同一个村里,几姓人相处,同祖同宗的宗室之间是按辈分称呼的;有血缘关系的则按血缘关系中的长幼辈分称呼;而不同姓又没有血缘关系的就按年龄来称呼。石映春年纪虽比石祥广小,却大一个辈份。祥广称他为叔。石映春的父亲与张开邦的父亲年龄相当,他们的子女之间便自然是同辈相称了。张开邦的父亲与石祥广的大哥二哥他们的年龄相当。石祥广也比张开邦大十多岁。张开邦自然得叫祥广“叔”了。

  吴圣明领着石映春找大溪区参会的干部群去了。石祥广在方阵后面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他二嫂许含韵。她正和她哥哥许涵诗在一起。离主席台太近不便说话,他们便相邀着退出了会场,站到公园的门口说话。许涵诗是石寨村高腔戏八仙班的师傅。石祥广是这个八仙班的成员,对许涵诗这位姻亲兄长一直以“师父”相称。他是发自内心尊敬他亲近他的。一见到许涵诗他便深深地鞠了一躬,扯着高腔道白的腔调:

  “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许涵诗笑了笑,说“你这戏痴,大会场上这幅腔调,不怕人笑话?”

  石祥广孩子一样地抱住许涵诗的胳膊,说:“师父,我好几个月都没有看见你了。大哥总是不让我进城来。”

  许涵诗抬手摸了摸石祥广的头,说:“你是不是老惹你大哥生气?你若想来看我,就告诉你大哥,说是我捎信要你来街上,他能不放你?”

  石祥广把眼一白,说:“师父,你叫我说谎是吧!”

  许涵诗连忙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说:“你看你看,我们的祥广是最循规蹈矩的人,真正的孔夫子弟子,怎么能教你说谎呢。这样吧,我今天就把话说定了。以后你每个月都得到我家来住两天,不用我每次报信,好吧?”

  “那好,那好。不过,我下个月要拜堂了。以后是我一个人来你家呢,还是把她也带上呢?”

  石祥广这话问得很认真,没有半点逗乐子的意思。大家都知道他是在钉是钉,铆是铆地正经问话,但是还是都禁不住笑了起来。

  。许涵诗忙说“那当然是带着你的堂客一起来呵!”

  这个石广祥从小脑子就很迟钝。村里人都叫他广憨子或憨宝。他七八岁时自己的十个指头还数不清。家里请了个先生教他,两年过去了还认不得几个字。他娘只好让他到村里的私塾跟仁师傅读书。他年复一年地读下去,陪了这一批孩子又陪那一批。他也愿意去学堂里,觉得比呆在家里好玩。这样读了七八年,总算把《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这几本启蒙书读熟了读懂了。一旦读懂了的内容,他一定会按书中的道理去做的。也因此闹了许多笑话。有一次,大冷的天儿,他娘一个人坐在火桶里,见他缩头缩脑站在门口,便招呼他到火桶里取暖。他却说:“我不跟你一块儿烤火,男女授受不亲。”他娘说:“我是你娘,有什么授受不清的。”他又说:“我这么大个男人,跟你挤在一个火桶里,知者道我是你儿子,不知者还以为我们是夫妻,说得清吗?”气得他娘把手一挥,吼道:“去去去!外面吹风去,离我远点!”

  还有一次更叫人哭笑不得。那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他娘托人给他说合了一门亲事。姑娘虽然是穷人家,但人长得不错。定了婚,他奉命去姑娘家送订婚礼。那天就住在姑娘家,正碰上土匪雷公带着队伍抢这个村子。全村人都慌慌张张地逃上后山。他也跟着姑娘一家人逃上了后山。姑娘拉着他躲到密林中一丛映山红树下。呆了一会儿他不自在了,突然站起来要往外走。姑娘拉着她,叫他别出去。他说:“我跟你两个人藏在这树丛里是要不得的。人家看见了还以为我与你在这里苟合呢。”姑娘依然拉着他不放,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蠢话!外面土匪正在搜山抓人质。你一出去就会被抓的。快蹲下别出声。”他不听,挣脱姑娘的手就跑出了密林。结果被搜山的土匪抓住了。他被押到雷公的土匪窝子长田湾。后来是他大哥石祥亨托他的小舅子,另一股土匪的巨匪头子章岳峰出面,雷公才放他回家。这事以后,那姑娘死活也不肯嫁给石祥广了。

