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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五代文学及其文艺论(1)

书名:西南联大文学课本章字数:2638

罗庸

晚唐的诗人与词人

(一)杜牧与李商隐

晚唐诗为历史三种潮流之结果:① 盛唐完成之律诗,至晚唐花样业已变尽,无法翻新。而遵循旧套,故晚唐诗人律体极多,运用旧套词彩,摇笔即来,极少古诗,形成滥调,感人不深,律诗之五六一联皆千篇一律。② 词彩极美,此受词之影响者也。晚唐词在文人手中虽较少,而教坊中却极普遍。③ 元白之后,人多喜以俗语入诗,较近自然,而晚唐尤盛,故诗中多用白话土语,成为晚唐诗特色之一。后世戏台之压场词常用晚唐诗,盖取其通俗耳,然为趣味高雅者所不取。诗中大病,厥在缺乏感兴,此风至晚唐而益盛,故可观之作品甚少。能跳出此潮流者,当时便称大家。杜牧、李商隐、温庭筠即鹤立鸡群者也,然亦各有所本。

杜牧为纯白派,而加以张籍;李商隐为杜派,而加以韩愈。牧之与香山不同处在笔力刚健,绝律迥与香山不同,七古如《杜秋娘》《张好好》纯为元白笔调,加上张籍,别成一格。绝律有清刚蕴藉之致,白诗有老年人风流自赏之慨,而小杜之诗则具壮年人之情味。晚唐人诗意态之好,牧之应推独步。义山七律全学工部,晚年之作,变化极多,古诗则师退之,退之每以作文之法为古诗,喜发议论,义山《韩碑》之作即是昌黎面目。综其成就,以律为最工,故应属于杜派。樊川于晚唐无兴会中独具兴会,义山于圆熟之中而避熟就生,故均能卓然自立焉。

(二)温庭筠与韦庄

下举四人,身份与环境各有不同,故成就与作风亦殊异。樊川居微官无多委曲,故诗较清畅;义山居令狐绹门下,不得畅所欲言,乃不能不隐讳其词,作《无题》诗以喻意;飞卿为社会之流浪人,无身世之感慨与特殊之身价,故不得与李诗并论;韦庄则为亡国王孙,心多感喟,相蜀恒郁郁以没世,此与飞卿处境又自不同,故读其词不得以读温作之眼光剖析之。故就身份与作品关系言,杜温为一派,李韦又是一派;然杜李均以诗名,温韦则词名过于诗,此又不同。温诗出于施肩吾,盖师乎元白而加以流利轻巧,无樊川之清刚与蕴藉,轻巧玲珑而已,其词则独步晚唐矣。初,文人与教坊不甚沟通,不肯降低身份为教坊填词,而飞卿肯贸然为之,遂得意外成功,一如鲍明远之采用民间乐歌而卓然成家。从此,晚唐五代词乃投入文人怀抱。韦庄早年抱负极大,不肯降低身份,故早年所作诗词极为少见,其所作《秦妇吟》名噪一时,晚年悔之,不愿流传,禁写幛子,故遭遗佚,迨敦煌写本出现,又复流播人间。此作风格出自元白,然不复铺陈词彩,字字写实,上追老杜之“三吏”“三别”。盖寓蜀以后,王建自立,强藩跋扈,文人不敢声张,故隐讳其词以寓故国之思,而诗词风格遂与众迥异。综观四人中,以格调言之,韦最高,杜次之,义山又次之,飞卿最下,风云月露而已。

(三)其他诗人

皮日休与陆龟蒙为晚唐特殊人物。晚唐人诗文重形式,甚至连生活亦重形式,皮、陆二人其尤者也。元、白二人曾无意开倡和之路,皮、陆有意学之,而根本未能学像。盖元白之心重在生民社会,而皮陆则相约为江湖隐者,倡和之作不仿新乐府,但仿元白成套之小题诗作,故使人读其诗有无可如何之感,成不上不下之局面,二家终身致力于此,收获极少,至为可惜。其他可称者有司空图、杜荀鹤、罗隐、徐夤四家,可以“琐碎”二字概括其作风,无大题目与大感慨。司空图以《诗品》一作为最大成就。杜荀鹤当时影响甚大,作品数量亦多,然皆千篇一律,格式不出五六种,无甚可称。罗隐为江东三罗之一,笔力甚弱。徐夤诗风格与荀鹤相近,以年高人从之学诗而有名。

