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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章奥义,庄学大纲(2)

书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奥义本章字数:2758

本节阐明:小知无准备,大知有准备;大知小准备,至知大准备。目标浅近者,过程必轻易;目标高远者,过程必艰难。趋近至知固然艰难,理解至知同样艰难。蜩鸠不明白大鹏“图南”意欲何为,遂被庄子斥为“之二虫又何知”。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耶?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汤之问棘也是矣。汤问棘曰:“上下四方有极乎?”棘曰:“无极之外,复无极也。”

今译

小知不能企及大知,小年不能企及大年。何以知其如此?因为朝生暮死的菌芝不知月亮圆缺,夏生秋死的寒蝉不知春秋变化。这是小知小年。楚国南方有海龟叫冥灵,以五百年为春,以五百年为秋;上古有神树叫大椿,以八千年为春,以八千年为秋。这是大知大年。然而寿仅八百的彭祖如今却以长寿特别闻名,众人无不匹偶企羡,岂不可悲?商汤问夏棘,即明此义。商汤问夏棘说:“上下四方,有无极限?”夏棘说:“无极之外,仍无极限。”

第七节:“知年”卮言,小结初述大知、小知寓言。奥义藏于郭象删去的“无极之外复无极”。

先言“小知不及大知”,点明“鲲鹏”象征大知,“蜩鸠”象征小知;后言“小年不及大年”,再次借用直观易解的年之小大,阐明难以直观的知之小大。

“适远”三项业已运用结构对位的整体象征,暗示“大知”之上尚有“至知”;“知年”四境再次运用结构对位的整体象征,暗示“小知”之下尚有“无知”。至此,庄学四境呼之欲出:

朝菌蟪蛄冥灵大椿

庄子推崇“至知至年”,而非“大知大年”。彭祖属“大年”,鲲鹏属“大知”,故曰:“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终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溟也。

今译

北极之北有溟海,是天道造就的大池。那里有大鱼,体宽几千里,无人知其体长,其名为鲲。那里有大鸟,其名为鹏,背部大如泰山,其翼如若垂悬天际的云,搏击双翼扶风摇摆而上九万里,下绝云气,上负青天,然后图谋南飞,将往南海。

第八节:“鲲鹏”寓言,即重述大知寓言。奥义藏于三处:一、与“无极之外复无极”意蕴相关的“终北之北”。二、“背若泰山”。三、未言“化而为鸟”。

“鲲”之本义为小鱼或鱼卵。《尔雅·释鱼》:“鲲,鱼子。凡鱼之子名鲲。”明人方以智《药地炮庄》:“鲲本小鱼之名,庄子用为大鱼之名。”庄子借小鱼之共名,用做大鱼之专名,是为了阐明:

一、大鱼鲲原本由小鱼鲲成长而来。对应小鱼鲲的蜩鸠,倘若自矜自得,就无法成长为大鱼鲲,只能止于“榆枋”。

二、鲲鹏虽大,实非至大。大鱼鲲倘若自矜自得,就无法抵达“南溟”,而是“阏”于“北溟”,在道极视点下恢复本义,还原为小鱼鲲。大鸟鹏倘若自得自满,也无法抵达“南溟”,而是从中天“夭”于“北溟”,在道极视点下恢复本相,还原为小鱼鲲。

“背若泰山”的大鹏,在人间视点下虽属相对之“大”,但在道极视点下却属相对之“小”。除了本篇的全方位结构性暗示,《齐物论》又隔篇点破:“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逍遥游》的“鲲鹏”、“彭祖”同属“大”境,《齐物论》又“泰山”、“彭祖”并提,就扣死了《逍遥游》“背若泰山”与《齐物论》“泰山为小”的关联。

三、成长无极限,超越无止境。“化而为鸟”四字,使初述大知寓言的“鲲鹏”具有成长关系。没有“化而为鸟”四字,使重述大知寓言的“鲲鹏”不再具有成长关系。与之相关,初述大知寓言说“南溟者,天池也”,而重述大知寓言则说“终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天池”象征天道赋予每一个体的物德,也意味着每一个体的认知极限:“榆枋”是小知的“天池”极限,“北溟”是大知的“天池”极限,“南溟”是至知的“天池”极限。由于“天池”的不同极限,个体即便主观努力,未必想继续成长就能无限成长,也未必想不断超越就能永远超越。但是个体的认知极限,并非人类全体及其未来发展的认知极限,更非天道之极限。庄子无意勉强业已抵达自身认知极限者做力所难及之事,而是站在道极视点下告诫自矜自得地自居“至知”的夭阏大知:不要把一己有限大知,夸大为无限“至知”;不要把一己所知的相对真理,吹嘘为普遍有效、永远正确、古今不易的绝对真理,进而指导人类全体。

对观两述大知寓言,可知初述大知寓言采用人间视点,是大知的“超越寓言”,因此用重言“不知其几千里”明确承认“大知”的相对之“大”,阐明“小知不及大知”,肯定了超越“北溟”、趋于“天极”的超越型大知。而重述大知寓言采用道极视点,是大知的“夭阏寓言”,因此用卮言“背若泰山”隐晦暗示“大知”的相对之“小”,阐明“大知不及至知”,否定了止于“北溟”、误认“地极”的夭阏型大知。两述大知寓言,是庄学俗谛“物德相对”之“然于然,不然于不然”的运用范例。由于旧庄学未能进窥两述大知寓言的寓意,遂把不可或缺的重述大知寓言,视为毫无意义的衍文。

尺鴳笑之曰:“彼且奚适耶?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耶?”

今译

尺鴳嘲笑大鹏说:“他将欲往何处?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在蓬草芦苇之间,这也是飞翔的至境。然而他将欲往何处?”

第九节:“尺鴳”寓言,即重述小知寓言。奥义藏于重言“彼且奚适耶”。

由于两述小知寓言主角不同,旧庄学无法把重述小知寓言视为衍文,只能视为同义重复,不予阐释。其实两述小知寓言像两述大知寓言一样寓意不同,何况文字差异更大。如同初述大知寓言的“化而为鸟”不见于重述大知寓言一样,初述小知寓言的“奚以之九万里”,也不见于重述小知寓言。

尺鴳嘲笑的,并非“九万里”的艰难过程,而是大鹏的高远目标:“彼且奚适耶?”尺鴳自得于能上能下:“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以此嘲笑大鹏能上不能下。尺鴳继而自夸世俗成功:“翱翔蓬蒿之间。”以此嘲笑大鹏的世俗失败。尺鴳进而也自居“至知”:“此亦飞之至也。”以此嘲笑大鹏抵达“南溟”的可能极小,而中途“夭阏”的可能极大。最后,尺鴳又重言否定了大鹏的高远目标:“彼且奚适耶?”

对观两述小知寓言,可知初述小知寓言是小知的“自慰寓言”,而重述小知寓言是小知的“自得寓言”。蜩鸠是世俗失败的自慰型小知,只敢嘲笑超越型大知的艰难过程,尚未颠倒价值高下;尺鴳是世俗成功的自得型小知,已敢嘲笑超越型大知的高远目标,颠倒了价值高下。

自得型小知颠倒价值高下且自居“至知”,本无知识上的自信,仅是倚仗夭阏型大知的世俗权威而鹦鹉学舌。由于夭阏型大知拥有芸芸小知梦寐以求的庙堂富贵,因此芸芸“众人”,“匹之”的都是夭阏型大知。所以自慰型小知、自得型小知都不嘲笑止于“北溟”的夭阏型大知,都只嘲笑“化而为鸟”的超越型大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