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籁章:人籁不和(1)
《齐物论》全篇,均为子綦、子游对话的大寓言。但是人籁章以下直至终篇,主要是子綦贬斥人籁、礼赞天籁的独语,以此确保哲学层面的连贯严密;而在子綦的长篇独语中,又插入子游的简短三问,以此兼顾文学层面的情景真实。由于人籁章以下的子綦语中又有六则小寓言,小寓言里又有对话和引语,为免多重双引号、单引号繁复碍眼,下引原文全略外层双引号。括弧中的“子綦曰”、“子游曰”仅为阅读提示,并非补入原文。
子綦曰:大知闲闲,小知閒 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若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恋慹,
摇曳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
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今译
子綦说:大知自矜自得,小知亦步亦趋;大言狂妄炽烈,小言卑怯琐碎。他们睡寐以后身心交融,醒觉以后身心分裂。与人交接运用机心,天天勾结争斗,掩盖嗜欲,深藏机心,密谋捣鬼。小恐惴惴不安,大恐缦缦笼罩。他们发言如发机弩,专司是非争辩。他们坚执己见如同固守盟誓,固守到底自居胜利。他们肃杀如同秋冬阴气,日渐消损春夏阳气。他们陷溺其所为,无法使之复归。他们最后厌倦闭口,只是因为年老体衰。他们渐近死亡的德心,难以使之复归阳气。他们忽喜忽怒,忽哀忽乐,时忧时叹,时恋时惧,摇曳作态。乐声出于虚窍,湿气蒸发朝菌,昼与夜相互交替于眼前,而大知小知竟然不知万物变化的萌生者。罢了!罢了!若是一朝一夕就能得悟萌生者,他们还是被萌生之物吗?
第四节:“大知”卮言,阐明人籁不和。奥义藏于“闲”、“閒”及“莫知其所萌”。
首章阐明“地籁皆和”并悬搁“天籁”主题之后,次章进而阐明“人籁不和”。
子綦又为误以为“人籁则比竹是矣”的子游刻划“人籁”之“言”:“缦者,窖者,密者”三项拟物态,“喜怒哀乐,虑叹恋慹”八项拟人情。由于物类无心无知无我,而人类有心有知有我,因此摩状“地籁”无心理描写,刻划“人籁”则穿插“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等心理描写。“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预伏《齐物论》下篇的“梦觉”主题。
大知小知各禀不同物德,各具不同心知,故人籁纷繁歧异。人籁不仅纷繁歧异,而且争斗不休:小知小不和,大知大不和。
“小和大和”、“小知大知”、“小言大言”、“小恐大恐”,以及“内七篇”对比性提及的一切“小”、“大”,均涉“小大之辨”,均属庄学四境贬斥的小境大境,大境均非庄子褒扬的至境。与《逍遥游》一样,《齐物论》锋芒所指,并非小知小言,而是大知大言。
“大知闲闲,小知閒閒”之“闲”、“閒”是异体字。庄子用异体别写讽刺“闲闲”大知与“閒閒”小知大同小异:“众人匹之”的“大知”,不过是庙堂力挺而人为放大的小知。故用“其”字等量齐观,随后全是贬语。最后说:乐声必出窍穴,湿地必生菌芝,昼夜交替必有规律,大知小知目睹这些却不明白万物的萌生者。罢了!罢了!倘若极易明白,他们还是被萌生之物吗?
“莫知其所萌”点明:大知小知的“近死之心”仅用于“司是非”,却不知天籁是地籁、人籁的终极萌生者,也就是不知“怒者其谁”之“谁”。
子綦曰: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
今译
子綦说:没有萌生者就没有被萌生的我,没有我就不能自取行止。这已接近真相了,但还没明白萌生者如何驱使我自取行止。
第五节:“彼我”卮言,隐斥以“我”为“此”。奥义藏于“彼我”及“不知其所为使”。
论毕大知小知“莫知其所萌”,子綦进而申论大知小知“不知其所为使”。
“非彼无我”之“我”,并非子綦自称,而是“吾丧我”之“我”。意为:若无彼人,即无此我。“彼我”是“彼此”、“偶我”之综合,隐斥以“我”为“此”的主体自执。
“非我无所取”意为:不坚执与“彼”对待之“我”,就不会择取与“彼”所执是非针锋相对的另一种是非。“取”字上扣“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之“取”,阐明大知小知所取之是非,实为“有我之取”。而“有我之取”乃是因“我”之利益与“彼”之利益冲突,故“有我之取”实非“自取”,而是因彼人之取而取。
“是亦近矣”运用庄学俗谛“物德相对”,相对肯定大知小知:能够认知“彼此”的有知人类,若能超越对“彼此”之坚执,就有望认知“彼此”共同拥有的终极萌生者和终极驱使者。无法认知“彼此”的无知物类,则无此可能。
“不知其所为使”上扣“使其自已”之“使”,点明大知小知不知天籁是地籁、人籁的终极驱使者,也就是不知“怒者其谁”之“谁”。
子綦曰: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征;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
今译
子綦说:似有真宰,只是不易找到征象。能够运行自己的规律,只是不现形迹,所以真宰真实存在却又没有形迹。
第六节:“真宰”卮言,阐明“所萌”者、“所为使”者。奥义藏于“真宰”。
论毕“人籁不和”的根源是大知小知“莫知其所萌”、“不知其所为使”,子綦进而申论地籁、人籁共同拥有的终极萌生者、终极驱使者——天籁。然而作为通篇主题的“天籁”,首章之后再未提及,而是不断转出异名同实的变文转辞。“真宰”是“天籁”的首次变文,晦藏对词“假宰”。
“真宰……可行己信,有情而无形”,与《大宗师》“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义理全同,足证“真宰”是“道”之变文,兼证“天籁”也是“道”之变文。因此,“若有真宰”并非庄子不确信“道”之存在,更非郭象谬解的庄子否定“道”之存在。
“若有真宰”是子綦以启发性口吻对子游循循善诱:由于难以实证,世人似乎对自身“所萌”、“所为使”的真宰之存在将信将疑;其实真宰经由乐出窍穴、湿生菌芝、日月相代、昼夜交替等规律性征象,自古至今、每时每刻都在行使信用,即便真宰不著形迹,真宰依然存在,仅仅不见其形而已。
老聃论道,也用“若”字。《老子》六章:“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又四十一章:“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逍遥游》两述小知寓言,业已形象演绎“下士闻道,大笑之”,本节进而形象演绎“中士闻道,若存若亡”。按照“下士”郭象的谬解,岂非描述天道“绵绵若存,用之不勤”的道家始祖老聃,也像他笔下的假庄子一样否定“道”之存在?学说之荒谬,莫过于郭象断言道家集大成者庄子否定“道”之存在。世事之荒谬,莫过于郭象反注被奉为庄学至高权威长达一千七百年。按照老聃洞见,倘若儒生郭象不反注庄学,倘若治庄后儒不奉郭象为庄学至高权威,那么庄学就“不足以为道”。
子綦曰: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悦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