  不过,石祥广憨是憨,对辰河高腔戏却情有独钟。他自小几岁时就十分爱听高腔戏。每逢到县城去,他都泡在戏园子不肯动。他很喜欢二嫂的哥哥许涵诗。常赖在许涵诗家里不肯走,缠着要许涵诗教他唱高腔戏。奇怪的是,他学戏却一点也不蠢。虽说学得慢,但一板一眼唱的字正腔圆。他憨,却有礼貌,很善良,从不捣蛋犯事,所以,许涵诗接纳了他。为了这个憨儿子,他娘出钱把许涵诗请动了,在石寨村办了一个辰河高腔戏“八仙班”教堂子。这个“八仙班”里还有石映春、张从喜、石祥仁、石浩生等人。石祥亨和他的二房姨太太罗云风也是“八仙班”的成员。只是出外坐堂他两是基本上不参加的。

  许涵诗听说石祥广阴历十月初八大婚,要唱三天的高台戏,专门来请他带着双星班去唱大戏,当即满口答应。不过他提出一个要求,让石祥广转告他大哥石祥亨,要罗云风登台唱戏。罗云风本是许涵诗的徒弟,是他的大戏园子双星班的花旦。后来被石祥亨看上了,死缠硬缠把罗云风弄到手成了姨太太。

  请到了师傅的大戏班子,石祥广很高兴,这时想起他娘来时交待一定要给师傅备一份礼。许涵诗一听这话,说:“都是一家人,不要这样客套,免了免了。”石祥广忙说:“些许薄礼是不能免的。我去去就来。”许含韵掏出钥匙递给祥广,说:“你买下东西不要提到这会场上来,就放到我家里。等散了会哥你随我去拿就是。”

  石祥广离开了公园。许涵诗兄妹又回到广场上听报告。

  主席台上,县工委书记李怀豫的报告已经接近尾声。他强调了几点要求以后,就请47军副军长晏福生将军讲话。晏福生是老红军、老革命,战争使他失去了一条胳膊,是军中有名的独臂将军。他站起来先敬了一个军礼,有人把麦克风送到他的跟前。他坐下对了对话筒,开始用他那宏亮有力的声音说道:

  “同志们,乡亲们,傅佑山同志和李怀豫同志的报告我完全赞成。他们把当前的形势和任务都讲了。我就不罗嗦了。在这里,我再强调几句吧。”

  “前段短短的个把月时间,剿匪工作已经取得了巨大的胜利。大部份股匪已经缴械投降。我们辰阳县境内最大的股匪暂二军的主力,于六天前的10月18日在山塘驿向解放军投降。但是,这些顽匪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完全洗心革面立地成佛。大军西去以后,很可能有些股匪会再度拖队上山。今后的一段时间,我们面临的局势是严峻的。我们要尽快地建立起区乡党政班子,组织农会,建立区武工队和乡村民兵组织。地方要积极配合留守的部队,做好支前工作。特别是要百倍提高警惕,严密监视残匪的行动,严防敌人的破坏。我们刚刚接到报告,大路口轮渡码头上半个多小时前就发生了一起国民党的亡命徒冒死要炸轮渡的事件。虽然被及时阻止了,但这是一件非常后怕的事件。他说明,暗藏的反革命势力不能小看。今后的斗争依然还是十分复杂而激烈的。”

  他抓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又说:

  “支前工作是当前的头等大事。刚才李怀豫同志已经把支前工作的政策和方法都讲得很清楚了。支前工作的大头是筹粮。大军西进,我们的战士要吃饭,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打仗啊。因为任务紧迫,这次筹粮主要是用快捷的方式向储粮户借粮。我再一次强调,一定要注意政策,讲明道理。共产党说话算数,借的粮食收了公粮以后,一定要还。农村里地主手里的粮食借来以后,算清公粮便立即以借粮抵交公粮。一定注意不能强征。”

  突然,有人慌慌张张的跑上了主席台,主席台上的人不约而同都站了起来。公园门口那边也同时有人在大喊:

  “城西起火了!城西起火了!”

