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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案铁证,呼之欲出

书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奥义本章字数:2894

一千六百年后,闻一多在《庄子内篇校释》中,为解开公案提供了关键线索:

此句与下文语意不属,当脱汤问棘事一段。

唐僧神清《北山录》曰:“汤问革曰:‘上下四方有极乎?’革曰:‘无极之外,复无极也。’”僧慧宝注曰:“语在《庄子》,与《列子》小异。”

案:革、棘古字通,《列子·汤问》正作“革”。神清所引,其即此处佚文无疑。惜句多省略,无从补入。

可惜闻一多受困于“与下文语意不属”之卓识,认为上文加点的二十一字“无从补入”,就止步于解开公案的咫尺之遥。

关锋、陈鼓应根据闻一多的发现,把“汤问棘曰”二十一字补入原文,可惜未采闻一多“与下文语意不属”之卓识,没对伪《列子》做深入辨析就视为依据,将“汤问棘曰”二十一字误属下读,遂与揭破郭象公案擦肩而过。

其实郭象版“汤之问棘也是矣”一句,以及补入的“汤问棘曰”二十一字,均应属上读,理由是补足了“小知不及大知”一节的未尽之意,是自成起讫的完美一体。其完整版如下: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耶?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汤之问棘也是矣。汤问棘曰:“上下四方有极乎?”棘 曰:“无极之外,复无极也。”

此节卮言位于首述大知、小知寓言之后,重述大知、小知寓言之前。补入文字使难以索解的“汤之问棘也是矣”疑团尽释,同时揭开了两述寓言之谜。

庄子在“内七篇”之始首述大知、小知寓言,是承认儒墨诸子之成心俗见的相对之“是”。插入卮言“小知不及大知”一节,其末句“无极之外复无极”,是揭示儒墨诸子之成心俗见的绝对之“非”。

庄子认为,儒墨诸子陷溺人间视点和学派成心,才会奉相对之“大”为绝对之“大”,奉相对之“是”为绝对之“是”。驳斥儒墨诸子陷溺人间视点、学派成心的俗见,指出儒墨诸子眼中的绝对之“大”和绝对之“是”,在道极视点下仅是相对之“大”和相对之“是”,正是庄子亲撰“内七篇”的根本宗旨。

倘若庄子像俗见一样视“大鹏”为“至大”,为何重述大知、小知寓言?倘若庄子仅止于俗见,何必故弄玄虚说什么“小大之辨”?谁还不知道“大”胜于“小”?谁还不明白“大知”胜于“小知”?

认知陷溺人间视点、学派成心的俗见之非,必须获得超越性的道极视点。然而人们总是习惯于用人间视点、学派成心看待一切,很难获得超越性的道极视点。为了帮助读者从人间视点、学派成心转换为超越性的道极视点,庄子不得不在《逍遥游》篇首,引领读者像北溟之鲲那样“化而为鸟”,与大鹏一起展翅升空——从人间视点、学派成心,趋向道极视点。

然而庄子又唯恐读者依然陷溺成心俗见,误以为“大鹏”并非趋向而是已经抵达“至大”,因此在首述大知、小知寓言之后插入“小知不及大知”一节卮言,然后在此节末句“无极之外复无极”的道极背景下重述“鲲鹏”寓言,消解掉首述“鲲鹏”寓言的比喻跛足性,以便让全部“内七篇”从一开始就在“无极之外复无极”的道极视点下展开。

在道极视点下,除了绝对大又绝对小的“道”,“道”所萌生的“万物”,不可能绝对“大”或绝对“小”,仅有相对“大”或相对“小”。道之绝对大,就是无一巨物能拥有道之全部;道之绝对小,就是无一微物不蕴含道之局部。

在道极视点下,“小知”之外复有至小之知——“无知”,“大知”之外复有至大之知——“至知”。庄子论述“无知”、“至知”的文字遍布“内七篇”。前者如《齐物论》:“然则物无知耶?”《人间世》:“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应帝王》:“尔曾二虫之无知!”后者如《齐物论》:“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大宗师》:“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