研究晚唐诗人可走二新路:① 以五代词之内容与晚唐诗比较;② 晚唐多白话诗,遂为民间艺术所采用,可于北宋及金元话本中求其生命流传之所及。

五代词人

通常称五代词,概念极为笼统,实际言之,应以地理分之。自中唐而后,中央势衰,藩镇崛起,中央文化因而四溢,往往散裂于诸藩之幕府中,文学风格亦随环境而呈不同之面目。五代词以地区言可分为四区,即二蜀、南唐、晋与荆南是也。

(一)二蜀荆南与《花间集》

自隋以来,南北文化即有不同之色彩面目。经唐三百年之陶冶,长江下游以金陵为中心之文艺,仍未因统一而生显著之变化。唐代长安有变乱时,有二路可走,其一西走剑门以入蜀,其二南走荆州,绝不肯东下以至金陵,盖文化不同之故。及黄巢、朱温之乱,乃将整个文化中心打破,因而分存于各地。其一为二蜀,以成都为中心继续发展,其地去长安较近,故直承晚唐文化正统;其次为荆南,其地土风诗势力极大,避难者至此,与地方色彩相结合,形成长江上游之文学风格。至于以金陵为中心之文学面貌,自又与长江上游者异。北宋统一以后,文化承继乃取自金陵,如南唐澄心堂纸之移入开封,即是一例。

以词人之数量言,二蜀作家最多,前蜀八人,后蜀五人。前蜀计有韦庄、薛昭蕴、牛峤、毛文锡、李珣、牛希济、尹鹗、魏承班。韦词存五十三首,内容可分三类:一为应酬之作,如《喜莺迁》之贺及第是;次为近于飞卿之教坊词;三为以诗之寓意寄托入词,用抒个人怀抱,此为特色,文人之大量填词虽始于飞卿,而境界增高则自韦发端,然韦仍属花间派之词人。薛词存十余阕,此时人填词,内容与词调相合,当为晚唐之一般格式。松卿存词二十七首,格近飞卿,而质较低。希济近薛,初官于蜀,后入仕南唐,并具两地风格。毛词较二牛教坊气少。李先世为波斯人,故当时称波斯胡,存词五十余首,近荆南风格,多写土风。魏、尹二家无甚可称。《花间集》选词以前蜀作家最多,乃代表以成都为中心之文学风格。后蜀词人计有:顾夐,鹿虔扆、欧阳炯、阎选、毛熙震。顾在后蜀为特殊作家,每思推陈出新,改良词体,自小巧处入,故二蜀词人以巧思见称者,当推顾为第一。鹿词存者不多。欧阳为蜀人,存词四十八首,内容甚杂。毛亦尝官于南唐,喜填大曲之摘遍。阎存词六首,无特点可言。

荆南词人足称者唯孙光宪一人,晋则仅和凝而已。孙为蜀人,官于荆南,北宋初犹在,其词风近刘梦得之诗,盖采土风“竹枝”以入词调,变教坊词为荆南之土风,开词之新境界。和凝,山东人,为五代元老,当仕时人号“曲子相公”,足见其好词之癖,今存词二十四首,专为教坊而作,词格极低,故可传者有限。

(二)冯延巳与南唐二主

冯延巳,字正中,广陵人,为南唐太子太傅。南唐迄北宋初之小令,自冯开山。南唐词风不同于花间者,在完全脱离教坊成为文人抒情之工具,使词之重心全变;加之南唐文风极盛,使作者心情不致低落,故能超出晚唐风格。词至正中,遂由写事转到写情,由对外转到向内之局势,晚唐及二蜀词之渣滓,及此尽去,故正中之出,为词划一新的时代:由情浅而转深,内容由浊转清,由力弱转为强健。故云:自二蜀而上,唐也;南唐而下,宋也。正中实为唐宋词分野转捩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