  果然,西北街位置的上空,冲起了浓浓的火烟。只听得县长傅佑山站在他的位置上用麦克风大声说:

  “同志们,乡亲们都不要乱。西北街因不明原因突然起火,我现在宣布暂时休会。部队和县工委县政府的工作人员立即到火灾现场救火。火灾现场就近的人赶紧回去采取自救措施。”

  还没等傅县长说完,广场上的人立马都往公园门口挤去。傅佑山在麦克风上大喊:

  “大家都别挤,请让出一条路来,让救火的人先走。各单位各街道各区乡清理自己的人,有组织的撤出会场。”

  已经有工作人员在组织疏散。人们都很听招呼地立时平静下来。各单位各乡的人在一起聚集,到公园门口已经迅速让出了一条通道。战士、县里的工作人员和西北街的居民都顺着这条通道跑出了公园。

  石祥迪从台上跑下来,一眼就看见正挤到通道上来的许含韵他们。他拉起妻子就跑,说:“快走快走,起火的地方就是我们家住的那一片。”

  这时吴圣明和石映春也从通道跑过来跟上了石祥迪。石祥迪领着他们随工作人员的队伍率先跑出了公园。等他们跑到自己的家门口,他的家烧得只剩下屋架子还在吐火苗子。好在正在街上集结待命的二野部队在刚刚火起时,最先赶到火灾现场,破门而入,已将石祥迪家的大部分财产抢救出来了。抢出来的东西都堆放在靠北边的马路上。部队的同志正等着他来认领呢。许含韵见自己的东西被战士们抢救出来了,眼泪夺眶而出,双膝跪下,伏下身子给战士磕头,哽咽地说:“谢谢大恩人,谢谢大恩人!”

  解放军战士连忙把她扶起来,说:“快别这样。你们自己好好清理一下自己的东西吧。把东西再往南转移一下。火势这么大,还会燃过来的。”

  部队的同志急急忙忙跑过去救火去了。石祥迪交待祥广他们:

  “你们帮忙把东西转移一下,我得去救火去了。”

  吴圣明忙说:“祥迪哥,你就不要去了,不少你一个人,家里的东西要紧哪。”

  石祥迪说:“我是政府工作人员,现在哪里还顾得上搬东西。有你们哪。”

  他转身就到救火的人群中去了。吴圣明交待石映春负责转移石祥迪家的东西,也急忙随石祥迪走了。

  大火来势太猛。火是从石祥太的油料木材库房燃起来的。油料木材连同木房子一起燃烧,火焰冲上了几丈高。偏偏这时候又正起北风,转瞬间就把周围的房子都引燃了。这时候,北边的火势已弱,南边火借风势,已燃过了五六栋房子。县城里又没有自来水,救火的人靠水桶脸盆从四面八方弄水来灭火,人又近不得火边,哪里有效果。部队的首长一边指挥抢救财产,一边组织拆房子断火路。然而,断出一个火路来,那火燃到拆倒的房子边,仍然冲过火路继续朝南烧去。战士们只好再往前断第二条火路。

  这时,宴福生将军站出来说:“二野的同志给我们支了一个招,用炸药炸一条火路。快去准备几个炸药包来,把火路炸宽些,组织力量以最快的速度把拆下来的木料搬走。然后在火路上放几炮。”

  又一条火路清出来了,炸药包也准备好了。疏散了人群之后,随着几声巨大的爆炸声,一大片新土翻出了地面。一排土坑一排土堆形成了一个有效的火路。大火燃到这里便再也跨不过去了。许多战士和市民用水桶和脸盆轮番地将水泼向仍在燃烧的地方。火渐渐地被扑灭了。

  县里的领导和工作人员继续组织战士和市民用水扑灭余火,直到完全没有火星为止。

  这场大火使得辰阳县城损失惨重,烧毁房屋340余栋,有六百余户三千多人无家可归。也就是说,整个城区有四分之一被大火烧毁了!

  这场大火来得十分蹊跷。偏偏是在县城庆祝大会召开的时候发生,又偏偏是从石祥太的油料木材库房燃起。湘西行署、沅陵专区、辰阳县的领导都一致认为这是一起敌人有计划、有组织的纵火案。纵火和大路口炸轮渡相互呼应,目的就是破坏庆祝大会,破坏刚刚成立的人民政权,破坏支前工作,阻止解放军大军西进。领导们当即决定对此案立案侦破。由辰阳县公安局局长岳正峰牵头,公安局的石映河、孙运全具体负责。

  经过两天的走访,办案人员了解到一些基本情况。石祥太的油料木材库那天没开店门也没留人,屋里也没有可能起火的火源。附近的大部分店铺由于开大会都没有开门。稀稀落落有几家小店开着门,也基本上没有顾客上门。据起火之初的目击者说,火最初是从石祥太的油料库房里燃起的,不是店面上也不是后院,而且火一起就燃得很快很猛。石祥太的店面较宽,一头经营桐油、茶油、菜油、芝麻油等油料,一头经营板材。店面后面是库房,里面存放着油料、板材和贵重木材。从门面的南头留有一条进出后院的通道。后院里堆放着各种杆材和圆材,最多的是杉木、松木、梓木、樟木,还有一些青冈木、椆木、黑木、梨木、椿木、枫木。过车的通道有大铁门关着,平时都上锁,只有进出木材时才开门。后院有高高的围墙围着,围墙背后是一条巷子。店面和库房与石祥迪的住房是一排整体结构的木房子。从石祥迪卧室南侧的窗子上,便看得见库房里的摆设。

