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次章奥义,社会应用(2)

书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奥义本章字数:2063

内层是“藐姑射神人”寓言。“至知”直到本节才正式登场,但是不直言“至人”,而是变文为志怪式“神人”,再由《齐物论》隔篇挑明:“至人神矣。”挑明之后,续以本节“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的变文型重言:“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足证“藐姑射神人”正是“至人”。至人的品格,可用八字概括:无待无蔽,逍遥无为。

中层是“接舆狂言”寓言。佯狂抗议君主专制的楚人接舆,与孔子同处春秋末年。关于接舆的唯一史实,是面斥孔子之非,因此庄子借接舆之口讲述“至知”寓言意在暗示:战国时代的君主专制加剧,与大知孔子开创的儒学有莫大渊源。这一主旨贯彻“内七篇”始终。

外层是“肩吾问连叔”寓言。肩吾像芸芸小知那样,一方面盲从夭阏大知的“炎炎大言”,另一方面又鹦鹉学舌地仿效夭阏大知,把至人至言判为“狂”言,不予置信。这是庄子的再次自我定义:“内七篇”必将被芸芸小知、夭阏大知视为“狂而不信”。因此庄子借连叔之口阐明“知有聋盲”:小知小聋,大知大聋;小知小盲,大知大盲。连叔重言贬斥专制君主“以物为事”、“以天下为事”。“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则阐明:不治天下的至知至人之尘垢秕糠,足以陶塑铸造整治天下的俗君尧舜。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

今译

宋人前往越国推销礼冠,越人断发文身,无所可用。

第十五节:当代的“章甫”寓言,即母邦寓言。奥义藏于“宋”。

落实到“当代”的首则寓言,矛头直指母邦宋国。庄子痛斥君主专制的直接目标,正是残暴统治宋国长达五十二年、与庄子毕生共始终的宋国史唯一之王——宋康王。“内七篇”之所以支离其言、晦藏其旨,首先是为了避免宋康王诛杀其身、剿灭其书。因此“章甫”寓言是“内七篇”主旨晦藏最深之处,也是旧庄学最感不知庄子所云之处,其一切谬解均与上下文逻辑脱钩。

其实“章甫”寓言与上下文逻辑关联极其紧密:已被尧舜之类俗君僭主整治得脱离天赋自由的宋人,不得不戴扭曲天性、符合“礼教”的束发冠;尚未被尧舜之类俗君僭主整治得脱离天赋自由的越人,根本不需要扭曲天性、符合“礼教”的束发冠。

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焉。

今译

唐尧治理天下民众,平定海内政事,然后前往远离姑射国的海岛拜见四位神人,于是汾阳民众六神无主如丧其天。

第十六节:古代的“尧治”寓言,阐明“大治”之弊。奥义藏于“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焉”。

庄子的批判锋芒直指母邦又不限母邦,而是针对一切君主专制,因此前三则寓言论列君主专制的古代缘起、近代渊源、当代加剧之后,第四则寓言再次回到夭阏大知竭力鼓吹的古代源头,阐明“大治”之弊,对君主专制提出终极指控:即便是实行所谓“仁政”的圣治明君尧舜,也把民众整治得脱离了天赋自由,成了终极倚待君主的奴隶。一旦唐尧离开尧都汾阳,前往藐姑射岛拜见至人,已被“成功治理”的汾阳民众,就六神无主得如同天塌了。

倚待君主的儒生郭象难以容忍庄子对君主专制的终极指控,做了两处手脚。

首先,故意将“汾水之阳”误属上读,把“尧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妄断为“尧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于是下句主语“汾水之阳”,被移花接木地用于说明“藐姑射之山”的地理位置。

其次,因上句故意妄断,导致下句“窅然丧其天”不通,遂在“天”字之后,妄增“下”字。于是“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焉”,变成了“窅然丧其天下焉”。

郭象捣鬼的铁证是,“藐姑射之山”根本不在山西临汾的“汾水之阳”,而在燕齐之东的海外。

《山海经·东山经》有“北姑射山”、“南姑射山”,《海内东经》有“列姑射”:“朝鲜在列阳东,海北山南。列阳属燕。列姑射在海河洲中,姑射国在海中。”称“岛”为“山”,是古人惯例,如“蓬莱仙山”,因此“姑射山”实为姑射岛,“列姑射”意为姑射列岛。“藐姑射之山”是庄子用仿词法虚构的岛名,意为远离姑射列岛的海岛。“姑射国”已在海中,“藐姑射”当然在更远的海外。内陆的“汾水之阳”,怎能说明外海的“藐姑射”之地理位置?

“汾水之阳”指尧都,“姑射山”在海中,成疏、陆释均无误,但均沿袭郭象妄断及其反注,无视其与己注不能兼容。旧庄学虽奉成、陆为仅次于郭象的权威,但均无视成疏、陆释,无一例外地沿袭郭象妄断及其反注。《隋书·地理志》也上当受骗曰:“临汾有姑射山,山在今山西平阳府西。”倘若“藐姑射之山”就在尧都,唐尧何必“往见四子”?

“藐姑射之山”的确切方位,其实就是“南溟”。“海运则将徙于南溟”的大鹏尚未抵达“南溟”,而“游乎四海之外”的“藐姑射神人”则已跨海越洋抵达“南溟”。

被庄子贬斥的尧舜,经郭象妄断、增字、反注之后,成了被庄子褒扬的至人,与上文“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无法兼容。

整部《庄子》中,凡是庄子及其弟子后学贬斥儒家始祖孔子以及儒家圣君尧舜之处,郭象一律加以系统篡改和系统反注。倘若郭象自信反注足以遮蔽庄学奥义,就仅仅反注;倘若郭象自忖反注难以遮蔽庄学奥义,就故意误断;倘若郭象发现故意误断仍然不能遮蔽庄学奥义,就篡改原文。在这些触犯专制禁忌之处,治庄儒生永远力挺郭象,宁可相信庄子写错了,也不敢怀疑郭象注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