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初心可在
江慈不肯撒手,封轻只能硬着头皮跟她同去。
面对这再熟悉不过的封氏香行,封轻今日走来,却觉得尤为胆怯陌生,要不是江慈始终拉着她,她连迈一步都觉得困难。
下人引着江慈和封轻进了后阁,封澜已经备好了茶,在这等着江慈。
看到江慈进来,身后还跟了带斗笠的女子,也懒得多问,只顺手一指:“坐那吧。”
江慈坐下后,封澜又一如寻常道:“喝茶。”
江慈礼貌行礼:“谢谢封掌柜,刚才在外面等的时候,已经喝饱了。”
封澜笑了,却未抬头,只自顾自地摆弄着茶具:“江司办这是在怪我,让你等太久了?没办法,春日一过,就是夏至,姑娘们衣着花俏单薄,更爱用香了,这店内的生意实在是忙不开,要不是看着掌香大人的名帖都递到跟前儿来了,只怕是连这点时间都没有呢。”
“那我就不耽误封掌柜的时间了,长话短说。”
“那最好了。”
“这是侍香局与封家解契的条例,已经拟好了,请封掌柜今日就签了吧。”
封澜有些意外:“怎么,你不是来找我说那些散户的事?”
江慈并不在意:“几家散户而已,侍香局乃天家香署,还犯不上与一届商贾去争几家散户,我问过了,封掌柜开出的条件确实是好,眼下看来,利润比侍香局更加直接,甚至还高出了两成,我若是那些散户的掌柜,我也选封家而非侍香局。”
封澜终于放下了手上的茶具,重新端详着江慈:“这么说,你是不打算争了?可这件事已经上达天听了,你就不怕天子问下来,你要落个办事不力之罪?”
“原来封掌柜这么做,就是为了让我在陛下面前吃罪?我竟不知几时与封掌柜结了这样大的仇,或是哪里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得罪了封掌柜,让您不惜牺牲自己的利益,也要让我摊上罪责。”江慈反将一军。
封澜怔了一下,知道自己险些中了江慈的套,忙稳住神思,颇有兴趣地看着江慈:“我倒是小瞧你了。如此,这些散户你是不要了,对吧?”
“要是肯定要的,就看封掌柜要如何让步了,我知道,封掌柜这样做,无非是觉得自己被侍香局解契有些丢面子,可面子丢不丢的事小,这万一吃了官司,可就事大了。”
“你什么意思?”封澜立时警觉起来。
“没什么意思,我今日来,只是想问问封掌柜,在你们这些大香商的眼里,究竟是百姓的利益重要,还是自己的利益更重要?这两日你有意抬高香价,断了这些散户的生路,与这春归坊内的几家大铺入了香会,所谓是顺你们者昌,逆你们者连点残羹剩饭都吃不到,这些事,你是当真不知吗?”
封澜没说话,只是看着那烧开的滚水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封轻常与我说,她的姐姐之所以能在这吃人不吐骨生意场上立足,是因为你们经历过苦难,知道底层百姓的水深火热,即便是今日一步步走到这香行的顶层,也不会以牺牲百姓利益为代价,做出那些不给人活路的事来。她同我说,她的姐姐一点都不必男人差,却从不做和那些男人一样黑心肠的勾当……”
“别说了。”
封澜声音干哑发颤,沉不住气制止。
只是片刻口,她又笑了,笑得格外凄凉:“你个小丫头懂什么?跑了两次采买,进了这香市两遭,真以为自己看透了行当,参悟了是非?既然你都知道,这生意场上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你觉得我能走到今日这个地步,会是什么活菩萨么?你去瞧瞧,去那窗边瞧瞧,放眼下面乌泱泱的百十家香铺,哪个不是为利而生?说得这么冠冕堂皇,要你乐善好施,做着赔本的买卖,讨一些毫无用处,根本不值钱的声名叫好,你可愿意?”
“所以百姓的口碑与商家良心,在你眼里就一文不值吗?”
“当然了。”
封澜好笑嗤声:“再说了,就算我把香价拉到天高,还不是有人追着要买,我封家的口碑也没差到哪里去不是?百姓们各有各的活法,这春归坊内的香铺,各有各的受众,买不起我封家的,还有小摊贩,再不济还有外面的散户,等赚了钱,再回来买我封家的香,不也是一样的?”
“自己没本事,只知道怪物价贵,还不知自行努力,做能追赶上物价的事,这辈子也就只配买些廉价的香,在那些小摊贩处买些粗制滥造的边角料了,我封家的药香,从来不是给这群人享用的。”
“这群人?哪群人?封掌柜带着妹妹颠沛离流,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时候,又是什么人?”
江慈忽然觉得,有时命运实在嘲讽。
封澜瞳孔一颤,不禁看向江慈:“你……你怎知……”
江慈没说话,倒是她边上的那个蒙面女子,从始至终一言未发,现在却有微微发抖,像是在隐忍什么的势头。
封澜心头一紧,嗅着空气里那若隐若现的熟悉香味,像是被什么当场击中一般,顿时清醒了过来,口气慌张:“轻……轻儿?”
封轻颤颤取下斗笠,脸上已经不是何时,布满了冰凉的泪水。
她失望地看向封澜,就好像从前那些自行编制的幻想,对她所有的崇拜,都在这一刻彻底被泯灭,毫无兆头地破碎掉了……
“姐姐,你从前同我说得,都是……骗我的?”
直到现在,封轻还是不敢相信,那个一直被自己视作神一样存在,庇护她,照顾她,哪怕是在最污糟之处的泥沼里爬出来,还是能坚持己心,一步一步凭借自己的努力,立足与高处的姐姐,突然就这么碎了。
封澜对她说过这么多的话,唯有那一句“初心不改”,让封轻记了这许多年,所以无论她现在走到何处,旁人谈论起她封家二小的身份,有多么的羡慕,她都会记着姐姐的话,初心不改,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靠着姐姐一点点争得,绝不是平白无故的,
可姐姐呢?她的初心呢?她口口声声为商者,当以民为立之根本呢?她的眼里,是不是早就没了那些所谓的“民”,可明明她们曾经,也是那些连铺面都进不去,被人瞧不起过的“万民”之一,她怎么可以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