  岳正峰他们对地形和起火初时的状态进行分析,认为,石祥太库房南侧相邻的也是一家规模较小的木材经营商。但两家之间有高高的封火墙隔着。这一家因为火势太猛,大伙烧过封火墙从上部引燃也被烧了。最初不可能是从南侧这一家投过来的火苗。石祥太店面和石祥迪家的门起火前没有开。救火的部队战士是破门而入的。显然纵火者也不是强行从前边破门而入的。火起时燃烧的又快又猛,显然是纵火者事前放倒了油桶然后点火的。那么,这火是怎么放起来的呢?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持有门钥匙的放了火以后从容地出门锁门然后离去,另一种情况是有人从后院的围墙上爬过来,从后院进到库房里做案,然后又从后院翻墙逃走。凑巧的是,正好就有起火之初的目击者在后院的围墙上发现过一根绳子。绳子的一头吊进石祥太的后院,绳头上栓着一块小石头。绳子的另一头垂到围墙的巷子边上,下边拴着一块大石头。石映河他们后来在倒塌的围墙砖块堆里找到了这块拴着绳子的大石头。这个线索显然告诉你,是有人通过这根绳子爬过围墙放火作案。

  岳正峰和石映河仔细地分析过这个线索。如果是利用这根绳子爬过围墙放火作案。点火以后退出库房,穿过后院的木材堆,再爬过围墙是很费力的。撤出作案现场的风险太大。他们认为有可能是纵火者故意设置的假现场,以此误导破案人员的视线和思路。

  负责破案的石映河也是石寨人,与石映春是族兄弟。1945年他被抓了壮丁,在国民党的队伍里当过一年多兵。1946年冬被解放军俘虏,便参加了解放军,是47军的侦察排长。县里组建公安局时,因为他是辰阳本地人,便被抽调到公安局工作了。他被抓了壮丁以后,相依为命的老娘忧忧而死,现在家中已经没有亲人了。当时,按说他是独子,是他娘唯一的依靠,是不能征他当兵的。但是,有钱人用钱买通乡长石祥亨,有三兄四弟也不征,却把他抓去充数。他因此恨死了石祥亨。私怨归私怨,公事还得公办。他怀疑石家人与案件有关,但要凭事实凭证据说话啊。

  他知道,石祥迪、石祥太都不可能是作案人。石祥迪年少就立志为国为民,投笔从戎到黄埔军校,参加北伐战争,在陈策手下担任连长。大革命失败后虽然脱离了革命队伍,但始终追随陈策,参加革命活动。解放前夕潜入暂二军五师,就是为了替党组织做策反工作。他现在是县人民政府的工作人员,怎么会去干这种事呢。石祥太是辰阳县有名的粮油木材老板,为人开朗爽快,思想开明,常有善举。他不可能自己放火烧了自己的店子和库房。更何况,起火当时石祥迪、石祥太一直都在中山公园会场的主席台上,不在现场啊。

  石映河他们在调查中了解到,离石祥迪家不远斜对面靠南的一个南杂店开会时开了店门。守店的郑姓店员说,他看见石祥迪家里起火前来过几个客人。第一次是离起火不到一个小时,有三个人从他店门口经过,在石祥迪家门口站了一会儿就走了。第二次是离起火大概不到半个小时,有一个人在他的店上买了烟酒糖果,开了石祥迪家的门,把买的东西提进了屋,不到两分钟又空着手从石祥迪家出来了,走了。石映河问郑姓店员,临起火前十五分钟内是否见到有人从石祥迪的家里或石祥太的店里进出过。郑姓店员说,那个时间他正好在里间清货,后来又去解了个手。听到有人大喊起火了,他才从厕所里跑出来。

  石映河和孙运全找到石祥迪家里了解,得知郑姓店员说的那三个人就是石祥广、石映春和吴圣明他们。后来买东西送进石祥迪家中的就是石祥广。但石祥广只在石祥迪家呆了两分钟,显然是开门后放下东西就出来了。石映河与石祥迪谈话时,石祥迪坚持说,他的小弟弟石祥广虽然木讷呆憨,但胆小善良,一向循规蹈矩,绝不会干放火这种事。而且,他平时跟二哥三哥的感情都很好,他绝不会放火烧他二哥的家和三哥的店库。

  有可能是石祥太店上的人干的吗?通过排查,石祥太店上六个员工,有两个出差在外,有三个参加大会,有一个请假回乡下老家去了。都不在现场被一一排除了。

  那么,纵火者到底是谁呢?

