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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学奥义,沉埋千古

书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奥义本章字数:3149

前359年,庄子十一岁。三十二岁的卫人公孙鞅离魏至秦,先后三次分别以“帝道”、“王道”、“霸道”游说秦孝公。秦孝公以“帝道”、“王道”为迂远,闻“霸道”而大悦,拜鞅为相。变法十八年,秦国“大治”。这是秦国一统天下之根基,也是两千年中华帝国史以“霸道”治天下之缘起。

从庄子物化仙逝,到郭象篡改反注,五百余年的中国历史大势是:秦始皇以法家之刑教“霸道”一统天下,开启中华帝国史,称帝以后十四年秦帝国崩溃。汉初以黄老之无为“帝道”与民休息,形成“文景之治”。随后汉武帝以儒家之名教“王道”整治天下,实行“王霸杂用”。两汉四百年,儒学价值耗尽,边际效用递减,“仁义”伪道戕贼天下,专制弊端显露无遗。秦汉士人无不酷爱《庄子》,尤重庄子亲撰的“内七篇”。儒生撰文,频繁征引庄文伟词。佛徒译经,大量借用庄学名相。然而《庄子》仅是士林秘笈,并非庙堂显学。仅当历史进入魏晋之后,“名教”与“自然”孰为真道,始成魏晋“玄学”必须辨明的哲学根本问题。

魏晋“玄学”奠基之作,是魏晋儒生王弼篡改反注的《老子注》,宗旨是“名教本于自然”。其名言见于《世说新语·文学》:“圣人体无,无又不可以训,故言必及有。老庄未免于有,恒训其所不足。”然而老聃之反名教一目了然,王弼实为刻意反注。为使反注貌似有理,王弼只能篡改《老子》。

魏晋“玄学”殿后之作,是王弼死后三年出生的西晋儒生郭象篡改反注的《庄子注》,宗旨是“名教即自然”。其名言见于《逍遥游注》:“圣人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然而庄子之反庙堂一目了然,郭象实为刻意反注。为使反注貌似有理,郭象只能篡改《庄子》。

王弼对《老子》的篡改反注,铁证见于西汉马王堆帛书《老子》及战国郭店楚简《老子》。作为“君人南面之术”,《老子》被汉初以降的少数庙堂君王激赏,因而随葬入墓。后人考古,挖掘王侯坟墓,顺便抉发“文墓”,王弼的篡改反注已经铁证如山。

然而郭象对《庄子》的篡改反注,证据很难来自考古发现。作为“逍遥江湖之道”,《庄子》问世之后即被庙堂君王敌视,除了心怀异志、被汉武帝逼迫自杀的淮南王刘安,爱庄者均为造不起大墓的江湖畸人。因此郭象篡改的证据,难以寄望于古墓简帛,只能到历代文士大量钞引的异文佚文中去寻找,再用庄学义理论证。古今学者对历代文士大量钞引的《庄子》异文和《庄子》佚文,业已近乎罗掘俱尽。然而在本书之前,尚未有人用庄学义理彻底推翻郭注义理,坚实论证郭象的篡改反注。

王弼与郭象不谋而合的共同宗旨,就是论证“名教”并非伪道,而是“自然”真道,同时论证老庄道家逊于孔孟儒家。王弼之旨,正是所有倚待庙堂的治老儒生之旨,因此王弼成了旧老学的至高权威。郭象之旨,正是所有倚待庙堂的治庄儒生之旨,因此郭象成了旧庄学的至高权威。王弼若非年仅二十四岁短命早夭,必将用篡改反注《老子》之法,继续篡改反注《庄子》。郭象完成了王弼未竟之业,而且远比王弼成功。因为阅读《老子》的主要障碍是义理而非文本,因此义理深湛之士不难总体反诘王弼。阅读《庄子》的义理障碍之大和文本障碍之大,决非《老子》可比,所以从未有人总体反诘郭象,因而郭象的庄学权威性远远超过了王弼的老学权威性。从未有人认为,王弼比老聃博大精深,却有无数人认为,郭象比庄子博大精深。比如现代大儒冯友兰,在其享誉中外的名著《中国哲学史》中,竟然认为郭象是远比庄子伟大的中国第一哲学家。足证郭象的文化犯罪,取得了空前绝后的巨大成功。

