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庄子著书,支离其言

书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奥义本章字数:1562

除了郭象的故意篡改、系统反注,理解“内七篇”的另一障碍,就是庄子的故意支离其言,晦藏其旨。

庄子既然著书,为何故意不让人懂?因为庄子崇尚自由,反对专制,然而在专制制度下批判专制极其危险。避免母邦暴君宋康王诛杀其身还难度较低,庄子可以像哥白尼临死之前才公布“日心说”那样,生前不流布其书。避免后世君主剿灭其书,才是不易成功的莫大难题。庄子必须做到:既让被后世君主压迫的庄学之友读懂,又不让后世君主和依附君主的庄学之敌读懂,甚至读懂也无法剿灭其书。为此庄子采用了支离其言、晦藏其旨的特殊写作方法。具体而论,就是庄文三言:寓言,重言,卮言。

庄子死后,庄子亲传弟子蔺且为“内七篇”撰序一篇,就是《外篇·寓言》,把“内七篇”概括为“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庄子再传弟子魏牟又为“内七篇”撰跋一篇,就是《外篇·天下》,把“内七篇”概括为“以卮言为蔓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并且点题曰:“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奥义是:庄学是专制天敌,倘若直白易懂,专制庙堂必将剿灭《庄子》,就像剿灭杨朱之书一样。

“寓言”之义人人能懂:寓有深意的故事。“寓言”名相,正是庄子弟子蔺且所撰《外篇·寓言》发明,或许得自庄子亲传。

“卮言”之义非常难懂,至少有三。

其一,“卮”借为“至”,卮言就是至言。言之四境是:无言小言大言至言。卮言是最为重要的至言,但其奥义极其隐晦。

其二,“卮”为酒器,空则上仰,满则倾覆。隐喻庄子借用寓言、卮言述道,其意述满之后,又予倾空致无。读者亦当如此,借助庄子卮言,理解庄子寓言;理解以后,还须丧忘。是为庄学奥秘“得意忘言”。为何得其真意之后,必须丧忘其言?因为若不丧忘,就会招致专制庙堂诛杀;倘若挑明奥义,又会殃及《庄子》遭到剿灭。

其三,“卮”借为“支”,意为支离。寓言是圆的,人人理解不同。因此西方寓言家伊索、拉封丹讲完寓言,必定点明寓意。然而庄子身处专制语境,不能讲完寓言点明寓意,只能“卮言日出”:让点明寓意的卮言,天女散花地“蔓衍”各处,与寓言“支离”分开。“内七篇”六见“支离”,既有言说义理的“支离其形”,“支离其德”,也有寓言人名“支离疏”,“闉跂支离无唇”。“外杂篇”二见“支离”,均为寓言人名,即《外篇·至乐》的“支离叔”,《外篇·列御寇》的“支离益”。

“内七篇”的义理核心是卮言,文本主体是寓言。若不明白“卮言”晦藏的暗示,就无法理解“寓言”的支离寓意。

“寓言”、“卮言”之中,均有“重言”,因此“寓言十九”与“重言十七”有所重叠,不构成计算错误。“重言”就是“重复之言”,既是对“卮言”晦藏之旨的重复强调,也是对“寓言”支离之义的重复暗示。读者对“卮言”晦藏之旨和“寓言”支离之义的感悟,必须得到“重言”印证,才可确认为庄学真义。是为“以重言为真”。

郭象误读为“重言”,谬解为“借重”尧舜孔老等名人以“自重”,毫无证据。出场最多的尧舜孔,是“内七篇”的主要贬斥对象。“内七篇”中的老聃之言合计103字,如何借重?而且无论怎样统计,也不可能拼凑出十分之七的“借重之言”。“重复之言”占十分之七,却符合实情。按理十分之七的“重复之言”会使阅读极其单调,然而阅读“内七篇”决无单调之感。因为仅有极少量重言是字面相同的标准型重言,大多数重言都是字面不同的变文转辞。不过变文转辞在避免了单调的同时,又大大增加了理解的难度。

《外篇·寓言》启发读者逆向思考:“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奥义是:倘若庄子不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地支离其言、晦藏其旨,其书必被专制庙堂剿灭,怎能传之久远?

《外篇·天下》则对读者正面透底:“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奥义是:庄子寓言极其有趣,庄子卮言极为难懂,庄子重言极难辨识。

无论寓言,重言,卮言,“内七篇”一切文字的根本特点均为支离其言。支离其言的目的,正是晦藏其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