  石映河孙运全又在县城调查了几天,还是一点线索都没有。岳正峰决定要石映河孙运全到石寨村去走一趟。

  大火以后,县城六百多户三千多难民无家可归,县工委县政府成立了救灾指挥部,全力以赴千方百计安置这些难民。一部分难民就近投亲靠友,大部分难民的临时居住问题只得靠政府来安置了。县里以最快的时间调运购买油布、蓬布、竹席、板材等,又发动群众捐献,在中山公园的广场上搭起了近百个棚子。各式各样材质不一样的棚子整齐有序地在广场上排列成行。每一排棚子前面都有一条可以拉东西进出的板车通道。县工委县政府又发动县城的余房户腾出了一些房屋。连许涵诗的大戏园也关张停演,住进了难民。

  解决难民的吃饭问题是头等大事。全县城乡发动起捐献粮食炊具的活动,效果很好。几天内便收到上千件炊具,五万斤粮食。县政府包下了县城所有的饭店和小吃店,从支前收到的军粮中拿出一部分免费为难民提供三天的饮食。难民们有组织地分别到指定的地方就餐。他们中许多人都流下了感动的泪水,纷纷感叹地说,还是共产党好啊,要是在国民党手上,谁来管我们?只有四处流浪听天由命了。

  大火给县里增添了大量的困难和工作量,但救灾的同时还不能放下当前的头等任务支前工作。火灾以后的第五天,也就是阳历的10月29日,解放军第十三兵团之38军和47军139师、141师奉命西进,配合二野和18集团军会战四川。湘西只留下47军140师及军直炮兵团留守,担负保护交通要道和筹粮50万斤的任务,自然,不能因为火灾打半点折扣。

  由县长傅佑山牵头的支前领导小组把筹粮做为主要任务来抓,专门成立了筹粮办公室,由财粮科长江流源任办公室主任。从各个部门抽上来的十多个干部在江流源的领导下,分成四个小组分头开展工作。一组由江流源负责,在县城组织筹粮,另三组则分别下到六个区到农村筹粮。

  这一天,江流源安排石瑞雄和陈怡雅两个到石祥太家去做工作。火灾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石祥太应该喘过气来了。他受了那么大的灾,筹粮办公室的人一直不忍心去找他借粮。还是石瑞雄提议,觉得不去找他借粮反而是不给他面子,江流源这才安排人到石祥太家去走一趟。

  石瑞雄原是国民党旧政府的工作人员,辰阳解放后,他被新人民政府留用了,在财粮科工作,抽到筹粮办。他是石祥亨的大儿子,石祥太的亲侄儿。他自然是希望自己的叔叔能为新政府立点功。陈怡雅原在辰阳师范读书,刚毕业。县里急缺干部,招收有文化的学生青年。她报名应试,被录取了,还没分单位,先放到支前筹粮办公室锻炼。25岁的石瑞雄酷似他二叔石祥迪,五尺高的身材,肩宽腿长,浓眉大眼,相貌堂堂。他平时少言寡语,跟漂亮的陈怡雅走到一起,有点腼腆。19岁的陈怡雅却是个十分活泼开朗的姑娘。她个子不高,圆圆的娃娃脸红扑扑的,两条清秀的一字眉下,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总像是在说。圆圆的鼻头下,两片红润的小嘴唇,嘴角微微翘起,自然带着笑意。

  陈怡雅说:“石瑞雄,去拜见你的三叔,你得备点礼呢!”

  石瑞雄说:“当然,当然。”

  “这可是你私人的礼数,不算公家开支吧?”

  “当然,当然。我不会去找科长报销的。”

  “听说你三叔是位很开明的资本家,我们去找他借粮,他不会小气吧?”

  “当然不会。”

  “你怎么老是当然当然,就没有别的词儿吗?”