先秦有孔孟,必有老庄。魏晋亦然,历代如此。这是一切人类文化固有的生态平衡,庄子谓之“吹万不同”。主张“名教本于自然”的王弼和主张“名教即自然”的郭象,仅是倚待庙堂的魏晋儒生代表,因其谬说得到庙堂力挺,遂成旧老学旧庄学的至高权威。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嵇康、阮籍,则是拒绝倚待庙堂的魏晋畸人代表,二人对《庄子》均有真知卓见,然而均被庙堂扼杀。嵇康公开被诛,阮籍终生压抑,二人同年而死。嵇康被诛,是庄学奥义被庙堂终极敌视的标志性事件。先秦老庄真道,作为中华文化的根本命脉,此后不断受到庙堂打压,命悬一线,不绝如缕。概而言之,西晋嵇阮遗风,秘传至东晋陶渊明。东晋陶渊明遗风,秘传至唐代李太白。唐代李太白遗风,秘传至宋代苏东坡。宋代苏东坡遗风,秘传至明代刘伯温。明代刘伯温遗风,秘传至清代金圣叹。像嵇康一样公开被诛的金圣叹,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极赞《庄子》是“天下第一奇书”。

有鉴于嵇康被诛,名列“竹林七贤”的向秀为求自保,遂篡改反注《庄子》,向司马氏献媚。仅因死前未能完成并公开流布,遂被郭象窃为己有。由于向秀《庄子注》已佚,今本某处篡改,某条反注,究竟是向秀所为,还是郭象所为,推测无益,姑置不论。郭象既窃向注,不得喊冤。

儒生郭象及其追随者篡改反注《庄子》,究竟是“论之不及”?还是“智之弗若”?

主因是“论之不及”,即价值观迥异。晋人郭象与其两大护法唐人成玄英、唐人陆德明,无不坚执儒学“成心”且“师心”自用,因此即便在某些局部略窥庄学奥义,也非得篡改反注不可。若不篡改反注,庄学奥义就会沉重打击他们终生奉行的儒学价值观及其生命实践。

“为人行薄”的儒生郭象,价值观和生命实践与庄学主旨彻底相悖,却剽窃向秀《庄子注》而一举成名,进而倚待庙堂,贪恋权势,官至黄门侍郎、太傅主簿,“任职当权,熏灼内外,由是素论去之”。北齐颜之推予以嘲讽:“郭子玄以倾动专势,宁后身外己之风耶?”

儒生陆德明同样倚待庙堂,贪恋权势,被唐太宗招为文学馆学士、国子博士。道士成玄英同样倚待庙堂,贪恋权势,被唐太宗封为“西华法师”。郭注两大护法成玄英、陆德明的价值观和生命实践,也与庄学主旨彻底相悖,由于君主专制不断强化,其护孔护儒、谄媚庙堂的程度,甚至超过郭象。

魏晋以降的治庄者多属儒生,或者像成玄英一样虽非儒生却全盘接受专制庙堂钦定的儒学价值观,同样倚待庙堂,贪恋权势,因而必然尊奉郭注义理为庄学至高权威。随着君主专制臻于极致,变本加厉的篡改反注也臻于极致。以儒解庄的旧庄学,宗旨并非阐释庄学真义,而是把轴心时代傲立江湖的道家宗师,整容矮化为后轴心时代倚待庙堂的儒学应声虫。

其次才是“智之弗若”,即才学识远逊。治庄儒生即便是儒学“大知”,也仅是庄学“小知”,因而“小知不及大知”,“大知”不及“至知”。旧庄学倾力考订钞刻讹误,饾饤训诂个别字词,目的仅是加固儒学曲说,强化郭象义理,无不越考证越糊涂,越训诂越遮蔽。歧义纷出的旧庄学,添乱作用大于学术价值,把庄义越埋越深,使阅读越来越难。值得一提的,唯有近世两位考订大家。

民国学人刘文典,费时十五年,撰成巨著《庄子补正》,将历代尤其是乾嘉以降的文字考订集大成于一书,可惜未及阐发义理即已殁世。不过其《自序》云:“积力既久,粗通大指。《庄子》者,吾先民教忠教孝之书也。”可见也颇具儒学成心,因此文字考订疏漏尚多。

台湾学人王叔岷,毕生治庄,把《庄子》异文、佚文搜罗殆尽,先后撰成《庄子校释》、《庄子校诠》二书,佚文收集、异文考订远比刘文典更为完备。王叔岷还致力于阐释义理,可惜他是郭象义理的忠实信徒,对治庄者早已普遍抛弃的郭注局部硬伤,仍然曲为之辩。由于刘文典、王叔岷全都不明庄学真义,因此即便正确答案就在自己搜罗的异文佚文之中,仍然常常做错选择题。

晚近以来,偶有治庄者不持儒学成心,无意谄媚庙堂,也不师心自用,乃至认同庄学价值观,然而面对积非成是的三大权威,积重难返的一致谬见,也顶多是在训诂个别字词之时,予以局部驳诘,时至今日尚无一人全盘推翻郭注义理,还庄学义理本来面目。我曾寓目的上百家注疏,讹误失考,字词失诂,句段妄断,义理谬解,无不“满谷满坑”。今语译本则无一可读,即便字词注释全都无误,译文照样完全不通。这一奇特现象的表层原因和学理原因,是治庄者不明“小大之辨”,未窥“庄学四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