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住瓦屋(8)

书名:在别处本章字数:2491

瓦屋里面的人也少了。听人说曹家三姐妹都离开了曹家湾的房子,二姐教书,三妹没有考上大学,去了天津打工做生意。那时去县城的车路没有改线,有时我坐车路过李家坝一带的房子,看到院子里安静无人,只有一两棵圆圆的桂花树,这里的所有人户似乎都要种一株桂花。桂花是墨绿的,只有秋天的一个月里,会散发幽幽的芳香,一株桂花就能飘出七八上十里,到了极远的地方,淡到极致,明明感觉得到,使劲一闻却分辨不出,有时疑心是自己的幻想。我很少在秋天回来,没有闻见记忆中桂花的气息。

有一次我走到一户坡上人家,屋子还完好,房门锁闭。院子里像是多年无人践踏,开着半院子红艳艳的蛇莓,没有一颗可以采食。这一户的房子,不知属于何人,或许是搬迁到了集镇,却也可能远走他方,忘却归路。只有一把锁,或是一片蛇莓的气息是忠实的。

我走到了越来越远的地方,去了上海,又到重庆。这里盆地的房子全是南方样式,多雨的天气里,屋瓦仿佛是纯黑的,黑中返青,白粉墙受潮褪色了。

有一次我去垫江乡下一户农家采访。这户农家的儿女都出去打工,老人在家里发病死去了,无人发现,她喂的猪饥饿难忍,啃残了她的遗体。即使是出事后,儿女也没有回来。

我在那处农家小院里站了一会儿。青石板地缝间长出一种杂草,大门用一把带铁丝搭扣的锁闭着,露出一条缝。就是在这条缝的黑暗里,发生了那件事情。我走到附近的农家,一个中年农民织着篾活,对我讲了老婆婆的事情。老婆婆晚上睡觉上了门,把猪也赶进堂屋。平时她只是出门打猪草,不与人往来。过世七八天后,他闻到气味,才报了警。我完全不知道如何去写这件事情,只是简单地把事件经过写一下。这是我第一次出差,写的稿子受到了主任批评。

走的时候,我看到有人在田埂上挑着两个箩筐,一边是新米,一边是封着的白糖和包了红纸的肘子,是去庆贺小孩子出生送情的。箩筐是新篾编的,像是就出自那位邻居之手,和新米一起散发清香。这里的每家人户的屋顶,一定挨着一园竹林,竹子破不完用不尽,三年又是一轮。屋瓦漆黑,多少代人户的浸润,才会有这种颜色。

当年我第一次去上海,坐火车路过南京苏州,铁路在无尽的水杉林里,望见两旁的清水挑檐,白墙黑瓦,心想这是姑苏。边墙细长而高,屋顶倾斜,像一个人减尽了体格,仅余气质。这样的房子用于居住,像是极为收敛的一种内心生活。

以后的几年中,铁路线越增越多,水杉林渐渐遮不住铁轨,两旁的清水瓦房也减少了,变成楼盘。后来修建高铁线,沿途水泥的桥墩,宽大的路线。我对于姑苏城中某个可能少女的幻想,还没有开始就结束。

坐车经过浙江,看到沿途农民的村落,修了欧式风格的社区,每一座房子像是哥特的小城堡,带着一个尖顶,顶着金属球,和立脚的稻田看上去来自两个世界。这就是报道中富起来的农民著名的新式民居,千家万户像是属于一个人。

偶尔在村落的边缘,剩着一两座白墙黑瓦屋,在岁月之先就过于衰老了。这些房子是村落里的穷人,注定不会有出路,只是在等待衰败死亡。但和低山的茅屋不同,显着某种孤身的气质,到死不会失去。

而那些闪闪发光的尖顶和阁楼,却很快衰败了。过几年再路过那一带,金属球没有了富贵的光泽,瓷砖墙壁无精打采,像是这种移自异国阳光下的作物,经不起江南的细雨。不久之后,也许需要更堂皇的门廊、喷水池和广场的装饰,来抵挡梅雨和青苔的侵蚀。

回到家乡的时候,低山的瓦屋越来越少,起了新农村规划的楼房,是一种齐头齐底厚墩墩的样式,为着扩大室内的空间,像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挨个座落在世上。朝公路的正面总是贴着瓷砖,过两年就晦暗了,侧面和后墙则一无装饰,似乎这不显眼的几面,本来不存在,不必顾忌。王铁匠家的房子也变成了楼房样式,却只有一层,从下望上去门楣有点矮,顶着一块水泥板子。二层没来得及加,王铁匠就去世了,没有徒弟,铁匠铺的炉火熄灭了。三个女子的下落不知如何,我和哥哥终究没有吃上他家的白米。

没有靠近路边的老院子,总是起着一两座新的小楼,打破了原有的屋际,衬出多数的房子都衰落了,在风声中破损。

多数的单位都改换门庭,医院的四合院彻底消失了,地处的高包被挖下去,变成了繁华的十字路口。一个地方消失得这么彻底,让人疑心它以往是否存在过。区公所改成了镇政府,让一个煤老板出了钱,修起了三进的仿古楼房,门前的荷塘和后院绵长的花坛不见踪影。供销社在以前荷塘的位置起了一座楼房,后面的几座老房子则日见衰落,开了两家私人门市部,又更像仓库。它的白粉墙变成了一种有些脏污的黄色,剥落之余微微膨胀,像一个鼓胀的装货纸箱,不知哪天会突然溃裂。

只有在偏远之地,有时看到一座宽大瓦屋,似乎还保留着旧日尊严。心里明白这是哪个单位的遗留,希望学校、粮管所或者敬老院,有种莫名的感觉。

这样的大屋子,有的自从单位关门,瓦楞多年没有拣盖,长了齐整的狗尾草,像是在瓦顶上,又添了一层茅屋。有的屋子已经没人居住,空荡的楼道房间,只有一人留守的脚步,扰动浮尘,发出岁月的回响。忠家公就在这样的一幢大房子里去世。

我在北京燕丹村的租屋里得知他车祸的消息。那之前两年,我在忠家公的大屋子里借住了一个月。那是一间朝西的房子,对着长长的走廊,窗外有一个在后坎和屋子之间的菜园,菜地的一块青色像是陷在那里。在这屋子里,我写下了一个老年人回到高山,在石板屋里送走了老婆子和自己的故事。故事开头,霜打在凹地,老婆子坟头沾湿了,散发苦蒿的气息。故事结尾,雪落在高山,压塌了老屋,做了老人自己的坟墓。

忠家公是自己想好要在这幢屋子里去世的。他也得到了预想中的棺材,埋葬在老家南家山的坡上,和父母的坟墓隔得不远。

山上的石板屋空了,有些屋顶下陷了。春天里,石板屋顶上长满了青葱的草,开出细小又茂盛的花朵,压塌了中间的屋顶。一座屋子从中间陷了下去,就没有用了,在从土里出生一辈子以后,要回到土里了。往后这里会什么痕迹也不留下。

有些土房子人户搬走了,主人抽走了屋顶下的木料,拆走了椽子檩子,只剩下四堵墙,回到了当初筑墙的样子,像初生的孩子,一无遮蔽。从揭开了的屋顶望下去,一切还是好好的,墙壁上留着祖宗的灵位和刘亦菲的塑料年画,往日小孩子藏东西的墙洞,暴露在天光下。这样的房子,像是一个被抽走了筋骨的人,却还留着心,被遗落在山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