  “嘿嘿,你讲的都对嘛。这个词儿合适,合适。”

  “嘻嘻,你这个人有意思。”

  两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前走。在东南街买了一条大前门烟,两瓶茅台酒,一封寸金糖,便走进了石祥太的家门。

  石祥太原先住在西街他哥祥迪住的那套房子里,店也全部开在那里。后来生意发展了,就买下了南街这片地皮,盖起了新住房新店库。他的店库依然是前店后库,经营粮食和食油。紧挨着店库的这套住房是两层楼的吊栏式木楼房,依然是传统的四面封火墙。五六级台阶上去便是大门。大门青石板铺地,玉竹石框,正上方一块“清河世弟”四个大字的玉竹石横额。据石姓人说,他们的祖先居住在清河县,因此,代代相传,大门横额上都写着“清河世弟”。

  石祥太在一楼的会客厅接待了政府来的两位干部。虽然是叔侄关系,官场上的客套他照样不会少。他把石瑞雄和陈怡雅请进会客厅,便立刻让座叫茶。

  石祥太的会客厅是这栋楼最大的一间房子,其实就是中堂。中堂正面上方安着家仙(即神龛,辰阳人称之为家仙),一幅天地国亲师位的楷书大字贴在中间,右边上联是“愿国四时调玉烛”;左边下联是“祺家千载绍书香”。自从民国以后,“天地君亲师”位的那个“君”字,有见识的人家里都改成了“国”字。神龛上放着一个很大的青花瓷香炉,两边排着祖宗的牌位。神龛下有一排抽屉,那是放备用的香纸蜡烛用的。中堂进门的右边壁上挂着关云长夜读、匋朱公行商、孔融让梨、岳飞提诗四幅大画。左边壁上挂着四幅书法条幅,都是唐人的诗句。客厅里两边靠壁都摆着一排古色古香的紫檀木椅子。中间靠前的位置放了一张花梨木茶几,茶几两边各放着两张精致小巧的花梨木矮椅子,都是圆形的椅柱,圆形的坐板,靠背上浅雕着梅兰竹菊图。石祥太的会客厅是很讲究很排场的。会客厅是生意人的脸面啊,其实在他的卧室和其他房间里是看不到名贵家俱的。

  石瑞雄先请他叔坐在右手上方的椅子上,他和陈怡雅坐左手边的两张椅子。

  石祥太坐下说:“雄伢,什么时候对上象了?今天领着来给三叔报个信儿?”

  他明知道在筹粮办公室的侄儿此行的目的,祥迪已经给他打了招呼,因此也拉起了接待公务的架式,却故意开侄儿的玩笑。

  “没、没哪。”石瑞雄慌忙解说:“今天是公事找你。这位是我们筹粮办的陈怡雅同志。”

  “哦,陈同志你好”

  石祥太起身向陈怡雅伸过手去。陈怡雅连忙站起来,双手握住石祥太的手,说:

  “您是前辈,就叫我小陈吧。”

  “那就叫你小陈吧”

  他招呼来送茶水的刘妹先给陈怡雅和瑞雄端上,然后自己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石祥太虽然只有四十多岁,却过早的谢了顶,鬓角上也露出了稀稀的几根白发。他身材敦实粗壮,大脸盘大嘴巴,浓浓的粗眉下一双有神的小眼睛。他转过目光,看着石瑞雄说:

  “雄伢,你今天可是代表政府约见我的啊。”

  “三叔,好久没来看你了。这阵子忙,别见怪。”石瑞雄指了指放在椅子上的礼物,说:“给您备了点薄礼,算是陪罪吧。”

  “陪什么罪。”石祥太把手一挥,说:“这一段时间翻天覆地的变化,新政府又刚刚建立,千头万绪,肯定是抽不开身。三叔我哪能怪你呀。只是你应该感谢共产党,不嫌弃你是旧职人员,让你为人民工作。你可得好好干哪。”

  “我一定会努力的。”石瑞雄回答说。

  石祥太问陈怡雅:“小陈,在哪个科里工作?”

  陈怡雅说:“还没有正式分到单位,先在筹粮班锻炼锻炼。不过,听领导的口气,好象要把我分到大溪区去工作。”

  “哦。去大溪就是我的父母官了。”

  “我哪里算得上父母官,小卒子一个。不过你们石寨村可是名声远播,人才济济啊。”

  一说起这个话题,石祥太就禁不住自豪起来:“那是,我们石寨村历代进仕举人出了不少,崇文尚武,勤奋努力,读书人多,练武的人多,在外做事的人也多。”

  “喔,我都认识好几位呢。比如你二哥石祥迪先生,还有吴圣明同志。我就是吴圣明同志考核录用的呢。什么时候一定去你们石寨村看看。那里的风水一定不错。”

