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泥泞中的蜜月旅行
采访手记
受访者:霍卉,留美博士。
张丽萍,四川大学宗教研究所博士。
生活在美国旧金山湾区的霍卉,是我认识的晚辈中最博学最聪慧的才女。她兴趣广泛,从编程到考古,从弹钢琴到幼教,跳跃之大、转弯之急,令人咋舌。这不,我请她帮助收集一些有关华西协合大学首任校长约瑟夫·毕启的资料,她很快就落实了。趁回国探亲的机会,她飞到成都来,向我描述了一个活生生的毕启。
老朋友吕重九教授,曾任华西医科大学党委书记。从领导岗位退下之后,投入很大精力主持编辑了有关华西的系列丛书。我称赞他做了功德无量的大好事。他谦虚地说,还有一位对华西这段历史钻得很深的女博士,张丽萍,《相思华西坝》的作者。百年校史,众多人物,足以挥洒成砖头厚的鸿篇巨制,却浓缩于一百一十二页文字之中。
认识张丽萍之后,交流最多的是关于校长毕启。她的评论很精辟:“毕启是游说天才。不厌其烦的耐力、感人肺腑的真诚,都让人叹为观止。今天翻阅那一封封募捐信函,很容易将堂堂大学校长与‘乞丐’二字联系在一起,个中辛酸令人唏嘘不已。”
毕启之后,中国人张凌高继任校长。我的小学同学杨光曦,是张凌高的外孙。杨光曦说:“没有毕启的决策,华西不可能本土化,也就没法在中国立脚,可能在20世纪20年代就关门大吉了。”
1904年隆冬,四川盆地阴雨绵绵。
细如银针的雨,轻易挑开毛绒外套,刺向肌肤,毫无声息地为寒气敞开微型通道,让人不知不觉有浸泡在雪水中的感觉。冷,真冷!冷得让人瑟缩、让人颤抖、让人牙齿磕碰得发响!这样的天气,坐在滑竿上,实在太冷,不如走一走,身上会暖和些。
走吧,走起来也不轻松。在满是泥泞的山路上行走,不一会儿,双腿便沾满了泥浆,鞋子变得十分沉重。这也许是世界上黏性最强的黄泥,一脚踩下去,常常要把你的鞋子粘得提不起来。
前不挨村,后不着店,起伏的小山峦,层层叠叠,笼罩在灰蒙蒙的烟雨之中。抬滑竿的脚夫,跟他俩说好了,在前面一家幺店子等他们。他俩只得相互搀扶着,一扭一扭地在山路上摇曳前行。
天哪,这就是毕启和米莉亚姆的蜜月旅行!
蜜月,确实甜蜜。他们在青木关,买到一大篮子有名的红橘,坐在滑竿上慢慢品尝。米莉亚姆一不小心,将篮子打翻,橘子像几十个小小的红灯笼,跳着弹着滚下山坡。米莉亚姆心痛得哇哇惊叫,坐在后面一乘滑竿上的毕启却哈哈大笑。
后来,他俩都在山坡上摔了跤,弄花了脸,毕启又是哈哈大笑:“我们要是像橘子那样滚下山,就麻烦了。”
从重庆到成都,曲曲折折近千里,不知摔了多少次跤!
毕启任何时候都是快乐的,他说:“我敢说,这是所有来中国的传教士中,无与伦比的蜜月旅行!”
米莉亚姆总是被毕启逗笑。任何麻烦事对于他来说,都会化作粲然一笑。
毕启1867年生于英国纽伯尔德,少年时移居美国。1899年毕业于基督教卫理公会创办的在美国文理科名列前茅的康涅狄格州的维斯大学,获得神学博士学位。这一年,他从夏威夷乘船来中国,本来一切安排妥当,结果被一场与老同学的叙旧耽误了登船,整整晚了一个月才搭上下一趟开往中国的船。
他天生带着英国人的幽默感,加之维斯大学的多样性与包容性,少数族裔学生占有很大比例,所以他对多元的世界早有所感悟。
由于晚到一个月,工作稍有调整,他被分配到重庆男中任教导主任。上帝这样安排,他就遇上了在重庆女中主持工作的米莉亚姆。他们同在基督教卫理公会创办的中学,工作上多有交集。毕启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米莉亚姆曾就读于芝加哥著名的西北大学,年轻貌美,智力超群。一来二往,两人便难舍难分了。当他们决定结婚时,卫理公会派毕启去成都,担任华美中学校长,并为创办中国西部第一所大学做筹备工作。
任务紧迫,走得匆忙。蜜月之旅的头几天,毕启天天晚上都在整理尚未交接的财务账本。在漫长的旅途中,他们走过石板铺就的场镇和一个个集市,看到许多新鲜玩意儿。
唢呐引路,纸钱乱飞,在狭窄的土路上,他们看到了披麻戴孝的送葬队伍。黑油油的大棺材,八个壮汉都抬得很吃力。这不算是有钱人家出殡。他们早听说过,中国老人非常重视丧葬,宁可生前不吃不喝也要省些钱来打上一口好棺材,漆得油光锃亮。据说是睡了好棺材,到了阴曹地府也可以享福。
一路上,他们还看到一座座贞节牌坊。想起这冷酷的建筑物压榨着的女人暗无天日的一生,心尖一阵揪疼。
在人头攒动的万年台下,他们看到了江湖戏班子在演川剧;在香火鼎盛的宗祠门前,他们看到了杀猪宰羊,准备盛大祭祀的场景。
在乡场上,他们还看到草药摊子,用铁钳拔牙的“牙医”以及留着长指甲的算命先生。
走到哪里,总有人围观:看,高鼻子洋人来了,还有洋婆子。毕启夫妇用几句四川话打招呼,便引来一阵哄笑。
这是在教案频发的四川境内冒险的穿越。离开重庆时,老传教士为他们选定了抬滑竿的脚夫,并告诉毕启,这几位脚夫“久经考验”,由一个很有势力的清水袍哥组织“罩着”,各码头的袍哥大爷都不会为难他们,更不敢对洋人下手。又说,四川的袍哥,分清水袍哥和浑水袍哥。清水袍哥讲规矩,不乱来;浑水袍哥要“绑肥猪”,杀人越货。反正,他们比较走运,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在翻龙泉山的途中,由于找不到旅店,他们只得凑合着住进一座粮仓。那是最冷最饿的夜晚,夫妻俩相依而眠,却被一群老鼠吵醒。他们闻到一股香气,那是脚夫们在灶孔里烤了几个红薯,问他们吃不吃。饥肠辘辘的他俩,也顾不得绅士淑女风度,接过红薯,热灰还没有拍干净就啃起来。那真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红薯!又甜又软和。想到明天一早还要继续赶路,又赶紧睡下。
他们终于走进了城墙高耸的成都。
毕启的孙子们,一次次听爷爷奶奶讲“蜜月之旅”。托马斯·毕启对此行总结出三个词:寒冷、饥饿、疲倦。
泥泞山路上的蜜月之旅,是对中国最底层民俗、民风一次脚踏实地的社会考察。毕启心中很清楚,在封闭的中国西部,建立一所大学,不仅需要官方的首肯,还必须跟“社会”打交道。除了经济基础,还得有足够的智慧和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