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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学四境,思想范式(1)

书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奥义本章字数:2235

庄子亲撰的“内七篇”,末篇《应帝王》如此结束: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厚。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浑沌”寓言深意何在?为何置于“内七篇”最后?

“浑沌”就是造化初境,倏、忽为“浑沌”凿出七窍,意味着人类脱离动物界后,开始了打破造化初境之后永无止境的文化过程。造化初境“浑沌”是一切人类文化得以展开的终极起点。全部“内七篇”,均处于这一终极起点之后。全部庄学,均属造化初境之后,主张超越性复归造化初境的“文化”。不理解“浑沌”寓言,就不可能读通“内七篇”,连一字一词的正确理解都不可能,遑论每句每篇。

尽管庄子对造化初境予以正面评价:“浑沌待之甚厚。”但是庄子也对人类文化一劳永逸地改变了“造化初境”予以充分认知:“浑沌死。”因此庄子从未主张人类文化简单退回造化初境。与颇有复古倾向的老聃不同,庄子不仅没有复古倾向,《大宗师》还明确反对儒墨诸子的复古倾向:“无古今。”“内七篇”找不到《老子》津津乐道的“小国寡民”或“至德之世”,仅在“外杂篇”里才有。“外杂篇”以老解庄的篇什多有复古倾向,但是也有不少反对复古的正确发挥。比如《外篇·知北游》:“古犹今也。”《外篇·外物》:“夫尊古而卑今,学者之流也。”《外篇·天运》:“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陆行莫如用车。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陆,则没世不行寻常。古、今非水、陆欤?周、鲁非舟、车欤?今祈行周于鲁,是犹推舟于陆也,劳而无功,身必有殃。”可见攻击庄子反对文化发展和社会进步,是受郭象误导的莫须有罪名。庄子不可能幻想“浑沌”复活,更不可能主张开历史倒车退回“造化初境”。

庄子认为,“浑沌死”后的人类,在远离造化初境之后,其“文化”包括顺道文化与悖道文化两部分。对顺道文化必须予以哲学建构,其建构公式是:

无知小知大知至知

而对悖道文化必须予以哲学解构,其解构公式是:

无知小知大知无知

然而“内七篇”并非条分缕析的枯燥讲义,而是晦藏其旨的支离其言。因此庄子常常在建构某一名相的顺道文化之时,也同时解构这一名相的悖道文化。而且通常侧重解构,偶尔侧重建构,建构之后也必立刻解构。比如《逍遥游》初述“大知”寓言是建构,重述之时又以“无极之外复无极”解构,所以主角必须同为鲲鹏,内容也基本相同;而“小知”寓言都是解构,初述、重述的主角无须相同,所以前为蜩鸠,后为尺鴳,内容也有差异。

庄子建构顺道文化、解构悖道文化采用同一思想范式,即庄学四境的基本公式:

无知小知大知至知无知

“无知”表示“造化初境”,“小知”表示“文化小境”,“大知”表示“文化大境”,“至知无知”表示“文化至境”。

吊诡的“至知无知”表达式,是老聃创立的道家思想的终极表达式。老庄的一切终极思想,无不符合这一终极表达式。不过整部《庄子》中,仅有《外篇·至乐》出现过一次终极表达式:“至乐无乐,至誉无誉。”前四字是该篇篇旨,后四字是引用《老子》。“内七篇”从未在某个局部清晰完整地使用过终极表达式,而是把终极表达式的前件“至知”和后件“无知”,支离分开在上下文甚至前后篇。就局部而言,或晦藏前件“至知”,或晦藏后件“无知”。只有透彻理解庄学四境,尤其是透彻理解庄学至境,再联系上下文乃至前后篇,方能知其晦藏,窥其奥义,否则就会被局部字面骗过。晦藏终极思想的终极表达,正是庄子的终极晦藏。如果每次论及一项文化名相的文化至境,都完整清晰地使用终极表达式,支离其言、晦藏其旨的意图就无法实现,“内七篇”也不可能成为语言极品,而会与深刻而枯燥的《老子》一样,变成卡夫卡眼中的一堆“格言玻璃球”。

“至知无知”之前件“至知”,与造化初境名相不同,因为文化至境高于造化初境。“至知无知”之后件“无知”,与造化初境名相全同,然而意蕴不同。造化初境“无知”之“无”,训“没有”;文化至境“无知”之“无”,训“致无”。

文化小境、文化大境异于但未必高于造化初境。顺道的文化小境、文化大境固然高于造化初境,然而同时也远离了造化初境。悖道的文化小境、文化大境已经低于造化初境,因为背离了造化初境,也就是背离了天道。因此文化小境、文化大境无论顺道、悖道,都必须通过文化反思,认知自身“犹有未树”,“犹有所待”。悖道的文化小境、文化大境,必须通过文化反思剔除悖道成分,转为顺道的文化小境、文化大境。顺道的文化小境、文化大境,必须通过文化反思致无其知、知其无知,继续超越性地顺道前行,抵达“至知无知”的文化至境。倘若没有文化反思,压制文化反思,文化小境、文化大境就会自居尽窥天道之全部,从而以悖道自居顺道,最终以伪道僭代真道,把整个社会置于伪道统治一切的悖道绝境之中。

造化初境不自觉地合于“道”,没有文化反思能力,同时不可能反对文化反思。文化小境常常不自觉地违背天道,文化反思能力较弱,反对文化反思的能力也较弱。文化大境常常自觉地违背天道,文化反思能力较强,反对文化反思的能力更强;通常不反对与其无关的文化反思,然而常常反对与其有关的文化反思,甚至借助专制极权扼杀与其有关的文化反思。文化至境自觉地合于“道”,主张文化反思,是扼杀文化反思的一切悖道文化的终极天敌。

处于文化小境、文化大境的人类文化,包括儒墨百家之学,不可能纯粹悖道,必有其历史合理性;处于文化至境的人类文化,包括道家之学乃至庄学自身,也不可能纯粹合道,必有其历史局限性,因此庄学四境把建构顺道文化、解构悖道文化予以合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