  “欢迎欢迎。你去了大溪区,石寨村就是你的管辖,去的机会多着呢。”

  陈怡雅转过话题道:“石叔,这回火灾你的损失不小啊。难得你自己受了那么大的灾,还带头给灾民捐了三千斤大米。”

  “小意思,小意思。”石祥太叹口气说:“这把火把我也真的烧惨了。我的大半个家当被烧掉了。好在南街头这边的房屋店铺还完好无损。库里的四万多斤粮食还在,还能够给解放军拿点粮食出来。”

  “真是不好意思。”陈怡雅说:“您已经知道了我们来拜访的意图。您受了这么大的灾,我们还来给你添麻烦。”

  “不添麻烦。”石祥太说:“大军解放四川,在共产党毛主席领导下,全国都会过上好日子。别说是向我借粮,就是认捐也是应该的。”

  陈怡雅说:“政府向您借粮,是一定要还的。一种方式是等征收了公粮以后如数还粮。另一种方式是按现价付款。只是付款的时间要推迟一些,等上面拨了款才能付给您。”

  石祥太说:“政策我都晓得,就不用说了。我相信共产党,相信人民政府。”他见石瑞雄一直不说话,有意把话题抛给侄儿,说:“瑞伢,你们筹粮办计划派给我多少任务?”

  石瑞雄接过话题说:“我们晓得您的家底。领导没交待具体数字。万把斤大米您还是拿得出来吧?”

  陈怡雅忙接过话说:“石叔,借粮是完全自觉自愿的,不分配任务。您千万别在意那个数字。石瑞雄他是您的亲侄儿,很随便。您受那么大的灾,随您借多少政府都很感谢您了。”

  石祥太说:“我是以经营桐油和木材为主,粮食只是搭着,盘子不大,在辰阳城里我的库存粮恐怕要排到五位以下了。但现在是储粮的黄金季节,我也储下了四万多斤粮食。往后到小雪前,还可以收到不少粮食,我的库容量可以达到十多万斤稻谷。这样吧,拿出我现有库存粮食的一半借给政府。讲个准头数嘛,就是两万斤稻谷。这样行吧?”

  陈怡雅站起来走到石祥太跟前紧紧握住他的手说:

  “谢谢,谢谢!难得石叔如此深明大义,如此慷慨。辰阳县的储粮户如果都象您这样,我们的工作就顺利得多了。我们回去给傅县长汇报,一定要建议评您一个支前模范。”

  “那就不必了。”石祥太笑着说:“不图那个,不图那个。”

  任务完成了,石瑞雄和陈怡雅就要告辞了。临走前,石祥太拍着侄儿的肩膀说:

  “雄伢,你已经是老办公事的人了。可是我见这位小陈同志比你要强多了。她小小年纪办事说话,得体又大方。你可得好好向她学习啊。”

  石瑞雄点着头,“嗯嗯”地答应着。陈怡雅却有些不好意思了,忙说:

  “石叔,你太夸奖了。我哪里比得上他呀。他是在你叔叔面前放不开。我得好好向石瑞雄同志学习才是。”

  石祥太再一次握住陈怡雅的手,说:

  “小陈同志,你前途无量啊!”

  五

  刚刚送走石瑞雄他们不久,石祥迪就来了。石祥迪比石祥太要高出半个头,肩宽腿长,浓眉大眼,他的侄儿石瑞雄很像他的模样。他比石祥太大五岁,看上去却比石祥太年轻。

  兄弟俩一起进了二楼的书房。书房里除了一个不大的书柜,一张书桌,一个茶几,几张很平常的樟木椅子,便没有什么布置了。兄弟俩也不客套,各人拉了一张椅子在书桌边坐下。见二哥脸色不大好,石祥太劈头就问:

  “二哥,怎么啦?是人不舒服还是有什么闷心事儿?”

  “章岳峰跑了!”

  “章岳峰跑了?不是有县大队的人看着吗?”

  “他已经投诚,又不能明里限制他的行动。暗里监视他的那几个便衣好不中用的。不知道怎么就让他跑了。”

  “那石玉湘呢?”

  “石玉湘也跑了。看来他们是暗中约好的。”

  “这可就有大事儿了。38军和47军主力刚走,他们就跑了,这是要反水啊!”

  “是呀,他们一反水,辰阳又不得安宁了。一万多匪徒再度聚集起来,留守的部队只有一个团在辰阳,怎么对付他们。”

  石祥迪愤怒地说:“这帮不识时务,愚蠢至极的傢伙,选择反水这条路就是死路一条!依解放军作战的神速,不出两个月,就会解放四川回师湘西。那是就是他们的末日!”

