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环奇案,互做伪证(1)
《逍遥游》原文“终北之北”,保存在今传伪《列子》里:
殷汤曰:“然则上下八方有极尽乎?”革曰:“不知也。”汤固问。革曰:“无则无极,有则有尽;朕何以知之?然无极之外复无无极,无尽之中复无无尽。无极复无无极,无尽复无无尽。朕以是知其无极无尽也,而不知其有极有尽也。”汤又问曰:“四海之外奚有?”革曰:“犹齐州也。”汤曰:“汝奚以实之?”革曰:“朕东行至营,人民犹是也。问营之东,复犹营也。西行至豳,人民犹是也。问豳之西,复犹豳也。朕以是知四海、四荒、四极之不异是也。故大小相含,无穷极也。含万物者,亦如含天地。含万物也故不穷,含天地也故无 极。朕亦焉知天地之表不有大天地者乎?亦吾所不知也。然则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娲氏练五色石以补其阙;断鳌之足以立四极。其后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故天倾西北,日月辰星就焉;地不满东南,故百川水潦归焉。”汤又问:“物有巨细乎?有修短乎?有同异乎?”革曰:“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名曰归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焉。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舆,二曰员峤,三曰方壶,四曰瀛洲,五曰蓬莱。其山高下周旋三万里,其顶平处九千里。山之中间相去七万里,以为邻居焉。其上台观皆金玉,其上禽兽皆纯缟。华实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种;一日一夕飞相往来者,不可数焉。而五山之根无所连箸,常随潮波上下往还,仙圣毒之,诉之于帝。帝恐流于西极,失群仙圣之居,乃命禺强使巨鳌十五举首而戴之。六万岁一交焉。五山始峙而不动。而龙伯之国有大人,举足不盈数步而暨五山之所,一钓而连六鳌,合负而趣归其国,灼其骨以数焉。于是岱舆员峤二山流于北 极,沉于大海,仙圣之播迁者巨亿计。帝凭怒,侵减龙伯之国使阨,侵小龙伯之民使短。至伏羲神农时,其国人犹数十丈。从中州以东四十万里得僬侥国,人长一尺五寸。东北极有人名曰诤人,长九寸。荆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朽壤之上有菌芝者,生于朝,死于晦。春夏之月有蠓蚋者,因雨而生,见阳而死。终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其长称焉,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翼若垂天之云,其体称焉。”
这是伪《列子》多存先秦子书部分之真的又一铁证。
张湛注“终北之北”曰:“《庄子》作‘穷发’。”张湛做注时,参考、引用的是向秀版《庄子》和郭象版《庄子》,可证向秀版、郭象版《庄子》作“穷发”。上引伪《列子·汤问》,据《逍遥游》原文敷衍发挥,插入女娲炼石补天、共工怒触不周山、蓬莱五仙山等神奇故事。龙伯大人国、僬侥小人国即据“小大之辨”发挥,尽管想象奇诡,妙趣天成,但是同样不明“小大之辨”,未窥“庄学四境”。由于张湛注文常常不明伪《列子》文义,因此根据《逍遥游》原文而敷衍发挥的始作俑者,当属秦汉之际的神仙家。张湛只是二手乃至多手以后的辗转者。然而虽经几番辗转,依然保存了《逍遥游》原文部分之真。
张湛在用偶然得于江南的神仙家僻书拼凑伪《列子》时,已发现神仙家书与郭象版《庄子》颇多相似,且相似处又有微异,如神仙家书中的“终北之北”,在郭象版《庄子》中为“穷发之北”,但他不知“终北”为真,更不知“穷发”为郭象妄改,反而误以为“穷发”为真,这使他更为放心大胆地采入神仙家书拼凑伪《列子》。
这是中华文化史上的两大连环奇案:
一、《庄子》书并不伪,但做注的西晋郭象并非全据原文做注,而是坚执儒学成心故意曲解反注,一旦发现原文不合曲解反注就篡改原文,导致了《逍遥游》原文部分之伪——对此郭象心知肚明。
二、《列子》书属伪撰,但作伪的东晋张湛并非凭空创作伪撰,而是根据偶然得手的僻书拼凑,用于拼凑的僻书之一神仙家书则是根据《逍遥游》原文敷衍发挥,保存了《逍遥游》原文部分之真——对此张湛并不知情。
两大连环奇案纠缠在一起,两案主犯互相不知另一案犯的勾当,然而长期互做伪证:郭象案底的《逍遥游》原文部分之伪“穷发之北”,长期证明张湛版《列子》非伪,张湛得以“逍遥”法外一千六百年,直到“古史辨”派把他捉拿归案。张湛案底的《逍遥游》原文部分之真“终北之北”,长期证明郭象版《庄子》全真,郭象得以“逍遥”法外一千七百年,直到本书把他捉拿归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