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逆向淘汰,层累造伪

书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奥义本章字数:2917

儒生郭象及其追随者,坚执儒学成心,故意反注原文;为了自圆反注,又反复加工原文,居心险恶,手段卑劣。全部郭注义理,均属故意的系统谬误,恶意的全盘反注,与庄学义理彻底相悖。未删改本《庄子》迟至宋代尚存,然而郭注义理的两大护法,唐人成玄英、唐人陆德明,以及见过未删改本《庄子》的唐宋儒生拒不采纳,坚执儒学成心,维护郭注传统越走越远。再经一千年至今,未删改本《庄子》终于全部亡佚,郭象版《庄子》删改本终于通行于世,郭注义理遂成难以撼动的庄学至高权威。郭象竟成中国哲学史上不可或缺的“玄学大家”,应验了庄子《逍遥游》豪情万丈的预言:“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

庄子在“内七篇”首篇《逍遥游》开头即阐明:大知小知均“犹有未树”,均“犹有所待”,均属有待者,均未得逍遥;只有至知至人,才是无待的逍遥者。然而郭象却反注曰“小大虽殊,逍遥一也”,“得其所待,然后逍遥耳”。始解即错,续解皆错;初注已误,后注全误。原文不合其反注,郭象便无知无畏地妄删妄改。

郭象反注之时肆无忌惮,处处与庄子对着干,但是自圆反注而篡改原文之时却颇有心计,对庄子亲撰的“内七篇”和庄门弟子后学所撰的“外杂篇”区别对待。比如《逍遥游》下文尚有“犹河汉而无极”,与其反注“物各有极”完全牴牾,他就没敢篡改。又如《齐物论》曰:“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儒”字对儒生郭象极其刺眼,但他没敢删改,而是反注曰:“儒墨更相是非,而天下皆儒墨也,故百家并起,各私所见,而未始出其方也。”儒生郭象把学派专名曲解为比喻性通名,道士成玄英还不满意,竟说《齐物论》之“儒”指的是《外篇·列御寇》“儒墨”寓言的主角“郑人缓”,违背学术良知地把无人不知的学派专名,曲解为寓言人名。

郭象篡改“内七篇”之所以有所收敛,是因为魏晋士林无人不知“内七篇”为庄子亲撰,无数士人极其谙熟“内七篇”,比如谢灵运《山居赋》曰:“哲人不存,怀抱谁质?糟粕犹在,启縢剖帙。见柱下之经二,睹濠上之篇七。承未散之全朴,救已颓于道术。”沈约《宋书·谢灵运传》亦曰:“有晋中兴,玄风独振,为学穷于柱下,博物止乎七篇。驰骋文辞,义殚乎此。”然而后世读者甚至治庄专家被郭象误导之后,反而不知庄子亲撰的仅有“内七篇”。

郭象担心对“内七篇”删改过多必被人知,删改较少则人们会疑为“别本”。唐宋以前尚能见到未删改本的历代治庄者、读庄者,正是疑为“别本”。由于未删改本《庄子》尤其是“内七篇”极为难懂,而郭象版“别本”有了貌似融贯的郭注义理,还有成玄英、陆德明为僻字僻典所做的详尽疏、释,似乎好懂多了,于是郭象版“别本”逆淘汰了所有未删改本,包括可能已经篡改《庄子》的向秀注本,终成今日唯一传本。幸而郭象篡改“内七篇”有所顾忌,动作不大,因此郭象版“内七篇”基本仍属原貌,仅须考订出少量郭象篡改之处,就能还“内七篇”以本来面目,进而抛开郭注义理,彰显庄学奥义。

由于担心露馅,郭象没敢整篇删除“内七篇”,只敢整篇删除士林既不熟悉又不重视的“外杂篇”。郭象先对“外杂篇”做了弃精取劣的逆淘汰,整整删除了不利其反注的十九篇,郭象以前的《庄子》五十二篇,遂成郭象版《庄子》三十三篇。郭象又把删残的二十六篇“外杂篇”重新排序和重新分类,把有利其反注的劣篇排在“外杂篇”靠前的位置,然后无所顾忌地篡改妄断,甚至打乱重编,加工到有利于支持其反注。