“无知”、“小知”、“大知”、“至知无知”四境,才是“小大之辨”的奥义所在。

尽管万物的“小”、“大”相对性,要到《齐物论》才重点展开:“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但是“无极之外复无极”七字,证明万物的“小”、“大”相对性始于《逍遥游》篇首的鲲鹏寓言,贯彻全部“内七篇”的每字每词每句每篇。

庄子帮助读者完成从人间视点转换为道极视点的超越性思想升华,真是举重若轻,美妙绝伦。“小知不及大知”一节,简劲而清晰地阐明:蟪蛄相对于朝菌是大知大年,相对于冥灵则是小知小年。冥灵相对于蟪蛄是大知大年,相对于大椿则是小知小年。彭祖相对于朝菌、蟪蛄是大知大年,相对于冥灵、大椿则是小知小年。因此彭祖是相对的大知大年,鲲鹏也是相对的大知大年。

庄子写道:“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奉行极简主义写作原则而又故意支离其言的庄子认为,不必再写一句:“而鲲鹏乃今以大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只须通过“汤之问棘”引出“无极之外复无极”七字足矣。然而包含这七字的“汤问棘曰”二十一字,在郭象注本里却无影无踪,因为它们成了郭象曲解反注《庄子》不可逾越的障碍。

那么郭象所见《逍遥游》原文,有无包括“无极之外复无极”七字的“汤问棘曰”二十一字?

必有!唐僧神清《北山录》无可置疑地证明:“汤问棘曰”二十一字必在《逍遥游》原文之中。《外篇·则阳》有一旁证:“曰:‘臣请为君实之。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穷乎?’君曰:‘无穷。’”

那么《逍遥游》原有的“汤问棘曰”二十一字,会不会在郭象之前的钞刻过程中无意脱简?

必非!宋僧慧宝注《北山录》曰:“语在《庄子》,与《列子》小异。”慧宝必定直接对照过两书,足证未删改本《庄子》迟至宋代尚存于世。

那么是否可能郭象拥有的《庄子》凑巧脱简,郭象不明“汤之问棘也是矣”之义,不得不参考《列子·汤问》中“汤问革”一节,又推测庄子与列子观点不同,从而注曰“亦云物各有极”?

不可能!今传《列子》为东晋儒生张湛用今多亡佚的数种僻书拼凑、敷衍,伪托在先于庄子的战国郑人列御寇名下,在二十世纪上半叶的“古史辨”时代已成铁案。况且张湛《列子序》曰:

先君所录书中有《列子》八篇。及至江 南,仅有存者,《列子》唯 余《杨朱》、《说符》、目录三卷。比乱,正舆为扬州刺州,先来过江,复在其家得四卷。寻从辅嗣女婿赵季子家得六卷。参校有无,始得全备。

姑且假设张湛所述是实,姑且假设《列子》八篇全真,那么西晋怀帝永嘉五年“永嘉之乱”前,张家仅有《杨朱》、《说符》两篇。“永嘉南渡”进入东晋后,才在江南“复得”《汤问》等六篇,《列子》八篇“始得全备”,张湛这才加注公诸士林,而且张湛注《列子》时参考了郭象版《庄子》,大量引用了郭象注文。因此死于永嘉六年的郭象,注《庄子》时不可能见到《列子·汤问》,郭注的依据只能是《逍遥游》原文。

郭象必见《逍遥游》原文的“汤问棘曰……无极之外,复无极也”二十一字,否则不可能凭空注曰:“汤之问棘,亦云物各有极。”今传郭象版《逍遥游》,汤既未问,棘也未答,郭注“亦云”二字自曝真相。郭注“有极”二字则自曝动机:郭象反注之后,发现原文“无极之外复无极”与其注文“物各有极”完全牴牾,无法兼容,于是删去二十一字。随后发现原文“终北之北”又蕴涵“终北之外复有北”,与“无极之外复无极”义理一致,仍与郭注完全牴牾,无法兼容,于是改为“穷发之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