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临终三大遗憾
一辆美国通用公司的汽车,在成渝路上日夜兼程,一路狂奔。
1930年的成渝公路,弯多路烂,往返至少要一周时间。这辆由华西协合大学医学院派出的车,要去重庆接一名外科医生,请他到成都来给病危的谢道坚做手术。
从几张老照片中可以看到:1904年,谢道坚初入四川,一身长衫,两撇八字胡,与一群中国人合影时,还显得年轻潇洒;可是,没过几年,他头已谢顶,眼窝深陷,老了许多。他实在太累了!
谢道坚曾做过两次腹腔手术,现在急需做第三次。
由于富有经验的外科医生回国休假,当时的华西甚至整个成都,没有一个医生能胜任这台大手术。
病情来势凶猛。谢道坚深知,手术的最佳时间快要过去了,只能冒险一搏。
他安排了两个年轻人,一个是病理科医生,另一个是内科医生,仔细做了一番交代,让麻醉师做半身麻醉,以便让自己保持清醒的头脑指挥两个人为他做手术。
腹腔剖开了,病情比想象的严重得多。由于是局部麻醉,剧烈的疼痛感让他咬紧下唇,说不出话来。
不得不给他做全身麻醉。
更糟糕的是手术失败,引发了腹膜炎,持续的高烧使他两颊绯红。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快要走到尽头了,灰蓝色的眼睛盯着天花板,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坚持着说了只言片语。
他说:“选择来到中国,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1909年,那是谢道坚回国休假的一年。他顾不得休假,而是到美国的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进修了一年。
成立于1876年的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是美国第一所创新型大学。它总是走在世界的前列。比如,把人类前瞻的眼光牵向宇宙深处的哈勃望远镜的地面控制中心就设在该校的校园内。该校的医学院,与哈佛大学医学院一直是全美医学科学的双子星座,也是全世界顶尖的医学院之一,近二十年稳居全美医学院排行榜之首。谢道坚丰富的临床经验,缜密的行医风格深得导师们喜欢。才进修一年,医学院院方即表示,希望谢道坚留下来,条件是薪酬比在中国工作高十倍,并且是终身职位。
是高踞金字塔之上,享受崇高的荣誉与富足的生活,还是回到大佛脚下,与苦难深重的中国人为伍?
谢道坚最终选择回到嘉定福音医院。1911年,他又按教会的安排到成都,在四川红十字会福音医院任外科医生。1914年,华西协合大学医学院成立之后,他任外科教授,每周授课四十学时。他像一只陀螺,在教学、临床、编写教材和各种杂务之中飞速旋转。
弥留之际,他听见掌声雷动。那是在多伦多,还是在渥太华?
为了给医院筹款,他曾经在加拿大和美国四处奔走,发表“设想你在中国十五分钟”的极其感人的演说,讲中国人均寿命不到三十五岁,讲婴儿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二十,讲瘟疫与疾病如何轻而易举地掳走成千上万的生命……中国,急需建设现代医院。最后,他呼吁:上帝让我到中国,看到了苦难与疾病,恳求你们伸出援助之手!
他为牙医学院募捐,为穷困学生募捐,1914年前后,募集到一万二千加元,加上教会的十万加元,为开办牙医学院奠定了基础。
他的心经常在惊涛骇浪中颠簸。他苦心收集的十几箱德国医学书籍,随触礁的木船在三峡沉没,成为他一生的噩梦。而更让他震惊的是中国一次又一次的排外灭洋运动,将他多年的努力付之流水,让他深陷痛苦与自责之中。
他对同事们说:“罗马城不是十年建成的。中国不可能在十年二十年中就发生巨变。中国人一些根深蒂固的毛病,不可能一朝一夕就改变了。我们的路还很长,中国人有许多理由不喜欢外国人,甚至憎恶外国人。外国人,包括基督徒,不应当享有特权,要想法相互理解、沟通。我们要改正做得不好的地方……我多么希望能活着看到那一天,希望看到中国人把外国人真正当作朋友、对外国人真正友善的那一天。”
中国护工们安慰他说:“你已经为中国人做了很多很多好事了,中国人忘不了你!”
他却说:“我感到很痛苦。有三件事,我深感遗憾……”
谢道坚的“三大遗憾”是什么?八十多年过去了,口口相传难免残缺。直到2015年10月,中央电视台和四川电视台联合拍摄有关华西坝的大型纪录片《百年相遇》,采访谢道坚的孙子约翰时,他才将爷爷的“三大遗憾”完整地讲述了一遍。每字每句,满怀深情,让现场采访的记者无不掉泪。
谢道坚说:“首先,我感到非常歉疚的事情是,我没有培养出更多的优秀的中国医生,能接替我的工作。第二,我没有能请更多的加拿大医生来华,帮助医生和药品奇缺的中国。第三,我还设想过,在中国建立科学的公共卫生体系。这得从基层做起,但很遗憾的是,此事还没有启动。”
他用最后一点力气,做了交代:“请充分利用我的遗体,好好做病理解剖,让年轻医生们积累经验……”
谢道坚永远闭上了眼睛。
仁济医院的四层大楼,每一盏灯都像是泪光莹莹的眼睛,它们在为谢道坚哭泣!
“当——当——当——”医院对面的基督教恩光堂,响起了悲怆的钟声和祈祷之声。当谢道坚的灵柩从恩光堂抬出来时,整条四圣祠街突然安静下来。满街的民众,含泪伫立,默默目送灵车缓缓驶过古老的街道。
医院周边,家家户户焚香点烛。在四圣祠古庙,为谢道坚医生敬香者络绎不绝,一整天钟鼓齐鸣,纸钱飞旋,香火不断。
这是1930年早春,曾经爆发过“成都教案”的四圣祠街,史无前例地由洋人和中国人以各自的祭奠方式,共同祝愿一位伟大医生的灵魂升上天堂。
街边的一排排红烛不断滴着热泪,金黄的烛光花朵般地摇曳着。红烛,在为中国人民的朋友谢道坚流泪,也预示着医学传教士们以血和生命播下的种子终于感动了大地,绽开了最美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