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瓦屋(7)
阁楼里母亲的东西都被收了起来,一些好衣裳都不见了。据说连一块手表也被人拿走了。打开两个橱柜,见不到和母亲有关的东西。为何收拾得这么干净,只存留尘灰。柏树显出青黑,和瓦片连成一体,窗纱褪色了。自从我来到这座阁楼上,它一直没有换过,我却是在今天才发现。楼板不再咚咚作响,它吸收了声音,连同这里发生的一切。这里有一个谜,就像墙壁另一面黑暗的阁楼上隐藏的,像那些天棚报纸上泛黄的奇怪纹路,我永远无法猜透。
在这个冬天以前,哥哥没有考上大学,和曹家二妹的关系中断了。我和三妹急骤地开始联系,又戛然而止。一切在那个半年都像带上了宿命的性质。
开学后不久,我给还在平利上高中的三妹写信。她回的信总是折成鸟的形状,大约是当时中学的风俗。母亲去世之后,我们信件的密度很快地加大,只是记不起信里说了什么,或许是小心地避开了母亲的事,我们都不知怎样去触碰。到入冬的时候,我要她寄张照片来。她开始不愿意,说最近没有去照好的,只有一张照得不好。后来被我一再强求,终于寄了来,预先说不好你别生气啊。
我仍然吃惊了,照片上完全不是夏天阳光下微风里那个少女。她在一家照相馆里,裹着一件防寒袄子,样式很土气,人显得臃肿,完全没有了纤细的气质,有一种灵气从她身上逝去了,一切变得和先前无关,无法理解。在学校的喷泉水池边,我由拆开信封前的忐忑心慌,变成打开照片的失望,又渐渐转为一种愤怒,似乎心里有关夏天的记忆,被她粗暴地换掉了,她有义务保护好那段记忆,却放任自己这样猝然转变,像是一种背叛。所有的后果应该落在她身上,即使她事先说了担心我不喜欢。我感到无法控制自己的恼怒,被照片上的这个她深深冒犯了。
我决心惩罚她。把她的原信和照片装进信封,寄了回去,没有附上别的话。把信投进邮筒前我犹豫了几次,信封悬在入口的缝隙上,但最终带着一种不计后果的态度,往前推了一下。
她不久就回了信。我想象她收到信后起初欣喜,到启封后的茫然,再后来的伤心。这些我都想得到,就跟我自己打开装着照片的来信前的心理活动一样。我犹豫了很多次,但想起那张让我不快的照片,一种废然和不管不顾的态度让我没有再写封信给她。一切可能性都被那张失败的照片堵住了,即使我其实明白这并非等于她本人,她不可能在一个秋天变得和夏天微风中的少女完全没有关系,就像她在回信中哭着说的,一张照片就比人重要吗。但一种被冒犯的愤怒让我打消了给她回信的念头。在十七岁的年纪,似乎没有什么是显得比一张照片给我的不快更重要的,没有什么能要求那个夏天的记忆让步,特别是她本人。
她没有再来信。那个秋天的叶子都飘落了,堆积在上下课的路边,有时我会感到怅然,但似乎并不后悔。后悔似乎是不应当的。许多年后我明白,十七岁的感情中有完美的幻想,却容不下温柔。我们像年少时剥开青蛙或者掼碎一片玻璃听响声那样忍心,无所顾忌地对待自己和别人。也许并不是我做了那些事,是一种无形地裹挟着我的冲动,报复着那个夏天微风的下午,纤细的肘尖触及心地的疼痛,就像带走妈妈的力量那样盲目。
大年初二,哥哥说要再次去曹家,探一下二姐的态度。哥哥只考上了职中,这半年他们只通过两次信。他想最后试一下,要我陪他。我很忐忑,却由于一种说不清的心情,或许是经过了一个冬天的时光,让一些感觉恢复过来,答应了跟他去。
我们再次走上了曹家湾的小路。冬天的风物完全和夏日不同,半年竟像一切改变。果树疏落了,小路枯黄下有点坚硬,结有冰凌,土皮像是变薄了。整条沟变浅了,也像是大姐二姐脸上的表情。三妹在家,却只出现了一下,就再也找不见她。我看她的样子,虽然穿着冬衣,不是夏日的纤细,却也并不像那张照片的样子。大姐二姐还很奇怪,喊她过来她却不肯。我发现一个人要想见到一个人,先前有多容易,眼下就会有多难,即使是在同一个瓦屋顶下。大姐和二姐是否知道我和三妹的事情呢?看起来似乎知道一点。但我并不是这次拜访的重点,哥哥和二姐的情形,对着面却无话说,也小心地不提及母亲的事情,大人也似乎有所顾忌,说留吃饭,哥哥说家里还等着,我们就辞行了。三妹没有照面。
外面的公路边,有大片的水田,结有薄冰,像一片片破裂的镜子,又带着镶好的弧线。太阳落了,风有点冷,这一天是传统地不出门,路上很少有人。哥哥平时不怎么跟我说话,这天却跟我讲了不少,他和二姐的往事,这半年他的心情,他为何没考上学,只上了个职中。哥哥的话一句句随风飘散,我遗忘了细节,只记得他低沉回忆的声音。从分水岭往下走,两旁有了人户,都张挂着灯笼。一处坡上灯光洒落下来,还有猪叫的声音,让人觉得奇怪。哥哥谈起了还住在筲箕凹老屋的时候,有一年妈妈带他去逮猪仔。对面一处山坳,两旁封闭得特别完整,像一个天然的院落。山坳里人家的瓦房很整齐,白粉墙像是新刷的。檐下三盏红纸糊的灯笼,微红的灯光洒落在雪地上,完完整整的一块雪,又有点发蓝,保留着来去的脚印。这个院落的灯火像是永远如此,一直都不会有变动,储存着雪地上的温暖。
我和哥哥一直走到家里,饭已经吃过了,镇子上有个地方传来稀落的炮子声,似乎只响了一两下。我们像是再也没有过那样的夜晚。
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山村的房子都刷了白粉。由于缺少石灰窑,用的是一种石灰和煤灰混合的东西,刷上后带着淡淡的蓝色。
就像一阵风吹过,所有的远山近岭,看得到的房子都刷了白粉,只有最穷的人家还保留着不易辨认的土色。我喜欢白粉的墙壁,像一些总穿着不容易弄脏的新衣的人,虽然还是石板屋顶,却像就此永远摆脱了贫穷,再也没有更好的境遇。
每次在路上看见这些房子,我想山坡永远停在此时,再不要有变动。
但是高山房子里的人越来越少了,他们都外出打工。每个年节,满车的人挤在公交车里,和我一样的视线里远远掠过山上的白房子,在县城和镇子上下车,背上大包小袱,走上山岭去那些似近实远的白房子。
低山农民的瓦屋似乎还保持原状。在一些人住的房子附近,意外地保存着茅草的屋顶,用作牲口圈,或是五保户的住处,落在瓦屋中间,再也没有动静。这些茅屋或许并不耐受风雨,看上去却都有几百年年纪,像是里面的穷人,在年轻时就衰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