然而被郭象篡改删残的二十六篇“外杂篇”,仍然无处不在反驳浅陋至极、漏洞百出的郭注义理。比如郭象篡改删残的《外篇·在宥》曰:“彼其物无测,而人皆以为有极。”正是对郭象反注“物各有极”的直接反驳,弱智的“玄学大家”郭象,竟然懵懂未觉。即便郭象版“外杂篇”那些不合庄学义理的篇目段落,其原意也与郭注义理完全牴牾,义理层次远在“郭象玄学”之上。而郭象版“外杂篇”保留的那些不见于“内七篇”的庄子轶事和庄子卮言,则无不符合庄学义理,只是经过郭象妄断反注之后,后人误以为并非庄子之言,而是该篇撰者之言——这样曲解就更方便。若不恢复原文并纠正错误断句,就难以用不合“内七篇”义理来驳诘其曲解。但要纠正一处篡改或误断,牵涉极繁,论证更难。即有知者,面对积非成是、积重难返的权威谬见,也视为畏途。

郭象版“外杂篇”有四处批评“杨墨”倡导“仁义”,分见《骈拇》、《胠箧》、《天地》。主张“为我”的先秦道家思想家杨朱,何曾倡导过“仁义”?即便在郭象版《庄子》中,无论“内七篇”之《应帝王》,还是“外杂篇”之《山木》、《寓言》,老聃传人“阳子居”均为正面慕道者形象。倘若杨朱倡导“仁义”,孟子就不会妄诋杨朱、墨子是“无君无父”的“禽兽”。“杨墨”仅是儒书《孟子》的口头禅,先秦别书皆无,汉后诸籍罕见。因为杨朱之书早在先秦已被基本剿灭,《汉书·艺文志》已无著录,此后无须追剿。郭象竟不顾庄学源流,无视上下语境,硬把“儒”字妄改为“杨”字,有注文为证;哼哈二将成玄英、陆德明当然装傻帮腔,有疏文、释文为证。如此不合史实,而且义理不通,一千七百年来的旧庄学家竟无一人起疑。

随着君主专制不断强化并臻于极致,连力排杨墨、“政治正确”的《孟子》也被明太祖朱元璋下旨删掉了八十五章,因此,对专制庙堂的屈服程度同样臻于极致的治庄后儒,越来越不满意郭象加工《庄子》的不够彻底,又继续胡改、乱删、妄添郭象版《庄子》原文,不顾文言常识地妄加句读,甚至用骈文作法替庄子“修改”文章,使之处处符合对仗,汪洋恣肆、不拘俗套的先秦散文极品,遂被整治为形式至上、义理混乱的后儒蹩脚八股。治庄儒生的胡作非为,把郭象版《庄子》原文进一步弄得真伪杂陈,面目全非,诘屈聱牙,难以卒读。

更有甚者,今传郭象版《庄子》的郭注,也不完全是郭象原文,因为随着君主专制不断强化并臻于极致,治庄后儒也越来越不满意郭象曲解《庄子》的不够彻底,又进而篡改加工郭注,其铁证保存在长期为郭象版《庄子》做伪证的张湛伪《列子》中。伪《列子》张湛注,共引《庄子》郭象注文二十二条。以杨伯峻《列子集释》与收录郭注全文的郭庆藩《庄子集释》相较:六条全同。十二条小异,姑且假设是钞刻讹误。二条《列子集释》少于《庄子集释》,姑且假设是张湛引文不全。然而有二条郭注,竟然《列子集释》多于《庄子集释》。张湛既已伪造《列子》原文,为免启人之疑,不可能再添加、伪造当时广布士林的郭象《庄子注》,因此张湛所引且多出的郭注,必为郭象原文,但被篡改郭注的治庄后儒删去。这同时证明,十二条小异者,未必全属钞刻讹误,必有治庄后儒故意妄改者。

郭象篡改反注《庄子》的重点,是与儒学明显抵触的部分。治庄后儒最为不满的,正是郭象对这些部分的篡改反注不够彻底。而伪《列子》所钞《庄子》,均属与儒学无明显抵触的部分,《庄子》与儒学明显抵触部分的相关郭注,张湛不可能引用,因此治庄后儒删改相关郭注的确切证据,在张湛《列子注》中也不可能找到。但是根据上例,可以推断必有删改——这是郭象版《庄子》一案的案中案和无头案。由此可见,“古史辨”主将顾颉刚所言“层累造伪”,也同样适用于郭象版《庄子》一案。

综上所述,由于郭象篡改《庄子》原文,反注《庄子》义理,不明“小大之辨”,未窥“庄学四境”,因而导致庄学奥义沉埋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