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章奥义,庄学大纲(3)
“北溟”不仅象征“大知”之境,也同时象征夭阏型大知的世俗地位和庙堂富贵。止于“北溟”不仅意味着自得于“大知”且自居“至知”,也意味着自得于“大知”且自吹“至知”带来的世俗地位和庙堂富贵。由于夭阏型大知倡导的颠倒价值观有利于专制庙堂,因此在专制庙堂力挺之下,夭阏型大知轻取卿相,其所倡导的颠倒价值观,也成了正统且权威的主流价值观。被主流价值观洗脑的芸芸小知,不仅不理解超越型大知为何超越“大知”,尤其不理解超越型大知为何鄙弃“大知”带来的世俗地位和庙堂富贵。这正是“彼且奚适耶”的奥义所在:学而大优,竟尔不仕!知而不效,意欲何为?
峻拒楚相、终生不仕的庄子,在其漫长一生中,遭遇了无数小知的嘲笑诘问和异样白眼,比如《外篇·山木》之魏惠王,《外篇·外物》之监河侯,《外篇·曹商》之曹商。描述小知不理解大知,既有力回击了以己之心度人之腹的鄙陋小知,又形象演绎了老聃名言“下士闻道必大笑”,也为下文痛斥大知不理解至知预做铺垫,比如次章之肩吾不理解接舆,末章之惠施不理解庄子。
此小大之辨也。
今译
这就是小与大的区别。
第十节:“小大”卮言,总结两述大知寓言、两述小知寓言。这是“内七篇”的奥义之眼和根本卮言。
由于庄子的支离其言和郭象的篡改反注,旧庄学误以为“小大之辨”仅含“小知”、“大知”二境,未明“小大之辨”实含庄学四境。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能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返。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
今译
所以那些心知胜任一项官职、行为超卓一处乡里、德性投合一国之君、才能冠绝一个邦国的人,他们看待自己,一如尺鴳。然而宋荣子仍然嘲笑他们,而且举世赞誉不能使他奋进,举世非议不能使他沮丧,审察内德外境之分际,明辨荣誉耻辱之界限。不过仅止于此。宋荣子对于世俗的一切,未曾汲汲以求。尽管如此,仍然未达至境。列子御风飞行,轻盈美妙,十五天后才会返回。列子对于致福的天道,未曾汲汲以求。尽管免于步行,仍然有所倚待。
第十一节:“知效”卮言,庄学要义的抽象现实应用。奥义藏于重言“未数数然”和“犹有未树”、“犹有所待”。
笔力千钧的庄子,仅用“其自视也亦若此矣”一句,就从动物寓言过渡到人类现实,并将两者紧密勾连。“其”指现实中的芸芸小知和夭阏大知,“此”指寓言中的芸芸小知和夭阏大知。与初述大知寓言的“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句法全同,寓意相似。
“知”,“行”,“德”,“能”,均属广义之“德”。止于“榆枋”、“翱翔蓬蒿”的芸芸小知,以及止于“北溟”、“翱翔”中天的夭阏大知,无不拔高己“德”,自诩为“道”。因此有“知”必欲“效”,竞相夸大以谋“一官”;有“行”必欲“比”,竞相吹嘘以冠“一乡”;有“德”必欲“合”,竞相诈伪以动“一君”;有“能”必欲“征”,竞相倾轧以雄“一国”。
“效”、“比”、“合”、“征”者之所以自欺欺人、欺世盗名地邀“誉”拒“非”,是因为用世之心急切,急于自售专制庙堂,所以遭到没有用世之心、无意自售庙堂的宋荣子嘲笑。庄子赞扬了宋荣子的“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但又认为仅止于此:“斯已矣。”
“斯已矣”的顺道大知宋荣子,对应于止于“北溟”的鲲,虽未“夭阏”到倚待君主,也未做到超越“北溟”。“御风而行”的顺道大知列子,对应于“化而为鸟”的鹏,虽已“积厚”到超越“北溟”,也未做到抵达“南溟”。庄子评价宋、列二人,实为庄学俗谛“物德相对”的运用范例。
比列子相对“不然”的宋荣子,庄子肯定其相对于夭阏大知的局部之“然”:“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赞扬其寸有所长:“未数数然”于“用世”。
比宋荣子相对可“然”的列子,庄子否定其相对于至知至人的局部“不然”:“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批评其尺有所短:“未数数然”于“致福者”。
庄学俗谛“物德相对”,用人间视点评价万物之“德”,“是”其相对之是,“非”其相对之非。庄学真谛“道极绝对”,用道极视点评价万物之“德”,“非”其俗谛之是,“是”其俗谛之非。因此庄子用庄学俗谛相对肯定宋、列二子之后,又用庄学真谛否定了两者:虽未夭阏但尚未超越的宋荣子“犹有未树”,虽有超越但未达至知的列子“犹有所待”。宋、列二子,均未抵达无待而逍遥的至知之境。二子不同于夭阏大知之处,就是均未夭阏到倚待君主、自售庙堂,更未自矜自得地把自身极限视为人类知识极限和天道极限。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变,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今译
至于驾乘天地之正道,而顺应六气之变化,游心于无穷天道的至知,何须有所倚待?所以说:至人致无我执,神人致无功利,圣人致无声名。
第十二节:“至境”卮言,初步概括庄学义理。奥义藏于“至境”三句之三“无”。
先言“逍遥”的前提“无待”。反问“恶乎待”,就是肯定“无待”。“恶乎待”前的三个修饰句,分述“无待”三要义:“乘天地之正”反扣上文“天之苍苍,其正色耶”,重申逍遥者必须具有“无蔽”之知。“御六气之变”反扣上文“御风而行”、“犹有所待”,重申逍遥者必须具有“无待”之身。“游无穷”正扣上文“无极之外复无极”,重申逍遥者必须无止境超越,方能无限趋近“道极”。
“逍遥”的前提“无待”既明,遂用“至境”三句初步概括庄学义理。“至境”三句采用庄学至境“至×无×”的变化式,还原为标准式就是:至己无己,至功无功,至名无名。庄学初境“无×”之“无”是品词,意为“没有”;但是庄学至境“至×无×”之“无”却是动词,意为“致无”,《齐物论》谓之“寓诸无”。“寓诸无”的变文“丧”、“忘”,遍布“内七篇”。旧庄学把至境之“无”谬解为初境之“无”,导致没名没功者都成了至人,不通之至。没名没功毫不可贵,小名小功、大名大功也不足贵,难能可贵的是名满天下、功垂万世仍能致无其名、致无其功。至人或许不以主观意志为转移地有名、有功、有己,但是均予致无,也就是超越“有”境,趋于“无”境。
“至人”是庄学根本名相。“至人”、“神人”、“圣人”是“异名同实”、“同出异名”的变文。“至人无己”是庄学根本义理,“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则是“至人无己”的两翼展开:欲超越“我”执,必先超越“功”“名”。
“至境”三句是庄学大纲,将被《齐物论》、《人间世》、《德充符》逐一深入展开。“至人”、“神人”、“圣人”三名相,正是“至境”三句与这三篇的暗扣。
《逍遥游》首章,已把庄学要义阐发殆尽:小知大知倚待之“物”,即为所蔽之障;小知大知有蔽之“知”,源于有待之身。致无其功的至人必先“无待”,因为外“功”必系于外“物”;致无其名的至人必先无蔽,因为己“名”必系于己“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