  石祥太叹口气,说:“可是眼下这两个月怎么办?”

  “可不是说么。李怀豫书记和傅佑山县长急得一夜没有合眼,一早就把我叫去了。他们分析,暂二军的三师是石玉湘的旧部,大部分都在山塘驿投降后遣散了。还有几百人藏匿在长田湾一带。石玉湘肯定是去了长田湾。四师已经离开辰阳,回他们的老家去了,不可能再受石玉湘统辖。张玉琳嫡系的一二两个师烟溪一战损失不小,现在由他的几个胞弟、侄子和结拜兄弟领着,总共也只有三千余人。这股匪众最反动最顽固,山塘驿投诚后并没有解散,拉到大水田和西晃山一带去了。实际上没有投诚。但如果没有章岳峰股匪的配合,他们是不敢轻举妄动的,章岳峰的第五师没受大损失,都集结起来还有四五千人。目前集结在刀背岭可能还有两千多人。章岳峰毫无疑问是逃到刀背岭去了。第五师反水与否成了辰阳眼下这两个月出不出大乱子的关键。如果第五师反水,不仅第一师第二师的残部会猖狂起了,就连雷公这些较小的股匪也会胆大妄为起来。”

  石祥太给石祥迪倒了一杯热茶。问道:

  “李书记和傅县长把你叫去,有什么打算呢?”

  石祥迪喝了一口水,接着说:

  “石玉湘、章岳峰逃走后,召集已经全部遣散的旧部还需要几天的时间。李书记和傅县长把我叫去商量对策,要我利用一切关系,力争章岳峰不反水。”

  石祥太说:“二哥,你就不应给接这个任务。当初张玉琳抢了兵工厂,树起国防部第一军大旗时,你奉陈策大哥的命去动员他靠过共产党这边来,虽说你与他是拜把子兄弟,他听你的了吗?还不是让张中宁给拉过去了,成了国民党的四省边区暂二军。章岳峰与你也是拜把子兄弟,还是亲戚,他听了你的了吗?还不是跟着张玉琳跑,当他的国民党少将师长去了。哥,他们不会听你的。你把这个任务接下来,完不成任务事小,搞得不好,你还有生命危险哪!”

  “我晓得。张玉琳、章岳峰这种人我本不耻于与之为伍的,但陈策大哥是从革命的大局出发,要我结交他们。我也是身不由己。他们给我一个副师长干,不单是看在拜把子兄弟的份儿上,更是因为他们看重水上洪帮这股力量。一旦晓得我是共产党的人,他们便翻脸不认人了。国民党收编张玉琳部时,我劝张玉琳、章岳峰脱离国民党归顺共产党未果。后来以我的名义树旗,实际是地下党组织的五师第四团又脱离暂二军去了湘西纵队,他们就对我动了杀机。那次在章岳峰老巢横岩峰,要不是我逃得快,就死在他手上了。”

  “那你为什么还接受这个任务?”

  “领导晓得我的处境,这回不是要我上横岩峰。他们要我去找大哥。大哥是章岳峰的亲姐夫。大哥大嫂出面劝他,或许有点作用。”

  石祥太直摇头,说:

  “大哥这种人会去替你干那事?他都恨死共产党了,共产党坐天下,他的几千亩地和偌大的家当就不保,一说起共产党他就咬牙切齿。他都快不认你这个兄弟了,还会替你去干这事?”

  石祥迪说:“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有一线希望也得争取。大哥平时作恶多端,怨恨他的人太多啊。这回如能劝动章岳峰不反水,立下大功一件,将来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

  “究竟是亲兄弟,我晓得你这是为他好。你跟大哥素来说不到一块,你是想邀着我一起回家劝他吧?”

  “我还想把雄伢也叫上,让他也劝劝他爹。”

  “刚才雄伢到我这里,讲好了明天从我的粮库里提两万斤稻谷。这事儿凑到一起了。”

  石祥迪抬起手掌摇晃着,说:

  “借粮的事不碍,不碍。只要你交待下去,你的伙计们自然会照办。雄伢那边也不一定要他到场。筹粮办会另外派人来的,误不了。阻止章岳峰反水是大事,今天下午我们就回石寨。”

  “那好吧。我这里把借粮的事交待清楚,你去找雄伢吧。”

  兄弟俩说完就分手,各自忙各自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